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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 师:黑 河

发表时间:2018-02-19  热度:

 

黑  河

文/师 师



  黑河是一条向西流的河。河水从高高的桑池山顶淌下来,日夜不停地向西流淌,流淌了几百年,几千年。黑河的水一点儿也不黑,清亮亮的透澈,连水底下自在游玩的小鱼儿都看得清清楚楚。六六不知道它为什么就叫了个黑河,只知道它有些古怪。天下河水都是向东流的,六六不知道黑河的水为什么会向西流。她只记得从记事起,黑河的水就是向西去的。老辈人说,千百年前,东海龙王的三公主偷偷跑出来到桑池玩耍,和村里的一个小伙子私恋了,犯了天条,王母娘娘一怒之下,把她贬做一条鲤鱼,把黑河改成了一条向西流淌的河,让龙王的三公主再也回不到东海龙宫里去了。六六不知道传说是真是假,她只知道,今天她的命运和那个被贬做鲤鱼的三公主一样,再也回不到在父母身旁撒娇的日子了。

  就在今天,六六结婚了。
  明晃晃的大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白幽幽的月光纱帐一般罩着黑河边的小山村。也罩着这条永远不知疲倦的黑河。黑河岸边很安静,除了哗哗啦啦赶路的河水声,静得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六六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盯着月亮下黑丝带一样 摇荡的水面,想着心事。娇小的身躯一动不动,如一旁贱命的草木淹没在洒满月光的旷野之中。为什么呢?六六想不明白,为什么几日前还是娘跟前撒娇耍混的小丫头,今日就成了他“伐木王”老凹的老婆?为什么媒婆把拴着红绸花的大母牛,往门口桩子上一拴,娘就没了主张?难道那头畜生能比女儿的幸福还要紧吗?他“伐木王”再有本事,能买来女儿寄望了十八年的爱情吗?能换得起女儿似花如玉的身子吗?那男人可是年长我二十,又秃了顶的矬汉子哟!
  六六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进了水里,咕咚一声之后,一切又陷入无限寂静的夜色里。河水倒影着夜空,依然哗哗西流而去,像六六的忧虑绵延不绝。
  随着一阵踢踢趿趿的脚步声,夜空中划过几道明晃晃的手电光,有人朝河边走来。六六即刻从草地上弹起来,左右环视了一下,没有发现可藏身的地方。慌乱中,她拔腿就往远处的山林里奔跑。可是,还没有跑出几步,六六的身体就被一双粗壮的手臂掳起,凌空一甩,扛在一副壮实的肩膀上。
  “放开我!放开我!”
  六六死命地拼挣着,两只手乱捶乱打。但在这个如牛一样壮实的汉子面前,犹如一只小鸡仔,显得那般柔弱无力。
  “六六,从今天起,你是俄老凹的媳妇了,你得跟俄回家去!”
  那个叫做老凹的壮汉嘿嘿地乐着,任凭六六的小拳头雨点一般落在身上,脚下飞一样小跑着朝村子里走去。
  第二天大早,六六还在睡梦中,就被一串咚咚的擂门声惊醒。
  “六儿,你快起来!山外收木头的大车来啦,俄去扛木头,你跟着俄收钱去!”

  老凹站在屋外,粗着嗓子吼喊着六六。
  六六躺在土炕上,懒懒地不想起床,也不应答。
  “今后你就跟着俄老凹吃香喝辣吧,俄管砍山,你只管收钱,有你享福的日子哩!”
  老凹站在门外,兴奋而小心地朝屋里喊着。
  六六仍然躺着没有动。
  这个老凹看起来又丑又粗鲁,还有点凶,其实人也不算坏呢。六六心想。昨晚回到家里,老凹把她扔在铺了新床单的土炕上,急慌慌地就想去撕剥六六的衣裳。六六拼死抵抗,又抓又咬,口里骂着,威胁着老凹要敢碰她,就要死给他看。老凹终还是妥协了,站在脚地上无奈地看着六六。六六哭喊着要他出去,不准他进屋里来。老凹默默的地走了出去,说让六六一个人放心睡吧,他不会再逼她了。老凹走后,六六慌忙拴住屋门,搬来一只凳子顶在门后,还不放心,又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屋里那张八仙桌子移过来,顶在门后。果然,老凹一晚上再也没有来骚扰她,直到天亮。
  “媳妇,早饭在灶房里捂着,你快起来趁热乎吃。吃完了就来村里收钱,俄扛木头去了哦!”
  六六听到门外一阵踢踢趿趿的脚步声远去,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阳光从窗户照进炕上来,按照在娘家的习惯,六六这时辰早就起床帮着娘做好了早饭,把屋里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了。但六六不想起,呆呆地看着屋顶,想起了黑河西边村子里的娘。娘这时候在干什么呢?是乐滋滋地在数着嫁姑娘的彩礼钱呢,还是赶着老凹送来的那头大母牛,喜气洋洋地朝着村邻夸耀呢?娘这回是趁了心了,把六六嫁给了一棵摇钱树。在山里,没有其他经济来源,人们靠山吃山,常年以上山伐树卖坑木为生。而老凹就是这黑河两岸有名的“伐木王”,一人抵得上十几条山里汉子,每年伐木赚得钱等于别人好多倍,伐木为他积攒了殷实的家财,在村里盖起了一砖到顶的三间新瓦房。村里人都传说老凹还在银行里存下了好几千元,娘就是看上了老凹的“家底儿”,不顾六六的哭闹,硬是以死相逼把六六许给了黑河边的这个“伐木王”。六六知道娘是穷怕了,一家十几口子人,各种条件都是村里最差的,房子是最破的,年年吃粮都要靠借,六六从小穿的就是姐姐们剩下的旧衣裳,直到结婚前,娘才用老凹送的彩礼钱,给六六置办了两身新衣裳。爹和娘最大的功绩,就是养大了一群张口要吃的孩子。娘不想让六六一辈子再受苦受穷,娘最得意地就是把六六嫁了一个“好人家”。可是娘不知道,她把六六一生的希望破灭了。六六虽是个山里女娃儿,可六六心里却有着最美好的幻想,她想要有自己的爱情,她有想象中自己未来的新女婿,她想象着自己要做一个美丽的新娘子,要做一个好媳妇,她要有一个自己美好的家。可是娘却逼她嫁给了一个又粗鲁又丑陋,比她整整大了二十岁,快四十岁的秃顶男人。从嫁出家门那一刻起,六六就发誓,她死也不会让这个又老又丑的男人,占有自己鲜花一般的少女之身。

  六六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当儿,老凹已经把房前屋后堆积如山的坑木,一趟一趟地扛到了村子当中收木头的卖场了。这个伐木王果然是名不虚传,几天功夫,他的房前屋后就堆满了从山里砍伐回来的木头。十年前,老凹还是村里的穷困户,因为爹娘死得早,他又生得丑,还长一副秃顶,快四十岁还没有娶上媳妇。这几年改革开放了,山里的人也搞活了,山下来山上收木头的大车常年不断,身板壮实又能出力的老凹终于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成了黑河两岸有名的伐木王,渐渐有了殷实的家底儿,这才在村里成了头面人物,被六六的娘看上了,把家中最小的闺女嫁给了他,年近中年的老凹也终于成了家。刚娶了新媳妇的老凹心里是美滋滋的,得意洋洋的。因为他娶到了黑河岸边最有名的一朵花。自从六六嫁到家里来,那三间砖屋就如金屋银屋般让他希罕,让他兴奋。虽然,六六当下还不答应让他进屋同睡,但,没有六六,自己睡进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有了六六,哪怕自己睡猪圈牛圈,面子也光荣。因为黑河人都知道,他老凹娶了黑河最好看的女娃儿,黑河两岸最漂亮的女娃儿成了他老凹的女人。

  山下来的大车,在村里集中收坑木的时候,山里的汉子们像极了黑河水里那群觅食的鱼儿,来来往往,兴奋异常。不一会儿,卡车周围就被他们堆起了一座又一座的坑木小山。他们的婆娘,也如赶场的喜鹊一般,早就叽叽喳喳地齐聚在卖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手手拴进袖口里,撇着嘴巴啧啧高赞着自己的男人。但是老凹的到来,让其他的男人们立刻就黯然失色。老凹的左右肩膀同时扛着两根木头,又长又粗又直溜,收木头的付大贵,一见老凹就嚷嚷上了:你们睁眼瞧瞧,看人老凹砍下的这木头,都是一等一的,再瞧瞧你们的,都是次等品!
  “哟!老凹兄弟啊,刚娶个嫩嫩的新媳妇夜里也没把你累着吗?”

  村里的荷花嫂子打趣着他,味道有点酸溜溜的。老凹嘿嘿乐着,没做回应,走到卡车跟前,挑准位置,头和肩膀稍微前倾,先后咚咚两声,两根木头就从肩膀同时滑到地上,老凹很娴熟的两手各扶一根,嘿哧一推,两根坑木就乖乖的站着归队了。
  “我说老凹兄弟,这美娇娘讨回家了,以后进山可别那么拼命了啊,钱好不如身体好,老婆还是要常用的哇!”另一个扛木头的汉子放下木头,甩着胳膊挤眉弄眼的说。
  “是哩是哩!看你荷花嫂子,要不是天天晚上拽我加班,哪能天天早起有荷包蛋吃哩?女人这东西,谁睡给谁亲哇!”荷花的男人放下一根木头得意的说。
  “嗨嗨嗨!狼吃的!挣不下钱还说风凉话!老凹兄弟不吃鸡蛋也比你强!”荷花不屑地骂着男人。
  没人知道,老凹昨晚是在小柴屋里自个儿搭木板床睡的,嫩嫩的新媳妇啥滋味,老凹不知道,可他心里仍然觉得很得意,自个的女人就是嫩,就是好看,睡不睡得着别人不知道!
  “点数啦!点数啦!”木材老板付大贵嘴角吊着烟,挺着大肚子便喊便朝这边走来。新崭崭的花衣裳不好好穿,偏要搭在膀子上,露出一条黄灿灿的链子来。这些年,黑河两岸的木材几乎全部由他收购,是山里人都巴结的“大老板”。兴许是身上肉厚膘肥的缘故,付大贵系着的腰带,时常摇摇欲坠的溜到肚脐眼下,油光光的皮肉上,亮出一条黝黑而有毛的蛟龙来。蛟龙成日飞舞在大贵健壮性感的胸大肌上,张牙舞爪,就像他在黑河村边,时常摇头晃尾尽情显摆。村里那些没出过山的大姑娘小媳妇,谁人见了这行当不脸红?而付大贵,偏就要她们脸红,还要当着她们的面炫耀,像一个骚情演员,随时随处调戏着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这事儿,让村里的汉子们恼火。但,关紧房门打婆娘可以,对付大贵老板拉脸都不可行。不然,那辛辛苦苦从山中砍下来再扛回家的坑木,长短粗细曲直,定价是两元三元还是五元,那可是人家大贵说了算的。
  “王狗胜,两米的二十根,三米的十九根!”
  “范大桶,两米的十一根,三米的三十根!”
  付大贵的老板当得有模有样,手里拿个小本本,挨个的喊着数着,并记下来每家每户的坑木种类和数量。村民们排着队,巴巴的候着等待点名,像考试完的娃儿们,期待老师宣布成绩时那样,虔诚的很。毕竟,这是一个收获的时刻,是关乎一个家庭日后经济开支的能力问题。
  “荷花家的,两米的十五根,三米的……十二根!”付大贵喊着数字,用脚把一根不怎么匀称的木头从堆里扒拉了出来。
  “哎哎哎,我说付老板,好好的木头踢出来干啥,明明是十三根么!”
  “什么十三根,没看这根是次品吗?我拉走能卖出去吗?”
  “哎呀!那么多的坑木,有一根不标准有啥不能行的,夹进去谁看的出来?!”荷花嘻嘻的笑着说。
  “哟,我说荷花嫂子,你倒是蛮精明的哦!……成,那你就给我夹一个,嘿嘿,你要是能把我夹得受活了,我就把你这根废木头收啦!”
  付大贵淫邪地看着荷花嫂子鼓囊囊的胸部,调笑着。
  荷花嫂子看一眼付大贵,双手就去腰间摸裤带子,嘴里说:“好!有本事你把裤子脱掉,老娘我今天非把你夹受活不可!”
  荷花嫂子说话间就把裤带子解了开来,抽出来朝付大贵晃晃:“老娘今天就不要脸一回,你不把我这根坑木收下,我追你家里也得把你治服了!”
  付大贵看到荷花嫂子的架势,有点慌了,忙忙求饶:“嫂子,算我怕你了,成不?”
  “哼哼!想占老娘的便宜!你这黑心货,没我们黑河人给你下苦砍木头,你穿金戴银个屁!你把我这根木头收下算罢,不收我就告你耍流氓!”荷花嫂子不依不饶,一时唾沫乱飞。
  “这根木头真的不能用,拉走我就得赔钱……”付大贵一副苦脸相。
  “算啦,算啦!荷花嫂子,俄知道你家三个娃儿正上学,用钱地方多,你这根木头俄拉回去劈柴用,俄给你换根好的,你就别难为付老板了!”
  老凹走过来,扛走了荷花嫂子那根不合格的木头,从自家坑木堆里挑出一根粗壮直溜的木头,摞到了荷花家的坑木堆上。
  荷花嫂子顿时就变了一副笑脸,她笑嘻嘻地说:“还是我老凹兄弟仁义,怪不得能娶那么漂亮的媳妇呢!”这时辰,荷花嫂子眼睛突然一亮,喊叫起来:“哟,那不是老凹的新媳妇吗?”

  卖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荷花嫂子扭转,朝着卖场边的小路上望去。
  不远处,六六挎着一只洗衣筐,正默默地看着这边。
  付大贵的一双眼睛,瞪得像牛一样,口水都要流下来。
  荷花嫂子鄙夷地看一眼付大贵:“看啥看?小心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再看也是人家老凹媳妇,你也只能过过眼瘾!
  在黑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六六想起了老凹给荷花嫂子换坑木的事。她想,老凹倒还是个蛮讲情义的男人。
自从有了新媳妇,老凹每天起的更早了,天才麻麻亮,六六就能听到老凹站在门外那粗粗的嗓音:“六六,俄走了啊!饭在锅里热着呢,起来记得吃呀。”很多天了,老凹夜里再没有来骚扰过六六,六六甚至不知道老凹每天夜里是睡在哪里的。天黑透的时候,院子里又响起咣当咣当的扔木头的声音。六六就知道是老凹砍山回来了。老凹每天早出晚归,她几乎都很难见到老凹的面。
  老凹不在家的时候,六六心里才会感觉很放松。
  每天老凹走后,六六会躺到很晚才会起床,或者说是饿了才会起床。每天灶房的锅里都会捂着热饭,灶堂里有红红的炭火,这是老凹怕饭冷了,特意放好的木炭。小小的灶房整洁得让六六瞠目。一张条桌上面放着一排五个瓦罐,各个擦得黑油亮光,盖着的箅子也是大小如一,干干净净。锅台上面,时常搭着一口烧饭的铁锅,后面还连着一个炒菜的小灶,锅盖和锅台一样擦洗的一尘不染,灶膛里还跳着红扑扑的火苗儿。旁边的案几上,利利索索的摆着油盐酱醋等瓶瓶罐罐。地上一张崭新的小桌子,配着两把小椅子,应是老凹备好的让她吃饭的地方。

  六六常常一个人呆望着这一切,常常不由自主地叹息。……这难道是命吗?这就是我一辈子的家吗?她轻轻掀开一个个瓦罐,里面有白腾腾的面,黄灿灿的米,玉茭、黍子,还有山里人很希罕的大米,样样俱全,连水缸里的水都是满满当当的。六六站在水缸边,就能照见自己的影子。这让她感觉到有一种说不出温暖。今后,六六不会再为粮米犯愁,不会再像娘一样天天为生计犯愁,为钱犯愁。这个男人绝不会让她为家里的一切犯愁的。他,一个四十大几的光棍汉,除了上山伐木,还能把家务打理的如此条理。六六的心里突然掠过一丝慰藉,有时候她会想,如果这是跟自己喜欢的一个男人过活,这个家还真是让她感觉到很温馨,很满意呢。

  六六觉得自己该为老凹做点什么,就算是住店,也得掏个店钱。到了天快黑时,六六就去给老凹做饭,蒸馍。六六学着娘,在白面里搅上一些黄黄的玉茭面,省了白面,上山当干粮还耐饥。听到院子咣当咣当的扔木头声响起来,六六就把做好的饭盛好放在桌子上,然后自己躲进屋子里去。老凹第一次吃到六六亲手做的饭时,好像人整个都变傻瓜了,一个晚上站在六六的门前,嘿嘿地乐,一个劲朝屋里喊:六六,你做的饭真好吃,真好吃!比俄娘做的饭都好吃哇!

  其实,六六不是很会做饭。在娘家,六六排行老六,取名六六,是娘的一个“窝底”娃儿。六六生来模样娇,落地就比一般山里女娃儿精细。那粉嘟嘟的小模样,哭着笑着都让人欢喜。在娘跟前的时候,娘总舍不得使唤她,农活再忙,哪怕龙口夺食哩,娘也只吩咐她在家干点手把活儿,比如做做女红,烧烧汤饭,平时娘总是说六六擀的面不劲道,蒸的馍抓不起。娘说,俺这个窝底闺女就让俺惯坏了,饭也做不好,看以后咋嫁人呀!可是,娘还总是惯着她,就让她在家里做做家务,地里活从不让她沾手。娘说,俺可不让那毒日头晒黑了俺闺女那白白的脸!村人便嘲讽问:庄稼人不下地,将来你闺女要嫁县长哩?娘便骄傲的回应:凭俺闺女那模样,就算不嫁县长,那也是要在钱窝窝里养哩!的确,老凹给六六下的聘礼,在十里八村史无前例。有人说,六六娘给六六找了个爹,娘却有她的主意:人活没有第二辈,管别人干啥?俺就是要让俺娃享福哩!结婚那天,娘让老凹当众写下许诺书,不准她的女儿上山下田,大钱小钱都由六六亲自掌管。老凹当着众多人的面,鸡啄米一般不住地点头应承。

  六六知道娘心疼她,就像六六现在一边给别人做饭,一边想娘,心也疼。
可是,娘不知道六六想要的是啥,她不知道六六想要的,是她自己的喜欢的男人,自己喜欢的日子。
饭刚好的时候,屋后突然震来嗵嗵两声,像是啥东西在地上重重地捣了个大坑,六六一惊,忽然明白,原来是老凹回来了,今天扔放坑木的声响,感觉比平日重了许多。六六很想扔下饭勺立刻回到屋里去。到现在为止,她仍然不能面对老凹,面对这个已经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正要跨出门槛时,老凹的声音传了进来:“六六,快出来,家里来客了!”
六六走出门来,看到院子里老凹的身旁站着一个人,六六看不出他多少年纪,像老凹一样,裤腰里别着一把斧头,挂着一只手锯,胸前挎着干粮袋子,显然也是一个伐木汉。
“俄兄弟,山狗儿!”老凹兴奋地给六六介绍着:“俄是河东的伐木王,他是河西的伐木王,俄俩一个山头砍树,常合伙哩!”
那个叫山狗的伐木汉眼睛直直地盯着六六,盯得六六慌了神,六六没有说话就往屋里跑去。老凹一个劲儿喊:“六六,六六,你给俄兄弟盛饭嘛!”
六六没有出来,她躲在了屋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她对那个叫山狗儿的伐木汉有点惧怕。山狗儿的眼神看她的时候有点直,有点痴,让六六心慌。六六甚至没有看清他长什么样儿,只看出他比老凹年轻,有着一张四方脸。虽然脸上也满是汗污,但是有一种掩不住的骠悍。

  老凹和山狗在灶房里喝烧酒,六六听到两个人在划拳行令,酒令喊得山响,喊得六六隔着屋墙都觉得震耳朵。六六听到山狗儿对老凹说,你好有福啊老凹哥,娶这么漂亮的嫂子!俄长这么大,连女人的毛都没摸着过呢!老凹嘿嘿地乐,说改天让你嫂子给你找一个。山狗儿说,俄要找就找嫂子这样的,找不下嫂子这样儿的,俄情愿打一辈子光棍!六六就想,男人们咋都这德行,灌两口猫尿,嘴巴就离不开女人。六六讨厌男人总把女人当话题。

  夜里,六六正要关了屋门,老凹醉醺醺地推门走了进来。
  “六六,六六,让俄进屋里睡吧。”老凹说,脸红通通的,舌头也有点不利索。
  六六手指着门口,不容置疑:“出去!”
  “今夜黑让俄睡屋里吧……”老凹哀求着。
  六六转身就往外走:“你睡屋里吧,我走!”
  老凹一把拽住六六:“好六六,你让俄睡屋里吧。俄就睡地上,不上床。山狗儿在呢,他睡俄的铺了,俄不想让他知道俄媳妇不让俄睡一个屋。俄,俄也是男人啊,俄是要脸面的啊六六!……俄,俄保证不去碰你,俄只要别人知道你是俄屋里的媳妇,俄就知足了。”
  六六闭上了眼睛,半天没有吭声。随后她回到炕上,把一张席子和被子放到了脚地上。

  这天夜里,老凹果然没有来骚扰六六,他在脚地上睡得很香,打雷一般的呼噜声陪伴了六六一夜。六六彻夜无眠,直到天麻麻亮,老凹起身朝外走去时,她才发现老凹走路一瘸一拐。在门口,她听到山狗儿在对老凹说话,劝他今儿个在家养脚,不要上山了。才知道老凹昨天在山上把脚扭伤了,是山狗儿帮着老凹把砍下的坑木一趟趟扛下山的。六六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起床走到院子里,看到腰里别着砍山斧和手锯的老凹,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院门。六六想,脚伤了怎么还能上山呢?六六想喊他回来。但六六没有喊出口。
六六想要到黑河边去洗衣裳,在经过院子里那间小小的柴房时,她站住了。几个月了,老凹夜里就一直睡在这间柴房里。可是六六却一次也没有进来过。她轻轻推开柴屋门,看到柴房的脚地上,铺着一些谷草,上面卷着一团被褥。六六知道了,老凹这大半年就一直打着地铺,不管是天冷还是天热。除了那天山狗在的那天夜里,老凹再没有要求过睡六六的屋。在卷做一团的被卷上,六六看到扔着一团脏衣服,她刚拎起来,一股浓重的汗臭味夹杂着血腥味就直扑鼻腔。六六看到被磨破的衣肩上,渗着斑斑血迹,就想到了老凹每天扛回来的一根根坑木。她想,这座新房子,这个新家,包括她这个新媳妇,都是老凹用渗着血迹的肩膀扛回来的啊。六六心里突然一疼。
  六六把脚伸进凉凉的黑河水里,感觉到一种特别的舒爽。老凹上山以后,六六最喜欢的事就是到黑河边来洗衣服。她不会去那些村里女人们常去的河边,她会自己选一个僻静的地儿,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在河边呆着。她喜欢黑河水,喜欢和这条河呆着。这时候已经是夏天了,可黑河水却越来小了,越来越浅了。六六望着河边越来越宽的枯河滩,望着两岸逐渐显得稀稀拉拉的山林,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忧虑。她想起了村里那些砍山的人,那些靠伐木为生的山民,想起了自己的男人伐木王老凹。她想,总有一天这山要被砍光,那时候山里人还能靠山吃山么?有一天黑河的水会不会干了?那时候她要到哪里去洗衣裳呢?
  背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嘿嘿地笑声,六六回过头来,看到那个腆着大肚子的付大贵站在她背后,正嘻皮笑脸地看着她。
  “这么漂亮娇嫩的小媳妇,怎么会嫁给那个老凹?”
  付大贵直勾勾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淫邪,朝她靠了过来。六六心里紧张起来,她慌乱地四下看看,很远都望不见一个人。平时让她舒心的僻静,这时候却令她恐惧。

  她慌忙收拾着洗好的衣物,想要赶紧离开。
  “真是一棵好白菜,可惜让猪拱了!”付大贵说着突然就上前捉住了六六的手。
  “啧啧,瞧瞧这小手,真滑呀!瞧瞧这小脸蛋,多嫩呀!老凹这王八蛋,真他妈的艳福不浅呐!”
  六六的脸涨得通红,她又羞又恼,极力想要挣脱那双手:“放开我!放开我!”
  付大贵贪婪着不放,一边又伸手朝六六的脸上摸:“真好看!我给你一百元,陪我睡一觉咋样?”
  “放开我!”
  “两百,不,五百元?怎么样?老子玩个城里妞也才一百元呢!”
  六六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嘿嘿,五百元能收半车木头呢,不就是三分钟的事吗,你说还有啥不愿意的?”付大贵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嘴巴朝着六六的脸上凑过来。六六一急,猛然朝付大贵手腕咬一口,付大贵啊呀一声松了手。六六顾不得收拾洗衣筐,撒腿就跑。不料才跑出去几步,脚下一滑,被河滩的一块石头绊倒了。她想爬起来,只觉得脚脖子一阵钻心的疼痛,又摔倒在地上。
  “这可不怪我哦,是你自己躺倒的。”
  付大贵淫笑着,朝六六身体逼过来。
  六六绝望了,她恐惧极了。
  正在这时,只听咣当一声巨响,整个河滩都为之一震,吓得刚刚附下身子的付大贵哇一声跳了起来。
  山狗儿站在黑河岸边,一脸凶狠地瞪着付大贵,身旁地上扔着一根粗壮的坑木。显然是刚从山上扛下来的。山狗儿一句话不说,从腰里抽出那把砍山斧,直朝着付大贵走了过来。付大贵一脸恐惧,转身撒丫子就跑。
  “狗日的,光天化日欺负女人!有种你别跑,看老子不剁了你!”
  山狗儿骂着,捡起一块石头,恶狠狠地明着付大贵砸了过去。

  那天,六六是被山狗儿从河滩抱回家里的。
  六六的右脚脖子被扭伤了,山狗儿去扶她起来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肿得连鞋子脱不下了,疼得挨不了地。山狗儿不由分说把她抱了起来,一路小跑把她抱回了家。六六长这么大,第一次被男人抱,她感觉到那个男人的胸膛很结实,很热,火一般地热,热的有点发烫。这样的火热传导到六六的身体里,六六便有了异样的感觉。六六忽然有些害羞,脸就莫名的红了起来。经过村子的时候,有许多村人投过来诧异的目光,六六感觉到如芒刺在背,她要求他放下她,她自己走。可山狗儿什么都不说,只是抱着她快步小跑。回到家后,他把她轻轻放在炕上,从灶房里找来白酒,点着了在她的脚上搽摩揉搓。她感觉到热辣辣的,疼痛感顿时减轻了好多。
  夜里老凹回来,看到躺在床上的六六,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给她做好饭端到床前,又端来热水要给她擦脸,六六拒绝了,她让老凹出去,她忍着痛下床自己洗脸,洗私处。要睡觉时,听到老凹敲门,六六忍痛走去打开门,看到老凹手里提着一只尿盆,还有一只削得光光滑滑的拐棍。六六的心里突然一热,她差点儿就不忍心再赶老凹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凹给六六备好了午饭,让六六中午自己热了吃,自己又上山伐木去了。六六知道他一心一意地想要多挣钱,不肯耽误一天。
中午的时候,山狗儿来了,手里举着一束白色的花。
  “崖百合!”
  六六欣喜地叫了起来。那是一种在黑河两岸的崖头上常见的野花,是一种六六很小就喜欢的山花。小时候她常会采了这种崖百合花摆在家里,整个家里都会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山狗儿找来一只罐头瓶子,盛满了水,把崖百合养在瓶子里,摆在了六六的炕头。六六立刻闻到了那种熟悉的花香,她贪婪地嗅着花香,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是六六嫁过来后第一次笑。
  “你笑起来真好看,六六!”山狗儿看着六六,目光有些痴呆。
  六六说:“我有啥好看的,就是个山妞!”
  六六这样说,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是因为山狗儿的话,还是因为崖百合花,六六不知道。她真的很喜欢这种花,家里有了这一束花,让整个家,整个人都美好了。
  六六把脸凑上去嗅花的香味,却不小心把花瓶碰翻了。六六慌忙去扶花瓶,山狗儿也急忙去扶花瓶,两只手不怎么就碰到了一起,山狗儿的手不知道怎么就捉住了六六的手。
  两个人都愣住了。
  山狗儿说:“六六,你的手真光滑呀!”
  六六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
  六六抽出手,说:“山狗儿,没事你就可以走了。”
  六六的语气有点冷冷的。
  “老凹让我来帮你弄午饭。”山狗儿有点儿尴尬。他说。“我今天不上山,一会儿要去村里办事。”
  “我自己会弄,不用你。我自己能走能动。老凹给我做好拐棍了。”六六说,语气仍然冷冷的。
  山狗儿说:“你的脚还不行,不能走。”
  六六说:“不用你管!”
  山狗儿没有听她的,他跑到灶房里,把老凹捂在锅里的饭烧热了,又把小炕桌端来,放在六六面前,把饭菜端来放在炕桌上,把筷子勺子摆得整整齐齐的。然后才走了出去。
  临出门时,山狗儿回过头来,说:“老凹哥可真有福气!”
  直到山狗儿的背影消失了,六六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突然感觉到一阵轻松。

  村里的墙头上贴出了通告,盖着县政府的大红章子。县里禁止滥砍滥伐。
  老凹回到家里来,说村里人都闹翻天了,对县里的通告很抵触,山里人靠山吃山,不让砍树山里人吃啥?但是看样子伐木的日子不会太长久了,他要抓紧时间,趁着县里还没有采取禁止措施,赶快多伐点坑木,多卖点钱。老凹说他要挣多多的钱,在县城给六六买个新房子,让六六住到城里去享福。老凹从柜子顶上的一个木匣子取出一本存折,交给六六。老凹说,这是俄这些年存下的钱,今后都归你管了。等到俄存够了十万元,俄就要在县里买套房子,俄要让俄媳妇头一个做城里人!六六翻开来,看到存折上密密麻麻记着好多页,六六知道这都是老凹一天天一点点存下的血汗钱,是老凹一根根木头扛回来的。六六对城里没有兴趣,可是老凹这番话却让六六心里有点感动,她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

  这天晚饭,六六特意多做了两个菜,还准备了烧酒。晚饭时,六六没有躲进屋里去,破天荒坐在饭桌上,陪老凹一起吃了一顿饭。吃饭时,老凹一个劲儿看着六六,眼睛亮亮的,很兴奋。老凹说:“六六真好看!”  
  这天晚上老凹喝了很多酒。喝了酒的老凹跟着六六进到了屋子里,跟六六耍赖,要脱六六的衣裳,要和六六亲嘴,求六六让他睡一次。他说他一辈子还没有碰过女人,他四十岁了,他想  有个儿子。六六坚决不肯,老凹一靠近她,六六就发狂般喊叫,又蹬又踢,闹着要往外跑,要离家出走。
  最后,老凹哭了,呜呜地哭,哭得不像一个男人,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子。
  老凹踉踉跄跄走出去后,六六跳下炕去,把门顶得紧紧的,把桌子凳子什么的都顶在了门后面,她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风声紧的时候,老凹他们伐木就改在了夜里。白天睡觉,到了夜里,山里人就出动,在山上伐木,趁着天不亮就把木头扛下山来,藏在村外的旮旯角落里。付大贵收木头也改在了夜里,夜里收好木头,赶天亮前就出了山。所谓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山里人都自以为得计,政府想禁山,难着呢。老凹几乎天天夜里都要上山,天亮回来,人累得看上去像是鬼一样,脸都是绿的。
  山狗儿再也没有来过六六家。六六一个人的时候,感觉很无聊,就会想起山狗儿,想起山狗儿那结实的热得烫人的胸膛,想起身体那异样的感觉。六六感觉自己对那个男人的胸膛有些迷恋,她常常会想,山狗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如果把老凹换作山狗儿,自己是不是就不会拒绝他了呢?这时,六六心里就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的感觉,她的身体也会感觉到某种燥热,脸颊也会跟着发烫起来。
六六去照镜子,看到自己的脸红红的。六六就在心里骂自己,骂自己不知羞耻。


  政府禁伐令越来越严了,但是山里人伐木的节奏也越来越疯狂了。伐木的人们在和政府抢速度,都想在最后再多抢伐点木料,多卖点钱。谁都想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夏至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七月流火的季节来了。可是黑河的水却越来越小了,六六到河里去洗衣裳,河水连脚腕都淹不住了。六六时常望着黑河两岸越来越稀拉的山林,感觉到一种忧虑。这山不是原来的山了,这水也不再是原来的水了。六六想,人的贪婪是无止境的,总有一天,人的贪婪会得到老天的惩罚。
  夜里,六六喊住了拎着嘎石灯要去上山的老凹。六六说,不要去砍树了,山快秃了,黑河也快干涸了,用积攒下的钱去做点别的生意吧。老凹说,除了砍树,俄还能干啥?他说等他攒够了给六六买房子的钱,他就不干了,让六六到城里去享福。老凹说,他这辈子就一个心愿,要让六六做个城人,让她去享福。
  六六无奈地看着老凹,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凹走到院门口,忽然又折了回来。他径直走到六六跟前,啥也没说,突然就抱住了六六。六六没有防备,一时愣住了,老凹的嘴巴就往六六的嘴巴上去凑。六六急了,拼命摇头躲避,嘴里就喊叫起来:“你干什么?!放开我!”
  老凹说:“六六,你让俄……俄,俄想有个孩子,闺女儿子都行,俄四十了,俄想留个后!俄求你了!”
  六六拼命地挣扎,想要挣脱开来。但是老凹的手臂像两个铁钳,紧紧地箍住她的身体,使她根本不可能挣脱。
  六六无奈地说:“你放开我,明天,明天我就把你的铺盖搬回我屋里来。”
  老凹的手停下来,惊喜地看着六六:“你说真的?你同意让俄回屋里跟你睡了?”
  六六长长地叹口气,点了点头。
  老凹兴奋地跳了起来,突然间就在院子里打起筋斗。
  望着孩子一般兴奋的老凹,六六心里就有一种被触动的感觉。六六想:这个男人,其实也蛮可爱的。
  老凹走后没有多久,六六正准备关了屋门上床,山狗儿忽然走了进来。
  山狗儿没有穿伐木时穿的破衫子,身上是一套干干净净的T恤衫,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只是那一身骠悍之气仍然遮不住地从T恤衫底透出来。
  看到山狗儿,六六突然一愣。六六说:“你怎么来了?怎么没有上山去伐木呢?”
  山狗儿说:“伐木的生意长久不了了,我这几天到山下去考察,想干点别的,刚回到山上。”
  六六说:“山都快砍光了,黑河水也快干了,政府也在禁山,往后伐木就是违法了。是要想别的出路了,你这想法很好呀!”
  山狗儿说:“过去咱山里人就靠山吃山,现在政府不让靠山吃山了,就得想别的办法。”
  六六说:“这山真不能再砍了,你瞧瞧咱这山还像山吗?”
  山狗儿说:“没办法,山里人靠山吃山。不砍树就没法生活。
  六六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个人就不再说话,干坐着,气氛就有些尴尬。
  过了许久,六六说:“你走吧,我要睡了。”
  山狗儿看着六六,忽然说:“六六,我觉着你一点都不喜欢老凹。你是不是都没有跟他睡过?”
  六六脸红了,生气地说:“你别胡说了!快走吧,我要睡觉了!”
  山狗儿说:“你跟了老凹,这一辈子真是亏死了!要不,我带你走吧,咱俩私奔!”
  六六脸胀得通红:“亏你还是老凹的兄弟呢,这话也说得出口!”
  山狗儿说:“我知道老凹一直在柴房里睡,他就没有沾过你的身子……”
  六六的脸胀得更红了:“你别胡说了,你快走!”
  山狗儿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红盒子,说:“六六,我喜欢你,从见你第一眼,我就觉得我这辈子就要娶你这样的女人。我今天去县城买了这个,你收下吧!”
  山狗儿打开红盒子,六六看到一条金灿灿的链子躺在盒子里。
  六六看一眼山狗儿:“我戴上你的链子,还能是老凹的女人吗?你让老凹还活不活人?“
  六六说着就把山狗儿推出了屋子,啪一声关上了屋门。
  山狗儿站在门外,大声说:“六六,我真的喜欢你!”
  六六靠在门背后,用身体顶着门,心咚咚咚跳个不停。
  这天夜里睡觉时,六六就做出一个决定,明天一定要把老凹的铺盖从柴房搬回来,让老凹睡到屋里来。她不能让老凹在外面活不起人,她不能让外人打她的主意。


  几声炸雷在黑河的上空轰轰隆隆滚过。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雨骤然降临了。
  暴雨是后半夜下起来的。那时候老凹他们正在山上伐木,头上顶着矿石灯,在林子里不管不顾地砍着树。这场雨来得紧急而猛烈,黑河的人说,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凶猛的雨,就像是从天上泼下来的,整个天空瞬时就变成了瀑布。山上的人根本来不及撤离,许多人就被四面汹涌而来的山洪冲倒了。
山里人都说,天塌下个大窟窿,天河里的水倒下来了。
  这个夜晚六六害怕极了,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凶猛的雨,雷声炸响,暴雨刚下起来时,她还在为老凹他们担心,到后来外面已经听不到雨声了,世界都成了一片混沌,就只能听到一片呜呜的啸叫声。六六恐惧极了,她钻进被子里,把头蒙得死死的,再也没敢露出头来。
  天亮时,暴雨终于停了。
  黑河一夜间暴涨了几十倍,它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又像是一条突然间挣脱羁绊的蛟龙,咆哮着,呼啸着,吞噬着两岸的粮田和村庄,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黑河两岸围满了山里人。老人,孩子,女人们都在各自呼喊着自己的亲人,许多家庭的男人昨夜上山后没有回来,荷花嫂子也在人群里,她的男人昨夜到现在一直没有回来。
  六六踉踉跄跄地跑来了黑河边,老凹和所有失踪的人一样,昨夜里也没有回来。
  洪水退了以后,山里人都疯了一般跑上山去,像撒落的棋子一样,遍布在山沟和水岔里,搜寻自己失踪的亲人。而六六,一个人就呆坐在黑河边,一天一夜没有动窝。
  几天后,村里失踪的人陆续找到了。有的被水冲到了很远的下游,有的在被山洪冲倒在山旮旯里,让伐倒的木头撞的面目全非。这次洪灾村里共死了五个人,其中就有山狗儿。山狗儿那里夜里从六六家走后就上了山,结果,被突然而来的山洪冲走了。荷花嫂子的男人也死了,荷花嫂子哭得像个泪人儿,趴在黑河滩里,头朝石头上使劲儿磕。
  老凹的尸体是在三天后找到的。他倒在一道山洼里,头朝下撞在一棵砍伐过的树茬上,被尖利的树茬穿透了后脑勺。
  村子当中搭起了一座灵棚,六六看到老凹和山狗儿的尸体并排放在那里,山狗儿看上去和睡着了一样,很安祥。而老凹的脸部却肿胀的变了形,让六六几乎认不出来。
  老凹死了,山狗儿也死了。一夜之间他们都死了,这是为什么……六六绝望的想。
  六六坐在老凹和山狗儿的灵前,一动不动。她就傻了一般那样呆坐着,不吃不喝,不说话,不睡觉,也没有眼泪。村里的女人们劝她哭,说哭出来就好了,但六六像听不见一般,没有任何反应。女人们把饭菜端来六六面前,六六也不吃,她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
  老凹下葬那天,棺木起程上山。老凹的坟墓选在山上,八个山里汉子抬着棺木,顺着黑河岸边往山上走去。望着越走越远的棺木,一直没有出声的六六,突然就哭出了声。她趴在黑河边的一块石头上,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感天动地。
  老凹下葬后,六六把柴房的的木板拆了,把老凹的铺盖搬回了她睡的屋炕上。夜里,六六把老凹的被子在她身边铺开来,就像老凹活着要睡的那样。然后,她对着门口,对着窗户外面说:”后你回来睡吧,我再也不会赶你走了。

  来很多年,六六就养成了一种习惯。每晚睡前,她都要把老凹的被窝铺好了,然后对着外面自言自语:老凹,你回来睡吧,我不赶你走了……
  这年春天,六六下了一趟山,雇用了一辆大车,就像当年付大贵上山来收木料的大车一样的大。车上装满了各种树苗。雇车的钱和买树苗的钱都是老凹留下来买房子的钱。六六把拉回来的树苗埋压在黑河边的河滩里,自己去找了荷花嫂子,还有其他几个在山洪中死了男人的女人。六六对女人们说,咱们的男人死了,是老天在惩罚他们,是他们把咱祖祖辈辈生活的山水破坏了,他们遭到了报应。你们跟我上山种树吧,把秃了的山再种上树,让干了的黑河水再涨上来,让黑河不要再发大水了。就算咱们替他们赎罪吧!
  说完,六六自己就扛着镢头和铁锹上了山。
  后来,荷花嫂子也跟着六六上了山。
  再后来,几个女人也扛起镢头和铁锹上了山。
  此后,无论春夏秋冬,黑河两岸的桑池山头上就出现了几个女人的身影,出现了一支花花绿绿的队伍。人们都说,这是一支“绿色娘子军”。

 

  三十年后,时间到了2015年,黑河两岸的桑池村里已经没有人了。人们都搬到了山下,搬到了城里,村里的房子一座座都慢慢倒塌了,成了空村子。一天,一个年轻的摄影记者来到了黑河,来到了桑池山顶,他在这里发现了这条向西流淌的黑河,在清亮的黑河水里发现了珍贵的大鲵,当地人叫“娃娃鱼”,发现了桑池村美丽的自然风光。那满山茂密的森林,七彩的山珍,都让年轻人欣喜不已。在一块山洼里,年轻人还发现了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红枫林,正是深秋,那如炽的红叶像火焰一般在山洼里燃烧。
与红叶相映的,是那几个花花绿绿的女人。年轻人在这里认识了那个叫六六的女人。虽然她已是满头银丝,但仍然可以看出她当年的美貌。年轻人问起他们为什么不下山,不去城里,而要留在山上种树时,六六只回答了两个字:
  赎罪!
  不久,因为这个年轻摄影记者的一篇图文报道,桑池村和黑河为世人所知,人们蜂涌而来,被美丽的桑池和黑河所吸引,进而震撼,惊叹。
  再后来,桑池村和黑河成为了一个著名的风景区。
与黑河一道成为传奇的,还有那个叫六六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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