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70年代,每个农村生产队都有一个晒场。这晒场,不是简单的只供晒粮晒草的场地,还建有队部、仓库、牛棚、猪舍。队部是队长、会计办公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发号施令,指挥社员劳动,作出一个个事关群众生计的决策。仓库里长年堆积着成千上万斤的粮食,场头上堆着一个个大草堆,队里分粮分草,都在这场上进行。全队一百几十号人的日子都指望着晒场。这么重要的一个地方,生产队里就要安排人员一年四季轮流看守。
我们生产队的队部和仓库连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堵墙。队部一间屋,不到三十平方,放着两张旧办公桌,两把旧木椅。由于队长、会计也不常到队部办公,看场的床铺就安排在队部内,队部就成了看场人的宿舍。仓库有四间屋,连在一起,里面是一个挨着一个的粮囤。仓库的门上锁着两把大铁锁,钥匙分别由队长和仓库保管员掌管着,要开仓库门,必须两人一起到场方能打开。队部的门却常常就开着,谁都可以进去。因为看场是轮流的,床铺上就只有草席,没有被褥,轮到谁看场谁带。
看场都是两个人,由队长安排并基本固定,队里配备一只四节电池的电筒。天黑以后,看场人吃过晚饭,带着被子来到队部,铺好床铺,睡觉之前到外面仓库的四周巡视一番,半夜起来再巡视一番,然后睡到天亮回家。一个晚上大约每人半分到一分工。但谁也不计较工分多少,因为在大家心目中,看好队里的晒场是每个社员的责任,何况也未让你花力气,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睡觉而已。
我曾经和生产队里一个叫学根的人一起看过一段时间的场。那时我刚高中毕业,除白天到队里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外,晚上轮到父亲看场,我就自告奋勇代替父亲去。学根是队里的一个光棍汉,近三十岁,因为身体曾有过病,身上多处开过刀,衣服一脱很难看。长相也有毛病,一只眼睛像是害了一样,红红的,人称“红眼”。家庭也穷,弟兄又多,故而没有娶到老婆。可他却非常想老婆。我跟他一起看场的那段日子,队里另外一个比他略小几岁的小伙子刚刚结婚,新娘子长得白白胖胖的,虽不说多漂亮,但在我们队里那些姑娘媳妇中还是很出众的。学根每次跟我一起在床上躺下后,就开始谈那新娘子,夸那皮肤如何的白,又如何的嫩,说那膀子像藕段,能掐出水来。再往下说,有些话就不能听了,常常让我脸红心跳。每当这时我就打断他,我跟学根说,这么想老婆,何不也去找一个来结婚?学根就叹气,说到哪去找呢?这一辈子看来是要打光棍了。
看场时谈女人,其实不仅仅是学根这样的光棍汉。几乎每一个男人聚到一起,没事时都要谈到女人。而看场只不过更无聊,也更容易谈到这个话题而已。在那个贫穷而落后的年代,农村里没有电视机,有的地方甚至连电也没通上,更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两个男人看场,天一黑就上床,又睡不着,不谈女人又谈什么呢?
有一天,又轮到我和学根看场。那时我正复习参加高考,因为吃过晚饭后还要做作业,所以就去得迟点。往常,学根总是扛着被子打着手电来我家喊我,但这一次直到我作业做完,也没有听到他的喊声。我只好一个人去晒场。好在我家离晒场也不远,打着电筒,一会儿我就到了场上。可奇怪的是晒场队部的门紧关着,里面也没有灯。难道学根没来?或者已经一个人先睡了?我拍打着门叫着学根的名字,却听见里面一阵慌慌张张的响动。一会儿,学根像才醒来似的对我说,你先去看看仓库四周吧,我马上就来。我从门缝传出的声音里感到屋里好像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好像是女人。我有点明白了,原来是学根利用看场的机会在搞女人。我突然变得惶恐起来,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急忙从门口溜开,拿着手电筒到仓库后面去巡视,直到差不多把仓库后墙的所有砖头都数了一遍,才回到门前。这时,我看到,队部的门已打开,灯也亮了,学根站在门口,远处有一个矮小的女人身影渐渐在黑暗中消失。进到屋内,我问学根那女人是谁?他就变得很害怕、很慌张,求我千万不能说出去,并且可怜巴巴地说,我长到三十岁,今天是第一次碰女人啊!
原来,场上堆了刚收获晒干的黄豆,那女人晚上来到场上,脱了裤子,准备灌一点黄豆回去换油吃。不料被来看场的学根遇到了。那女人羞得无地自容,害怕得浑身发抖,灌在裤管里的黄豆也洒了一地。她求学根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不然她就没脸活了,她说家里一滴油都没了,孩子瘦得皮包骨,她还说如果学根不嫌弃,她愿意让他那个……
告诉我这一切之后,学根对我赌咒发誓说,是她愿意的,他没有强迫她……
我什么也没有说,那个年龄的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只感到那个女人好可怜,学根也好可怜。他们的需要,都是生存中最基本的,也是正当的,可是贫穷使得他们应该得到的却不能得到。对于他们,有什么可以非议的呢?我决定帮他们保守秘密。不过,从此以后,我却再不想跟学根一起看场了。
后来,队里重新调整看场人员、班次,学根被安排与另外的人一起看场。父亲也不再要我替他,轮到我家看场时,都是父亲去。我因为忙于复习,也不再关心队里的事。但有一次在家偶然听父亲说,学根看场时,仓库的后墙被人扒了一个洞,少掉了上百斤的粮。还有人反映,只要轮到学根看场,晒场上晒的玉米、蚕豆、黄豆等东西晚上堆盖得好好的,可到早上一看,常常会出现被人扒动的痕迹。我心中有点怀疑,这些事恐怕都是学根所为,但因缺少证据也不敢肯定。不过,我却宁愿相信不是他所为。因为我知道,监守自盗,可是罪加一等,弄不好,是要被抓去坐监的啊!
公社和大队派人来查仓库被盗事件,学根也被叫去盘问了半天,也没抓住什么把柄。查了几个月,什么也未查到,只好不了了之。不过,生产队却不再安排学根看场了。为此,学根找队长闹过几次,一定要看场,可终究没再安排。我知道,虽没有查到学根监守自盗的证据,但他已经成为一个让人不再信任的人了。
农村土地承包后,随着集体经济的解体,晒场就逐渐地废弃了,不少队部、仓库也都被拆除,有的甚至就无人问津而破败坍塌了。但这看场的一段经历,我却时时记起,不能忘怀。每次回到老家,从那晒场边经过,看着那已成废墟的队部和仓库,心中总是充满一种感伤。不久前,曾经跟我一起看过场的学根也因病去世,至死,他都未能娶上老婆。在他孤独地死去的时候,我不知道有没有一个女人会为他伤心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