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猫是小猫的母亲。老猫每次叫春的时候,老唐就预感到事情又要麻烦。这是一场灾难来临的前奏。老唐从来就没喜欢过猫,他讨厌那些被人豢养的畜牲。老猫是老唐的妻子宝玲病故前,九岁的儿子唐人跟人要来的,宝玲的肾不好,有严重的腰子病。住院住了很长时间,医生对老唐说:“把你老婆接回去吧,她的病不会好了。”
老唐便让宝玲出院。
宝玲在家养病,越养越胖,她的胖是水肿。老唐依然上班,儿子唐人从同学家要了头小猫回来,老唐说:“你添什么乱,把猫还给人家。你哪有时间玩猫?”宝玲说:“我闲着,也是闲着,我来养,这猫就算是送给我玩的。”老唐骂骂咧咧不肯罢休,宝玲说:“我的日子不会长了,我们不吵架,好不好?”
老唐说:“谁想跟你吵架,你有病,就是王母娘娘,谁敢惹你。”
宝玲病歪歪地拖了两年多,老猫长大叫起春来,唐人问宝玲,猫干嘛这么死叫,又问猫为什么要打架。宝玲告诉儿子,等他再长大一些,就知道为什么。宝玲死的时候才三十五岁,她比老唐小八岁,婚前,别人老跟她开玩笑,说年龄相差这么多,老唐肯定会疼她。宝玲说:“我自己会心疼自己,用不着他来疼。”
老猫是在宝玲死后半个月,生第一胎的。宝玲已经知道老猫怀孕了,她为老猫准备好了一个全新的窝,在大澡盆里铺上了一层松软的棉花,再把澡盆放在床肚底下,并且吩咐唐人千万不要偷看。猫是有灵性的动物,它害怕有人会伤害它的小猫,会衔着小猫东躲西藏。老猫第一胎生了三只小猫,刚开始,老唐和唐人都没有注意到。宝玲尸骨未寒,家里乱糟糟的。老猫没有把小猫生在床肚底下的澡盆里,而是生在了堆破烂的阁楼上。
有一天,唐人看见老猫衔着一只小猫从阁楼上下来,接着又衔下来一只,又衔下来一只,小猫毛绒绒的,细声细气叫着,非常可爱。唐人感到很吃惊。
老猫每年都起码生一窝小猫,每次少则三四只,多便是六七只。老唐觉得这很糟蹋人。在老猫叫春的日子里,他将宝玲留下的口服避孕药,掺和在猫食里喂猫,可是没任何用处。这是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恶性循环。老猫到日子就叫春,就怀孕,怀孕了胃口特别好,生了小猫要喂奶,胃口更好。小猫生长迅速,自己能吃猫食了,便和老猫抢着吃。
老唐为这猫食烦透了神,常常忘了喂猫,结果整天就听见猫饿得哇哇叫。一个没有女主人的家庭,根本就不应该养猫。
小猫长大了,要送人,也是一件烦人的事。凑巧,碰到喜欢猫的,小猫刚生下来,就来订货。小猫是非常可爱的动物,然而并不是什么人都喜欢猫,就算是喜欢猫的人,也不一定非要亲自养猫。老唐和老猫本来就没什么感情,他对它的仇越结越深,动不动就踢它一脚,老猫哇的一声惨叫,跑多远的。老猫已成为家里很多余的东西。
对付老猫的叫春,几乎是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斗。老唐关紧了门窗,坚决不让它逃出去。老猫上下跳,歇斯底理乱叫,吵得老唐和唐人整晚上没办法睡觉。老唐提着一根擀面杖,像打耗子一样,在房间里追过来追过去。唐人帮着老唐一起痛打老猫。老猫逃到了阁楼上,然后再从阁楼上纵身跳下来。碰翻的热水瓶掉在地上爆炸,烧饭的炉子也差点撞翻。
大家都精疲力尽,老猫有气无力地叫,老唐和唐人终于困得睡着了。
在门外也是猫叫。附近的公猫都来了,不仅叫,还要厮打。老唐醒来,从垫的棉胎上撕了些棉絮,拼命把耳朵塞起来。唐人睡得很香,老唐又扯了些棉絮,往儿子的耳朵里塞,用劲塞。唐人困意朦胧地睁开眼睛,说:“你把我弄醒了,你把我弄醒了。”
老唐听不见儿子说什么,他继续用劲堵塞儿子的耳朵。唐人说:“唉哟,你弄疼我了,你真的弄疼我了。”老唐说:“我要是不把这猫扔了,我他妈就是你儿子。”唐人也听不清父亲说什么,知道他是因为猫在生气。老唐嘀嘀咕咕地还在说着,困意朦胧的唐人突然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跑到门口用力把门拉开。老唐发疯一般扑向门口,他想赶紧把门关上,但是已经晚了,老猫像箭一样从老唐和唐人的脚底下冲了出去。
外面黑糊糊的,听得见猫急驰的脚步声。猫的眼睛在黑夜中闪亮。老唐随手抄起扔在门口的擀面杖,追出去,咬牙切齿地诅咒着。他仿佛置身于夜色的海洋中,天知道周围有多少只猫,浩浩荡荡,像一群欢乐的鱼一样,在老唐不远的地方游过来游过去。老猫是只白颜色的花猫,它身上有着大熊猫一样的黑色花纹。它跑到哪里,那些迫不及待的公猫就跟踪到哪里。老唐想把手上的擀面杖掷出去,又有些舍不得,便摸索着在地上捡石子砸。
那些猫在外面叫了一夜。唐人到后来也跑了出来,帮着父亲一起撵猫。那群猫就是不肯跑远,存心在附近转悠。老唐越来越愤怒,越战越勇,越战越徒劳。公猫们正为着爱情决一死战,它们根本就不在乎人类的存在。
老唐决定遗弃那头老猫,他把老猫带到城市的另一头,随手扔进了一个垃圾箱。晚上回家的时候,老唐吃惊地发现老猫正在儿子唐人的脚附近打转,绕来绕去地讨吃的。第二天,老唐把老猫扔在一个更远的地方,可是三天以后,老猫又若无其事地回了家。接二连三的行动都以失败告终,老唐发现那老猫简直就是个精灵。
遗弃老猫同样是一场战斗,距离一次次增加,老猫一次次令人难以置信地又回来。老唐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的最后一招,是在猫食里加了足够的安眠药,然后让饥肠辘辘的老猫吃。老猫意识到了有些不一样,它不是嘴馋,而是已经饿得不能不吃。老唐将昏睡的老猫装在透气的面粉口袋里,和唐人一起等候在铁路边。一列货车缓慢地开过,老唐将面粉口袋十分准确地投进一节装甘蔗的车皮里。这是一辆开往北方的货车,老唐希望它开得越远越好。
老唐对自己这一招是否有效毫无信心。他苦着脸对唐人说:“我要是把你给扔了,早就扔了,可是要扔掉一头猫,你看看有多难。”
唐人说:“老猫这次还能回来吗?”
老唐没办法回答儿子的问题。父子俩一路没话地回到家,平时已经听惯了老猫的叫声,到吃饭的时候,感觉到安静得不得了。老唐让唐人找些话说,唐人问说什么,老唐说随便。
唐人想了想,说:“要是我妈知道我们把老猫这么扔了,她会怎想?”
老唐说:“怪就怪你妈,就是她要养这该死的猫的。”
唐人说:“妈肯定会不高兴?”
“你妈死都死了,她知道个屁,”老唐有些不高兴,他注意到儿子似乎比他更不高兴,婉转地说:“我们不谈这个好不好?”
唐人一脸阴云:“我们谈什么?”
老唐说:“谈猫可以,别谈你妈。”
三天过后,老猫没有回来。这是以往老猫被扔往别处,离家最长的时间。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老猫仍然没有回来。刚开始,老唐和唐人的耳朵边隐隐约约仿佛还听得见老猫的叫声,自然是一种错觉。有一天,这错觉非常强烈,强烈到了老唐父子俩都以为那老猫真的回来了。他们在附近到处寻找,一声又一声地呼唤它。渐渐地,老唐相信这老猫再也不会回来。很可能,老猫在遥远的北方找了一个新家,或者成了一头在山林里自由来往的野猫。成为野猫也许是老猫最聪明的选择。
老猫是在老唐父子差不多把它忘掉的时候,又一次出现在他们家附近的。它只是在周围转悠,犹豫着不敢进家。天知道老猫在外面有过一些什么样的痛苦经历,它瘦成了皮包骨,肮脏不堪,肚子却很大。老唐第一眼就看出它又快到临产的日子了。他把唐人叫过来,哭笑不得地对儿子说:“看见没有,这畜牲就是认定死理,它非要回来。它还是回来了!我操,它回来干什么?”
那只喂猫的钵子已经扔了,不得不重新找一个搪瓷碗代替。老猫的食量惊人,吃饱了便躲在阁楼上不下来。它总是把小猫生在阁楼上,没几天,唐人便听见阁楼上小猫像老鼠一样的吱吱叫声。这一次,老猫生了三只小猫,只有一只看上去还健壮,另外两只瘦骨嶙嶙,都叫不出声音来。老猫逮住了机会就拼命吃,吃饱了就爬到阁楼上去喂奶。猫似乎也明白老唐父子不是真心欢迎它归来,它始终保持着足够的警惕。终于有一天,老猫开始衔着小猫走下阁楼,让老唐父子感到奇怪的,是小猫就剩下孤零零的一只,另外两只小猫不在了。很显然,小猫是死了,唐人在阁楼上到处找,却没有见到那两只小猫的尸体。
老唐再次忙碌寻找乐意收养小猫的人家。那小猫长得非常可爱,像它的母亲,可是身上的花纹更好看。没人再乐意收养老唐家的小猫。老猫的繁殖能力实在太强,这个街区到处都是老猫的后代。老猫叫春的日子里,一大群盯在它后面乱跑的公猫,其中有一大半是它的直系亲属,有的是第二代,有的是第三代。老唐让唐人问问同学,有没有哪位同学乐意养小猫。有个女同学表示愿意,可是回家一问,女同学的父亲说:“养什么猫呀,你要敢把它捉回来,我就把它杀了烧着吃。”唐人把这话传达给老唐,老唐悻悻地说:“你就让她带回去烧着吃好了,我反正不心疼。”
那小猫长得很快,开始和母亲争夺猫食。老猫通常都是让它,饿极了也会抢着吃。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拖下去,小猫仿佛永远不准备断奶,只要有机会,便往母亲的胯下钻。不久,老猫又有了叫春的迹象,老唐为此感到愤怒。老猫回来没有继续把它扔了,是个错误。让老猫在家里生产,反而多了一头小猫出来,更是错误。小猫是头母猫,等到小猫也会叫春,这后果的严重性不堪设想。
老唐向儿子表达他最后解决猫患的决定。老猫已经成了精,既然扔不掉,干脆想办法弄死它。老猫果然又叫起春来,它似乎再也顾不上小猫,独自溜了出去。带有色情意味的叫春和公猫厮打时的惨嚎,响彻云霄振耳欲聋。老唐往耳朵里塞了棉絮,若无其事地呼呼大睡。第二天,老唐为老猫准备好了最后的晚餐,他去菜市场买了条鱼,将鱼头和鱼尾放在一起用小火煮,香味在空气中弥漫,老猫和小猫围着炉子叫个不歇。
老唐是在老猫快吃饱的时候,将它轻轻地按住的。老猫丝毫没有感到老唐的恶意。老唐抱着老猫,径直向门外走去,将老猫塞进事先已经打开的黑黢黢的阴沟里,然后毫不犹豫地盖上又笨又重的水泥盖。阴沟里是老鼠大显身手的地方,老猫不是捕鼠能手,老唐从来没看见它捉过一只老鼠。也许是捉到了没看见,事实上,老唐很少注意老猫平时都干什么。老唐家曾经鼠满为患,有了猫,多厉害的老鼠都会逃之夭夭。
老猫的惨叫引起许多非议。刚开始凄楚的声音非常嘹亮,渐渐地减弱了。闻声赶来的公猫们终于失望而去,唯有小猫守在水泥盖周围,嘶哑地叫着,直到叫不出声音来,才怏怏离去。天知道老猫是什么时候咽气的,很久以后,下了一场大雨,阴沟排水不畅,老唐立刻想到那是因为老猫的尸首堵着的缘故。老唐把遗弃小猫的任务交给了唐人。小猫还小,只要把它扔到野外,肯定不会再回来。为保险起见,老唐建议他走得越远越好。
唐人选择了一个星期天,他将小猫装进一个鞋盒里,然后用绳子扎住。他刚学会骑自行车,又约了几个小伙伴,穿过城市,沿着乡间大路往前骑,五个小伙伴只有两辆自行车,有一辆车必须载三个人。乡间大路高低不平,其中一辆自行车没刹住,猛地冲到麦田里。
一个小伙伴提议将小猫放在麦田里。麦田里有老鼠,让小猫自己去捉老鼠好了。另一个小伙伴立刻反对,说这不好玩,说既然把小猫带出去了,就应该好好地和它玩一会儿。他们来到水库边的一片空地上,将小猫从鞋盒子里放了出来,然后像追逐猎物,在空地上追小猫。小猫东躲西藏,不明白这些小孩子究竟想干什么。它跑得远远的,回过头来,对着唐人充满疑惑地叫着。
小伙伴们玩累了,便坐在山坡上休息,休息了一阵,又互相扔土块玩。小猫远远地看着他们。唐人的额头被扔中了,顿时痛得直流眼泪。扔土块的连忙上前打招呼,连声说对不起。大家于是停止了互相扔土块的游戏,再次坐下来说笑。五个小伙伴中最大的那位,无师自通地向其他的几个人讲述带色情意味的故事,讲的人津津有味,听的人很入迷。
小猫对野外的环境显然感到陌生,它悄悄地来到唐人身边,轻声地叫着,作着媚态,试探唐人对它的态度。它突然纵身跃到唐人的大腿上,蜷伏在他身上休息。小伙伴说:“这猫是公的,还是母的?”
唐人说:“是母的。”
小伙伴说:“那好,让我们看看它的那玩意。”
唐人拎起小猫的两只后腿,分开来,让小伙伴们欣赏。小猫的尾巴乱晃,唐人说:“你们真是笨蛋,把尾巴拉住不就行了。”
年龄最大的那位小伙伴手臂让小猫的爪子抓了一下,当场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大家都笑他没用。被抓伤的小伙伴恶狠狠地给了小猫一巴掌,小猫反过来又抓了他一下。这一次他被惹火了,从唐人手上抢过小猫,飞快地赶到水库边用劲往水库里扔。唐人大声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小猫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水库里。唐人早就听说过,狗是会游泳的,而猫不会,猫的强项只是捉老鼠和爬树。但是落了水的小猫却会游泳,它在水里打了个转,慢慢地向堤岸游过来。它游得很慢很慢,水库很深,水很清澈。唐人他们站在堤岸上,能够看见小猫细细的腿像桨一样轻轻划着。它终于游到了岸边,湿漉漉地爬了上来。膨松的毛一旦湿透,小猫只有一点点大,它胆颤心惊地对着唐人哀叫着。
既然小猫会游泳,小伙伴们决定让它游个够。有人上前,拎着小猫的头颈皮,又一次把小猫抛下水库。唐人仍然想阻止,但是他自己也忍不住参加了这次虐杀小猫的游戏。这场游戏玩了很久,也很有趣。小猫哀叫着,徒劳地一次次游上岸,又一次次地被扔下水库。它终于明白应该躲开那些向它奔过来的小孩子。小伙伴们兴高采烈地喊着,他们注意到小猫的肚子已经像气球一样地膨胀起来。
“不能再扔了,小猫要淹死了,”一个小伙伴说。
“死就死吧,反正又不要它了,”另一个小伙伴说。
唐人走到水边,招呼着小猫,想把它捞上来。小猫对他已经失去了信任,它毅然掉过头,向另一个方向游去。小猫的肚子里灌足了水,它实际上已游不动。渐渐地,它只能无效地在原地打转转。唐人大声地招呼它,无望地对它做着手势。小猫的腿开始动弹不了,它瞪大着眼睛,像一个球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
小猫的眼角边全是水珠,那是小猫哭泣时留下的泪水。
1995年9月10日
(选自《天涯》199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