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不语》除了延续红雪首部诗集《散落民间的阳光》关于乡土的一贯叙事和乡土情怀的深切关照,还增加了“在人世”、“中年辞”这样人生感悟和生命体味的专辑,这也是诗人人生经历和思想阅历在诗中的反应。也许阅读的兴趣和一个人的经历密切相关,从乡村走出来的我,还是偏爱《碑不语》中那些乡土、乡村、乡情及有关人生体验的诗篇,红雪的这类诗总能触动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阅读过程中,随意在诗集中记下自己的点滴感受,整理如下。
1.思想的隐喻
诗歌无论语言多么花哨,无论意象多么新奇,如果没有深邃的思想蕴含其中,诗歌必然沦为语言的游戏和游戏的语言。思想,是诗人对这个世界的思考,是诗歌的灵魂,是诗歌骨骼中的钙质。读《碑不语》,在感受语言美的过程中,更多的是被诗人的思想触动,被诗人的世俗关怀感染。《悲喜》中,简短的诗行间,折射出经济大潮中个体命运的悲欢,其思想含量厚而重。“被钢筋夺去一只胳膊的狗剩”、“钻进灯红酒绿中的丫蛋”、靠小煤窑谋生的张二牛、整 天喝得“红头涨脸”的村长李三炮,每人简短的一行交待出他们的经历及生存现状。这些颇具代表性的底层人物,在国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发展通途中,为过上好日子而想尽办法“发家致富”,又不得不付出相应的代价。《风吹故乡》中“大风”贯穿历史和现实,“大风”串起逝去的英名,串起地理上的山水乡土,“大风”也吹出我满目的历史苍凉。《草木贴》中对童年的追忆,对乡村中一草一木的回忆和亲近,折射出城市化进程中人与自然的疏离,人对自身精神家园的呼唤。
2.意象的奇崛
红雪的思想总是能通过丰富的具有个人特点的意象显露出来,它们像糖溶化在水中一样,完美地溶化在语言的意象中。而这些诗歌的意象使用又都恰到好处,常常让读者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红雪诗歌中的意象使用大致说来有三种情况:一是整首诗中均匀地使用意象,让整首诗都充满诗意。如《月色》中首段中被凉驱赶的汉字,出阁的纸、撩瘦的忧伤,第二段中在纸上走完的大半个青春、墨香的奶酪、梅花、剑等,所有的意象都均匀散落在诗行之中,不能单独挑出来,否则,会造阅读的割裂和审美的残缺。还有《草木贴》等诗作也如此。二是在某个段落集中使用意象,使诗歌得以升华,也让之前的平铺直叙变成整首诗不可省略的有机部分。如《悲喜》,前三段都是看似冷静的叙述,当然采用了对比的手法,最后一段五行,第一行仍然是直白叙述“他们都是我36年前的同学”,接下来四句不同凡响:“远离农业的悲喜/也是我身体里的山水/流淌成超高的江湖/又无法泄洪”。表明,这些同学的追求都是为了远离农村,远离农业,但又不一定实现得了,揭示出诗人内心面对残酷现实的无助、无奈、无力。三是意象的连环叠加,造就阅读上的出其不意和审美上的“过瘾”。如《回家吃饭》,借用类似余光中《乡愁》中的段落形式“小时候”、“长大后”、“如今”,三个段落三个时光定格。前两个都是回忆母亲喊我回家吃饭,最后一段,是漂在外面的自己,想起母亲,多想回家为母亲做几道菜,喊母亲回家吃饭。念至此,“眼皮的闸门/年久失修 关不住/铁一样的泪水/把一粒盐中的乡愁/泡在月光里”。泪水是铁一样的,具有了硬度质感,抽象的乡愁具有了盐的滋味。泡在月光里,又让乡愁有了画面和诗意。触觉、视觉、味觉等通感集合成完美的诗情画意。月光也可理解为泪水折射的月光,也可理解为诗人所处的环境。泪水、盐、乡愁、月光,这些意象的连环使用和叠加,造成的审美愉悦是出其不意的。
3、排比的连用
排比是红雪《碑不语》中经常使用的手法,渲染出诗歌的一种气势,增强了诗歌内在的流畅性,使阅读变得通畅顺利。具体表现为:一是整首诗,段落和段落的排比。如《回家吃饭》,三个段落分别叙述“小时候”“长大后”、“如今”,三个段落排比,层层递进,最后到达高潮。其次是一首诗中,某个自然段中的句式排比。如《回家了》首段“月亮那么低 低到厢房顶/乡音那么熟 熟到麦子黄/园子那么亲 亲到眼窝里”。《春风吹》首段“一夜的呼噜在江湾走/大河醒来/一声声口哨在原上飞/枝头盛开”。
同一个字,反复铺排。如《静夜思》中第二自然段一连用了四个“想”:“想被冰雹打残的玉米苗/想大姐家刚刚落生的羊羔/想炊烟袅袅升起/想木匠大哥耳丫上/那根燃了半截的日子”。结尾一段,“低”字连用五个,效果奇崛:“我在高楼里 低下来/再低 低到尘埃/低到骨头/低到梦里/聆听墒情讲述年景/看民间燕子绕堂/”五个“低”,递进式排比,引领审美意识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且一厢情愿。
《开镰》中第三段,连用五个“吃”:“镰声浩渺 一浪咬着一浪/吃下肇源 吃下北大仓/吃下方方正正的田/吃下一粒米的光芒/吃下这张薄如蝉翼的纸/行进 为土地上妆……”五个“吃”,让镰刀收割庄稼有了速度和气势,让诗歌有了节奏感、紧张感。
4.语言的洒脱
红雪诗歌语言洒脱而随性,它是诗人对诗歌掌控能力的体现,也是诗人在诗歌写作中技术操作上的自信。这种自信,体现在诗中,一是语言简洁、能省则省,不废话。典型的如《老家》:“一句话/是老家 /一杯酒/是老家/一把土/是老家/老家/就是心底的暖/老家/就是心里的疼 /老家/就是/那几座荒草里的/坟头。”
《那年》,通过“那年”和“如今”两个时序的更替对比、电影蒙太奇式的闪回,体悟到时光流逝、亲人离去的悲伤,颇有“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感慨。语言简洁得不能再简,但是文字简,思想、情感容量反而大增,深入骨髓地打动你。
语言的洒脱还表现在它的随性上,如《雪落人间》:“一罐一罐的糖/一袋一袋的面粉/一车一车的盐/一簇一簇的棉花/一行一行的脚印/一群一群的公主”,简直就是随手拈来,率性而为,不假思索。
《少小离家老大回》整首诗都很随性、洒脱,兴之所至,意象纷至沓来。时光流逝的慨叹润泽字里行间。
5.文字中的口音
还有一种随性,就是对东北方言口土语的使用,但我还是把它看作诗人的有意为之,可能就是为了突出地域性。也可能是诗人不想隐藏自己吧。如《入冬》诗中的“糊严窗缝”、“喝一壶小烧 把五脏六腑/鼓捣翻江”、“电视里的神剧玄乎得蛋疼/找对象节目张牙舞爪地尿急”。还有“写不出诗时就想老家/老家那疙瘩……”(《写不出诗时就想老家》)。“不唠羊毛降价 羊群/被野狗咬死两只”(《饮酒》)。“羊归栏 猪进圈 黄瓜秧微颤/你坐在土炕的拐角处”(《镰刀》)。文字中的口音,让我辨清红雪的身份,辨别出他的老家所在地,也理解了他的乡情所在。但从诗歌的唯美出发,感觉像在普通话的《新闻联播》里,偶尔冒出一两句东北方言来。
6.调子的初定
诗歌就像音乐一样,有它自己身的韵律和节奏。每一个诗人的诗歌,都有其自己的叙述语调。红雪也不例外。读《碑不语》,能感受到红雪的言说方式,能感受到他说话的语调、腔调。不慢,有时甚至有些急。如前面提到的如《雪落人间》:“一罐一罐的糖/一袋一袋的面粉/一车一车的盐/一簇一簇的棉花/一行一行的脚印/一群一群的公主”,这就是红雪的言说方式。
“那时 操场很大很大/大到看不到边/我的童年疯跑/可咋也跑不出/那蟒蛇一样的围墙”(《回母校》)。每一首诗歌的开头语调,就决定了整首诗的语调。
“春风冷啊 撒种的人/走在节气之上……大地寒呀 撒种的人/脚印深刻……”,春风冷啊,大地寒呀,这种语调明显慢了下来,是因为和他描写的对象有关,和抒发的情感有关。
红雪诗歌语调的快慢,除了他本人的言说方式、说话方式,显然还受到抒写对象和所表达的情怀的制约与影响。但无论快慢,都达到了为整首诗服务的目的。
2018/3/22
许俊德,诗人,作家。发表诗歌、小说、散文、文学评论200多万字。作品三散见于《诗刊》、《诗人》、《诗歌报月刊》、《诗选刊》、《北方文学》、《小说林》、《飞天》、《满族文学》、《散文》、《散文选刊》、《岁月》、《地火》、《石油文学》等。主要著作有诗集《空椅子》,小说集《门外有人》、《井组夫妻》,散文随笔集《梦里花落》、《欲望的纸》。主编专著有《铁人王进喜》、《会战诗抄》、《文物物语》、《精神家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