民歌里这样唱:三月里来是清明,家家户户挂祖坟,有儿有女飘白纸,无儿无女草长青。乡谚里说:有儿有女早上坟,没儿没女等清明。婆自己生养了一儿两女,后又收养了乞讨而来的一儿一女,父母养育了我们三男四女姊妹七个,我所见过的上两辈人中,算得上有儿有女,因而每年都是提前挂清。 婆是制作清明吊的把式,剪时就把篾篮放在院坝的太阳光下,我们跑前跑后。白纸折叠好后,叫我用钱凿从中间一排打十三个古钱币印痕,说是女的打的是纸,男的打的才是钱,每年我都要为此得意几天。婆三下两下就剪好了,一阵翻动梳理,变戏法儿似的出现一串串银币似的纸条,上下两节用线相连,红纸条拦腰一箍,顶部栽一顶小红帽,提着几抖,清明吊就成了。朴素简洁,亮丽醒目,挂在坟头上,百合花一样盛开着,老远都能看见。 中午时分,婆便挪动着一双缠过足的小脚,带我们来到祖先坟前,铲除杂草,培植新土,栽上柏树。一边干活一边讲述祖先搬迁、治家的事,亲情情结、敬祖意识、感恩心理,在这一天得以充分展现。可以这样说,挂清这天就是我们家的亲情日、感恩节。 现在我要给婆他们挂清了。带着弟妹们从老屋出发,绕一个椭圆形圈子。首先到的是庙儿坪,这里埋的是公——婆的丈夫,我们谁都未见过,去世大半年后我才出生。婆说,你公能干,会打猎,会木匠活儿,会打土墙盖瓦房,会挂面。你娘怀你时,早早地就把面挂好,篮子装着挂在屋梁上,命苦哇!没见到孙子出世。 过一个沟,走一截田坎,树林里安葬的是婆的侄儿,我们更未见过。一个雨天,放牛时牛吃了大户人家的庄稼,他们不依不饶吵着要赔,侄儿晚上用一根葛藤在楼上上吊了,死时还不到十八岁。紧挨不远是三舅公——婆的三弟,农活样样能干,尤其是芋头种得好。吃食堂时,我跟他争过饭,他让我吃饱了才动筷子,后来得肿病死了。再过去是太婆的坟,也就是婆的婆子妈,父亲的婆,我们更未见过。 婆和娘的坟离得最近,就在老屋的后面,一左一右,护佑着简陋的祖宅。娘一辈子没享到福,近六十岁时病故,我这个长子很自责,只有在坟前多烧些纸钱,多站一会儿,希望娘在另一个世界不再这样受苦,日子过好一些,拥有人间从未得到过的幸福。我们刚为婆挂完清,又有一个汉子在烧纸挂清,我在院坝边上喊:谁呀?那人抬起头:哦,大哥回来了啊!原来是坎上的肖能兴,我说:你还好嘛,晓得给婆挂清呢!他说:婆在世时对我太好了!一个人死了,并且去世二十多年了,还有人想到到坟前看看,烧些纸,挂个清,不沾亲不带故的,这是多大的礼遇,这是至高无上的尊崇。婆活了八十八岁,比我娘早去世一年多,生前她们的床与床之间只隔一块木板,许多家庭重大事情都是睡在床上商定的。我从未见过婆和娘吵架,高声都少,她们的坟相距不远,像邻居,串个门儿不到两分钟。 一阵清风吹来,眼前一片明媚,桃花红,李花白,樱花粉,菜花黄,柳色新。此时此刻,我满脑子都是“清明”这两个字,清朗,清新,清正;明净,明鉴,贤明。一个词,一个节日,分别作过两个朝代的名字,可见这两个字的地位和价值。挂清,我想改成挂亲——挂念亲人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