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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蒙古高原的孩子

发表时间:2018-02-11  热度:

 一、回望

在鄂托克前旗的最后一个早晨,是和阿·布音敖其尔度过的。他从鄂尔多斯赶来,参加“洪格尔吉日噶勒”杯全国散文大赛颁奖典礼。那天早上,我仍旧吃到了纯正的蒙餐,一杯甜香的奶茶驱散了冬日的寒冷,羊肉粉汤在蒙古高原也有了不一样的味道。几个蒙古人围坐在小店里,说着熟悉的母语,满室的温暖。

天将微亮,我踏上去往伊金霍洛旗的列车,在无限的眷恋中离开了鄂托克前旗。而鄂托克前旗之行,在我那漂泊十余年的命运中,毋庸置疑的留下了深邃刻骨的记忆,它代表着我的寻根之旅,代表着我的认祖归宗,更代表着我对蒙古种族马镫般坚硬的信仰。

远行的迢迢长路上,辽远的蒙古高原显现出了高山般的厚重和恢弘。不经意间,太阳从空旷的地面上毫无遮拦的升起,那是一种一泻千里的明亮,万丈光芒,能把一颗蒙古人的心瞬间灌满,在心头拉扯出一条无边无际的哈达,一头展往蒙古高原,而另一头,伸向我独独行走的偌大的汉地。

大巴汽车的身后,是阳光,是白雪、是戈壁深处繁盛的草木,它们正悄无声息地把人心底的乡愁敞开。面对蒙古高原荡气回肠的大美大广,对于一个纯正的蒙古人来说,那时内心所袒露的,绝不仅仅是对一片土地的热爱与忠诚,而是她闻到祖先庇佑过的那方土地上传来的神圣亲切的气息,是发自灵魂深处对自己的种族所流淌出的那份一往而深的浓挚情感。

阿·布音敖其尔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让我一生记忆:“什么也不说了,蒙古人的心!”直到今日,每每想起那一句话,我仍会莫名的哽咽,那句话应该不是一句话,而是一种信仰,是血脉,是种族之间血浓于水的深情,是同一个根脉的人面对别离所牵扯出的无以言说的疼痛和不舍,是蒙古高原上一个古老的族群不会走失的信物。

右手捶胸,颔首而立,是我对蒙古高原,对鄂托克前旗那片蒙古族人的土地唯一能够表达的敬畏。这两日来我与我的蒙古族人许多个感动和欢乐的片段交织闪烁,让我一度不能自已。我知道,我终将要回到我那远离族群的,支撑我生存的另一片土地。离别的疼痛,让人萌生爱意,萌生怀念和不舍,或许,这就是长生天冥冥中的给予,让落单的我还能在回忆里守住自己的原乡,活好蒙古人的一生。

离开蒙古高原,离开鄂托克前旗,离开热情洋溢的我的蒙古族亲人,是我心里下过的一场盛世大雪。

鄂托克前旗之行,是大雪纷扬出的梦,是一场又一场不间断的大雪凝聚的茫茫归根的路。

二、滞留

而在蒙古高原的边陲,我也同样遭遇了一场大雪,那是我一生中最洁白的雪,它落在我正在单枪匹马经历的岁月里,更深的隐藏起我的故乡,前世今生,我和蒙古高原是怎样的情缘,此刻,在纷纷扬扬的回望中恍惚迷离起来。

因了一场大雪,关照自己,竟已不能够了。

一个远离乡关多年的蒙古人,在甩掉无数个寒冷的冬天以后闻到了马兰花的气息。那熟悉的、春天般的味道,终于让蒙古高原走失了一个世纪的孩子在旷世大雪中转世归来。

飞机并不是落在雪上的,它轰隆隆的贴紧地面,在紧邻蒙古的褐色土地上将我扣押。陕北人的一碗热汤面,让我安详的沉睡了长长的一夜。夜里,我的梦中没有风,只有雪,一场接一场静静的下着,覆盖了我所有流浪过的年月。那晚,我的梦里只剩下蒙古原乡悠扬的长调和无边的草原。整夜里,我热到发汗,我似是蒙古高原上的一只绵羊,在夏日的艳阳中驮着绵密的绒毛,迎接一场冬天的大雪。那大雪,从冬天开始下过来,散散落落的下到来年的夏天,直到拥有了滚烫的温度,把一个蒙古人的心烫热。

清晨,是一地的白,满世界的白,是我纯净蒙古族群的白。

寒风吹彻,落雪盈尺,我站在陕北的大雪上远望更北的蒙古高原。我确信我被搁浅了。十年前,我也是被搁浅了的,在那场逃离般走掉的绵长的西行中,我成了蒙古族人一个走失的孤儿。

我是顺着蒙古族群的气息北去的,在蒙古高原,我的母语会成为一柄锋利的弯刀,划开浓香的烤肉和纯烈的皮囊奶酒。也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拿出全部的虔诚和苍天对话,怀想祖先的恩德,叩问自己的血脉。

    这是一个寂寥的早晨,去往鄂托克前旗的汽车站,空空荡荡的。雪,大抵把人都下回家了吧。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还在焦急的想要回家,回到我百年未归血脉相连的蒙古高原,但昨日的人声鼎沸已梦一般的散去。大雪封路,那个消息一定是我这许多年来最大的噩耗,一个蒙古人,向着族群,飞越万水千山而来,终被关在蒙地大门之外,而后瞧见雄鹰从皑皑落雪的天上面朝蒙古飞去,那是一种怎样的无奈和落寞。

    但我清楚地知道,我也是蒙古高原的孩子。我一直相信,延着这大雪厚重的白,我便能回到我的蒙古高原,我的蒙古族群。在那里,我一定能看见丰美的水草、奔跑的牛羊、阿妈的奶酪和孩子们的笑脸。

    北去的脚步,我从没让它停下来。

  在榆林汽车站附近的一家小商店,我整整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与两个游闲的黑车司机吹牛,把时间一寸寸的耗尽。飞去蒙古的鹰,让我有足够的耐心,让吹牛这件事变成赶往鄂托克前旗的顺旅。四个小时以后,我吹过的牛,真的让我顺利抵达了鄂托克前旗中转站——乌审旗。一路的大雪,一路的忐忑,而这漫长的时光,是如何挤压了一个远道而来的蒙古人归根的夙愿,又如何煎熬了一个蒙古人的信念,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乌审旗距鄂托克前旗一百五十公里,是我此行的最后一程。而这最后的一程,在我抵达乌审旗汽车站的刹那,成为了天堑般的阻碍。天渐渐黑下来,因了大雪,汽车站的大门紧锁着,我拖着行李不甘心的摇了摇那个已经结冰的大锁,铁器的声音瞬间回荡在空旷的暮色里,把心荡凉。此时的乌审旗是沉寂而寒冷的,街上已经没有几个人在走动了,他们的根都在这里,并不需要像我这样跋涉千里,风尘仆仆的寻找那个穷尽一生也要找到的原脉。

夜色朦胧,我一个人在寒风中游荡在异地他乡的大街上,我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对于陌生的乌审旗来说,我是个过路的多余的人。而乌审旗,让我叩开了蒙古高原的大门却又堵掉了我,焦急、紧张、无奈和无助的情绪一波又一波冲击着我。

我的念头里,只有一个名字:鄂托克前旗。

     后来让我完全崩溃的,并不是这场大雪的阻隔,也不是这晦暗而来的寒夜,而是车站对面一家东北饺子馆热气腾腾的水饺。我知道,阿妈的水饺也会有这样的热气升腾,也会有这样亲切温暖的热度。走失的孩子,终于拽到了阿妈的衣角,不曾想,咫尺之遥,却怎么也够不到阿妈的那一盘饺子了。刹那间,我已落泪如雨,无可抑制。没有人会明白,一个向着族群奔跑的孩子,在家门口张望的焦急与迫切,更不会有人明白,一个蒙古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艰难跋涉,又为了什么如此执着的一路北去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三、回归

     一个叫哈达的蒙古男人推开东北饺子馆玻璃门的一瞬,我是意外的。我不知道他是从何处而来,又如何准确无误的找到我的。那一声热情、熟悉的母语“赛白奴”,让我在那一刻不知所措的兴奋和喜悦起来。亲人真的来接我了!真的来了!一整个白天,我想我是经历了太多情绪的,期待、急切、焦虑、痛苦、无奈、惊诧、兴奋、喜悦……,这一切记忆,终将伴随着我长长的一生,让我慢慢回忆,在我的生命中逐一重现。

我和哈达相谈甚欢,一路上,他告诉我,鄂托克蒙古人家一直保持着对苏鲁锭的敬畏之心,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孛尔只斤后人更是家家户户对苏鲁锭祭祀朝圣,每年的敖包祭祀活动,人们从四面八方马不停蹄地赶来完成既定的祭祀仪式。蒙古大地的夜幕下,成吉思汗威武的苏鲁锭,在戈壁深处的蒙古人家高高耸立,远远望去,彰显着神圣和庄严。那时,我能更深的感受到,我真的回到了我的蒙古腹地,我心心念念想要归来的一方圣土。

四、晚宴

晚饭以后,我们参加了鄂托克前旗文联书记达布希拉图的私人宴会。夜色虽已深沉,蒙古包里却灯火通明,歌声洋溢,推杯换盏。奶茶、奶酪、牛羊肉,这是一场真正的蒙古族人的盛宴。白色的蒙古包上,蓝色的祥云,让我有一种回归故园的安宁。在蒙古包温暖橙黄的灯光中,熟悉的母语不间断的闯进心里最柔软的部分,这很像蒙古人家的一个年,亲人们在蒙古包里享受着团圆的喜乐。一幕幕种族相聚的景象,仿佛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画面,也必须要经历的,活过去的岁月里没有,未来的生命中也无可复制,我只有也只能在那一刻畅快淋漓的体会那一份源于种族的幸福欢乐和满足。

坐在蒙古包里豪饮,我仿佛看见牧人在阳光下拉着悠扬的马头琴;情人们在毡房之外舞动蹦踏着;娇俏的女儿在阿妈怀里撒娇;草原上牛羊成群,白色的马驹奔跑在肥沃的草场上;老者收到了孩子们沸腾的奶茶;苍天之上,大雁飞过,少女拿着蓝色的哈达,手端银碗,斟满马奶酒献给远道而来的亲人……

五、荣耀

作为一个正在成长的蒙古族作家,那是我第一次登上灯光璀璨的民族作品大奖赛舞台,而这终生受用的美好记忆是鄂托克前旗所留给我的,马兰花的故乡盛情的接纳了我这个走失了太多年的孩子。为蒙古民族书写,为血脉亲人咏歌,将会成为我作家生涯最核心的部分,我的民族正在成就我,它用它厚重的历史、丰腴的文化和宽厚的臂膀托起一个蒙古孩子稚嫩的翅膀,向高向远,直到我能自由翱翔。

六、民族文明

在鄂托克前旗博物馆,我看到了蒙古族文学人矢志不渝传承民族文化的情怀,有人耗尽七八十年的漫长光阴,一生伏案,以全部的生命撰写种族的记忆;还有人留下了一代代蒙古人在蒙古高原行走过的细碎的痕迹,他们把他们过往的生活,用许多个弥足珍贵的遗留展现给后人。那是一副副气势恢宏的蒙古文明历史长卷,是祖先的荣耀、祖先的婚姻、祖先的日子、祖先荡气回肠的一生又一生,蒙古智慧在锦衣华服中舒展;在老阿妈粗粝的手上重现;在油灯叠加的旧印中浓缩;在精致奢华的饰物中闪烁出民族的光辉。

七、抵达成陵

一路北去,我是带着敬畏与朝圣的心走向蒙古高原的。

伊金霍洛旗是我的最后一站,很早以前,我便知道,我的黄金家族圣主成吉思汗的守陵人达尔护特部落就在那里,他们世世代代在鄂尔多斯伊金霍洛的土地上繁衍生息,他们活着的唯一使命便是以生命之重守护大汗陵寝,佑卫代表蒙古精神的长明灯永不熄灭。

风正寒冷,但和乌兰花儿的相遇,让伊金霍洛的那场风柔和起来,正如所料,我们一见如故。我经常会有种奇妙的感觉,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遇到我的蒙古族人,就会发自肺腑的感到亲人相见的默契和暖意。两个人相遇相识后同一种族的自然感应,总是让人血脉喷涌,相互吸引,喜悦之情无以言表。

乌兰花儿是专程带我去圣主陵寝的,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她的新车前一天刚刚买回伊金霍洛,而我,是她的第一位乘客,好像她,在伊金霍洛偌大的城池之中,等了我许多年,只等我一个人,坐上她的车,去我们共同信仰和朝圣的神祗。

在成陵,是不收蒙古人门票的,谁家有祭祀先人还需要给别人交钱的规矩呢?这一点,伊金霍洛的汉人也一清二楚。生前伟大,死后尊贵,伊金霍洛人的确把最开阔的地域留给了我们的圣主,高耸的门楣和大汗威武的跃马雕像,重现了他八百年前英姿勃发的生命形态。

雪是满满铺在长长的石阶上的,我和乌兰花儿双手合十,一寸寸的、虔诚的沿阶而上。蒙古高原的风,冷到极致,一阵接着一阵刀子般锋利的刮在脸上,把一个寻根蒙古人心里的热泪一股脑抽将出来,润湿这片土地。

在这冬日人影寂寥的成陵,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经来过,又有多少人在拥挤的祭祀人群中,参加过最庄严、隆重的祭典活动。那些平日祭、月祭、季祭、年祭等,每年六十多场次的祭祀仪式,我全部错过去,且错过去了许多年。而今天,我仍旧错过去,站在人群散过以后的空茫中,独自缅怀孛尔只斤家族最尊贵的祖先,我的圣主可汗那光辉的一生。

自遥远处能来到这里——蒙古高原最神圣的地方,其实这已经是我和成陵最大的缘分,作为他的子孙,为大汗点上一柱香、献出一条哈达,磕几个响头,看看他慈眉善目又不失威严的金身,已是我天大的福分。毕竟,没有几个孩子,能在迷失许多年后重新找回自己的根脉和家园,他们都姓了别人的姓,过了别人的生活,走完了别人的人生。而我,是大汗照拂下踉踉跄跄回到家乡的最幸运的那个孩子。

归去时,大汗的陵寝外,竟是春天般的温暖,那是我流浪汉地十几年的光阴中最不可思议的景象,它奇迹般的出现,又奇迹般消失。我和乌兰花儿都知道,那一定是大汗感知了子孙的祭奠,以这样的方式送他的孩子们回家,去过另一代蒙古人的日子。那是大汗没有经历过的生活,他把他的天下留给我们,让我们替他过完蒙古人永不间断的悠远的未来。

八、离开

我是在更深的夜幕下离开蒙古高原的,那时的蒙古大地,在浩渺的广博中呈现出了母亲般的安详。我想,我在那里走过的路,一定也是蒙古先人淌过的路,那里有过老阿爸的车辙、有过老阿妈的足迹、有过蒙古铁骑风驰电掣的声响。他们替我淌平这条路,又替我延长它,让我顺利的回去,在汉人中间,用蒙古人的方式,过完一个蒙古人真正的一生。因为那片大地深切记得:我也是蒙古高原的孩子!

(在线责编 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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