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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血色披肩(中篇小说)

发表时间:2019-08-18  热度:

 

那一年七月,卢沟桥事变,国人忍无可忍,全面性抗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次年某日,一支由半边山土匪武装改造而成的湘中铁血支队,从白驹村口的联珠桥上经过,然后一路向北,领头的红披肩上扛一面绣了铁锤和镰刀的艳丽旗帜,经由武汉整编后,直奔狼烟滚滚的抗日主战场。自此一支沉默已久的歌谣又在白驹村唱响了: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刀刀送姐姐/姐姐不要/转背送给嫂嫂/嫂嫂抿嘴笑笑/替代哥哥舞镰刀/镰刀割麦又割稻/还能上山砍芭茅/……

就在那一次,村里的牛儿也跟队伍去了,是姐姐花儿送他进队伍的。花儿的鹅蛋脸上又有了馨甜的笑容,一并笑得灿烂的,还有白驹村满山满岭的红杜鹃。

 

倒回去两年的孟春,姐姐花儿十八岁。十八姑娘一朵花,何况她确实长得很好看。但是好看有好看的烦恼,不仅姐姐有,就连弟弟牛儿也跟着姐姐生出了烦恼,他一直觉得好奇怪,不晓得傻五哥是从哪里的口中学来的,“鹅蛋脸,丹凤眼,柳叶眉,嘴唇不薄不厚,嘴巴不大不小,鼻梁线条均匀柔和,鼻尖儿微微有点往上翘。”傻五哥经常追在姐姐屁股后面唠叨着,有时连口水都流出来了。谁都晓得这是夸奖他姐姐花儿的,要是换了从另外的人口里说出来,牛儿还不晓得会有多高兴,可偏偏是从傻老五嘴里和着口水淌出来的,牛儿就觉得特别没面子。

“那是人家老五喜欢你姐姐,喜欢到心里去了,心就开窍了,是有神灵在帮助成全傻老五,这是神告诉他说的。”从邵阳那边过来赊销菜刀和镰刀的张打铁就蛮喜欢听傻老五说这话了,就在前年初夏,他还当着众人冷不丁地接过了傻老五的话说,“翘里藏俏,端庄中显露出坚韧和倔犟,要是我儿子能娶上像花儿这样的妹子做媳妇,我就帮他们到唐家观去买一扇门面,好在小镇上安居落业:一个潜心刺绣,一个专门打铁,我就乐得带孙崽呢!”张打铁六十岁左右,据说年轻时曾随老乡蔡锷将军做过侍卫,难怪他能说会道,偶尔还咬文嚼字说出些让人似懂非懂的深奥话。他到村里来过好多次了,是株溪口与白驹村这一带的常客。

“你……你……”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老五再怎么傻也是能听得懂的。

刚一开始时,老五听了张打铁说出的上半句话,以为这是在表扬他,心里还乐得“呯呯”跳,却没想到这个狡猾狡猾的邵阳佬张打铁,其实只是在拿他当垫背,人家真正的用意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儿子,“你……你……”老五或许也想要回敬张打铁一句什么话,可一时又接不上腔来,心里一急,满脸就胀成了猪肝色。

“喔耶——你还真不愧是个铁匠师傅呢!你这是凭什么把话说得比铁还硬嘛?”花儿毕竟是同傻老五一起长大,她自己虽然并不待见老五,但别人欺负他却不行,便猛一回头朝张打铁甩过了一句话来,说,“你以为人心也是你锤下的一块铁,任你打来打去,打圆打扁呀?我又没有见过你家儿子!”听那软软款款的话尾子,张打铁已分明感觉得出,聪明的花儿这话并不止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

“那还不易得?你花儿姑娘发一句话嘛!”张打铁的眉宇间溢着微笑,不徐不急地说:“我明年就把他带过来让你看看。他可是在宝庆府进过师范的,教他们的先生还去法国留过学呢!”一说到自己的儿子,张打铁的劲头就上来了,他又接着说:“宝庆府那只是旧时的称谓,如今早已经叫邵阳公署了,而邵阳师范是湖南最早开办的新学堂之一。我儿子去年毕业时,还是全校的文科状元,并且和省主席何键都合过影的。”只是当张打铁提到省主席何键这个名字时,反而就把声音压低了许多。这让牛儿和他姐姐都听得一脸疑惑,心中便有了一种想要早日见到真神的企盼。只是当着瞎眼奶奶的面,姐弟俩不好意思表现得太心切罢了。

“那就更加八竿子都打不着了。”姐姐正抬首间,奶奶却先抢过了话茬。

气氛一下就冷场了,莫非张打铁并没有听懂奶奶话里的意思,或许是根本佯装没有听到?不然以他的心智和聪敏,肯定能够说出一席让奶奶也舒心的话来。

而他只说了一句,“风随云走,姻缘天定。”就装聋作哑抽起旱烟来。

那一次,张打铁只在村里停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早,他就匆匆忙忙赶往唐家观去了。不过在临走时,他还有意丢了一句话说,“我得提早去看门面。”

 

村口的资江河里流水荡荡,片片白帆近了又远了,时间就这么慢慢地过着。

在牛儿的印象中,姐姐花儿是在数着日子过,嫌时间实在走得太慢了。慢慢地走完去年的夏天和秋天,还有冬天……好不容易才终于盼到了今年的立夏节。

“我们明年争取早些来,最迟也不会过立夏节。”这是去年张打铁离开白驹村时丢过的又一句话,并且还用了“我们”这个词,姐姐虽然没念过几年书,但这话里的意思她肯定是听得懂的。太阳正在慢慢地向西走,白驹村家家户户有的在磨米粉子,有的在剥竹笋,女人们都在为男人和小孩准备一顿别开生面的风俗晚餐。一地一乡俗,白驹村人对每年立夏节是很看重的,这有民谣为证:“吃了立夏丸,能把大山掮;吃了立夏笋,长得齐楼枕。”民谣也是针对男人和孩子的。

这一年过了立夏,牛儿就满十六岁了。他父亲之所以给儿子取名叫牛儿,就因为这个季节是耕牛犁田的旺季,这名字是他父亲顺手从田垅里捡来的,当时他正在塅上吆牛犁田,忽然间听到爆竹声大作,一回头,原来是从自己家的方向传来的,便兴奋得隔着田垅喊,“喂,是个男孩吗?若是个带把的,就叫牛儿!”

村里有句俗话,“男儿十八,正好当家。”十六岁的牛儿还只能算得是一个准男人,大人们正在平秧田,他就在田塍上帮忙递送平秧田的木耙子。春天的田塅像是一块又一块硕大的布料,听由粗手粗脚的农人用犁耙任性裁剪。当时只兴种一季水稻,简单有简单的好处,所以也就能把农事耕作得特别精细,还有大把的空余时间就用来走亲访友串门子,用来发呆望流水,也用来想心事和想某个人。

白驹村紧挨着资江,江水荡荡七百里,一页白帆翻过去了,又一页白帆吻过来了,船头犁开清碧的江水,船舷两侧绽放出两排雪浪花,而且呈八字形一路盛开过去,把两岸青峰的倒影也荡得一颤一颤的……这样的情景,是近日姐姐有事没事带牛儿去村口的联珠桥时,经常看到过的,还有傻五哥也照例跟在后面。他俩都看得特别开心,仿佛自己的心里也绽开了一朵一朵雪浪花。但是有一点牛儿却怎么也没看得明白,姐姐花儿口里说是去江边看帆船,可到了桥头,却总是把目光往上游的小镇唐家观那边梭过去,还时不时把脚尖儿都踮了起来。她这是在望什么呀?就连向晚了三个人回家时,也总是姐姐走在后面,还不时回过头去。

这一天,牛儿已经来回走在田塍上负责给大人递送平田的耙子,他又把目光向村口的联珠桥方向梭了过去,也就在这一抬首的瞬间,他看见有一个黑瘦老头正沿了纤道也是官道的沙石路远远地从唐家观那边走来,并且上了联珠桥,后面还跟了个挑着铁器担子的年轻人,比老人结实多了,身板与老五差不离。牛儿不禁就多看了一眼,见老头和后生过了联珠桥,又向左拐,就踏上进白驹村的那一条青石板村道了。渐渐地,他就已经看得很清楚,老头的手中还握着个铁搭子。

“果然是张打铁带着他儿子来赊销菜刀和镰刀了。”牛儿在心里高兴地想。

一股清爽的江风从村口联株桥方向拂过来,这使牛儿马上就联想到,原来姐姐每天都是去桥头望张打铁和他儿子的。牛儿想去把这一消息告诉刚从对面山上扯水竹笋回家的姐姐,但刚起念头却被岩山伯喊住了,“牛儿,把平田角的窄耙子递给我。”平秧田得换三次耙子,田心用宽耙,田角用窄耙,最后用铁耙收泥浆。岩山伯是在帮牛儿他们家的忙。“哎——好嘞!”牛儿却答得并不太爽快。

牛儿从小就没有了父亲,也没有了母亲,父母是驾船人,罹难于八百里洞庭湖,他和姐姐是由瞎眼奶奶一手拉扯大的。奶奶的眼睛原本是明明亮亮的,六十岁那年还能飞针走线,尤其一手刺绣活,更是让村里的妇女和姑娘们羡慕得要死。

“首兆奶奶,能教我做刺绣活么?”

“好呀好呀!我巴不得你们年轻人都来学呢。”

爷爷首兆是驾毛板船丧命的。在白驹村年纪轻轻守寡的女人,多是因为那条资江。毛板船其实不是船,而是由一块又一块木排相叠垒得像一座树山,也有叫毛板船“排山”的,却不是排山倒海的排山,在此处排山不是作动词,是名词。

“婶子,我虽然粗手大脚的,心却细腻呢,能当你的徒弟吗?”

凡是对找上门来的大姑娘或是哪家的儿媳妇,奶奶都总是会笑笑地说:“针线也是灵性物,交道打得次数多了,心里头有它们了,针线也就会跟着你的心思走。”老人家稍顿了一下,忽然就像想起了什么事情来又接着说:“要不是这样吧,等牛儿他爹娘下一次送货去汉口,我要他娘多买几尺绸缎子布和彩色丝线回来,你们心思就是还怎么细腻,当真要学飞针走线,那也总不能把花呀蝶呀鸳鸯鸟的绣在麻袋上啊!”奶奶为人善良贤惠,处事宽严有度,这在村里尽人皆知。

但是,老天爷却并不一定就会待见好心人,吃水上饭的牛儿他爹娘那一次驾船送货去汉口,一去就没有能再回来。那是桃花水涨的三月间,船出资江在过八百里洞庭时,途中遇上风暴,人与船均未能出湖就被葬送了鱼腹,就连回来把信的人也没有一个。按照以往“出湖”的经验(白驹村的驾船人把出洞庭湖称之为出湖),往返于汉口的时间最多也就在二十天左右,可这一次,已经超过预计的时间好多天了,又过去好几个月了……奶奶每天清早起床,也没有心思再做刺绣活,拎一双裹足小脚就往村口赶,到了联珠桥上,就手打着日罩子向资水下游的方向眺望,一页又一页白帆从眼前翻过去了,可就是不见自己家帆船的影子……

寒露过了,霜降来了,过完了秋天,又来了冬天,再就是过年,奶奶的老眼经不起风寒,竟然在一个下雪的晚上突然双目失明了,满头黑发也成了银丝……

那一年,姐姐花儿不满五岁,弟弟牛儿还只有三岁。

“唉,船翻了,儿子儿媳也殁了,但孙儿孙女毕竟活蹦乱跳的,日子再难也得往下过呀!”瞎眼奶奶自言自语地说,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的泪水,手刚一离开,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的泪水只能偷偷地落,面对孙儿孙女却强撑着说:“从此以后,奶奶就是你们的爹和娘,趁还有奶奶护着,你们要见风长哦!”这句“见风长”是一个俗词,来自“孩子好比一棵草,见风也能长得高”的民谣。有泪水又涌出来时,奶奶就破涕为笑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风真的就吹来了。”

花儿和牛儿就是由瞎眼奶奶一手拉大的。家里的一亩多水田和几亩山地,只能请邻居家的岩山伯帮忙耕种。说是请,其实则是按收成总数四六分成。岩山伯是个忠厚人,伐木解板务农是把全能手。但家里人多田少,大儿子娶妻生子后分了家,二儿子三十多岁了还是单身汉,最小的老五比花儿大,不久前刚满二十岁,却呆头呆脑,一天到晚追在花儿的屁股后面跑,还“花儿,花儿”叫得馨甜。

花儿却被他烦死了,可奶奶还总是帮老五说话,“你看看老五多仁义。”

“嘿嘿,老五仁义,老五仁义!”傻五哥接这一句话倒是接得特别快。

“哼!一天到晚,你只晓得老五仁义、老五仁义,仁义能当得饭吃啵?”渐渐长大的花儿懂得奶奶话里的意思,她的要求并不高,但生儿育女总得要穿衣吃饭呀?便把两条长辫子往后一甩,冲着傻五哥说:“去去,帮你爹做工夫去!”

老五什么事只听花儿的,当真悻悻然走了,只是还没一袋烟久,他又来了。

“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的。”老五刚转过背,奶奶就干脆把话往明里挑。

“你干脆哪天把我当猪狗送人算了!”这一次,花儿的话却回答得很冲。

“那还不是把花绣在麻袋上啊!”牛儿倒是嘣出了一句经典来。

这一段简短对话,就是在去年初夏那一个早上,张打铁走了之后祖孙仨心里都憋着气说的,也是做孙子辈的姐弟俩头一次与既当爹又当娘的奶奶正面顶撞。

花儿知道奶奶把她和弟弟拉扯大不容易,所以对奶奶也就特别孝顺,唯一在对待傻老五的事情上,她却不那么顺从。弟弟牛儿懂事得早,穷人家的孩子基本上都这样的,也许就是因为懂事得早,所以他才在关键时特别地护着自己的姐姐。

“我是家里的男子汉!”牛儿总是自豪地对姐姐花儿说,也宽奶奶的心。

“你呀!见风快些长吧,哪天姐姐我真嫁人了,你还得照顾奶奶呢!”

“姐,你会真嫁到唐家观去吗?”只有牛儿最懂得姐姐的心思。

“八字还没得一撇呢!”自从去年张打铁走了后,花儿的心就乱了。

“那……那我也要……要去唐家观。”傻老五接话总是不择时候。

“要要要,要你个蠢猪头哇!”花儿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

“老、老五不蠢,老五……仁……仁义!”老五一急就更加结巴起来。

“好好好,你不蠢,你仁义,那是我蠢总该行了吧?”花儿说这话是有底气的,她有着一双天生的巧手,能无师自通把刺绣活做得十里八村都闻名,从十二岁那一年起,唐家观镇上就有一家铺面专门经营她的绣品。她绣的富贵牡丹,花瓣上还带着欲滴未滴的露珠儿,她绣的丹凤朝阳,展开的一对凤翅像是在凌空颤动,那一颗喷薄而出的朝阳更是灿灿的都暖到人的心里头去了……但瞎眼奶奶看不见,也不管这些,说,“外地人靠不住的。像你岩山伯一锄三棵粟多实在!”

这也是去年张打铁走了以后,奶奶给孙女花儿的慎重告诫。

花儿当时一声不吱,双手搓着她那一对乌黑发亮的长辫子,埋下头去看了一眼自己被气得一起一伏的胸脯,便佯装有事走开了,身后却始终跟着一条尾巴。

“外……外地人……靠……靠不住的。”跟在后面的尾巴说。

在一旁的牛儿还真想多嘴说几句,他始终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这么固执。

“人家张打铁怎么就不实在呢?”牛儿在心里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牛儿从小就会唱那一首“张打铁,李打铁”的民谣,并且还是奶奶亲口教他唱的,也听熟悉了大人们经常说过的、有关于邵阳人一路赊销菜刀和镰刀的种种美谈。这在年少的牛儿看来,既然敢于把自己亲手打造的铁器拿出来做赊销,而且还敢承诺不好用、不耐用不要钱的人,就一定是有真本事的人,是讲信誉的人。

“奶奶,你这样会害了我姐姐的!”牛儿最终还是忍不住了。

奶奶摇着头一声叹息,说,“你年纪小不懂事,你姐姐也跟着不懂事!”

 

出生在资水畔白驹村的孩子们,从小就会背诵的不是《三字经》,也不是《弟子规》,而恰恰就是这一首朴素的民谣:“张打铁,李打铁/打把菜刀送姐姐/姐姐说她不要/转背送给嫂嫂/嫂嫂抿嘴笑笑/替代哥哥舞镰刀/镰刀割麦又割稻/还能上山割芭茅/”连三岁的小孩们都会,童稚的歌谣像春天的阳雀,声音亮亮的很婉啭,如山涧流泉,叮叮咚咚,能润泽人心……只是姐姐花儿的脸上却越来越没有了多少笑容,她还会总是把一双幽幽的目光投向资水上游的远方。

邵阳史称宝庆府,第一个提出“睁眼看世界”的魏源,还有倡导“扎硬寨打死仗,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曾国藩就是宝庆人。花儿只偶尔听爷爷辈说起过,村里人一般都不会关心这些,但谁都知道邵阳汉子来这一带赊销铁器已有多年,并且每年一到立夏前后,就总会有人打着日罩子朝资水的上游张望,这已经是白驹村女子一代又一代遗留下来的一种情结,那可是邵阳汉子呀!只是没想又落到花儿的身上了。从秋到冬,又到了春天,冰雪化了,梨花和桃花也都开过了,紧接着就是立夏节要到了,姐姐花儿这到底是在望谁呢?远方又是在何处呢?弟弟心想,就是过了株溪口的联珠桥,再沿一条纤道也是官道往上走的小镇唐家观吧?

“当——当当——”耳边忽然就响起了铁搭子清脆的声音,这声音是从联珠桥洞飞过来的,不一会儿又是一声“赊菜刀、镰刀啊——”的男高音喊响了,刹那之间,满垅满村都似在回应,“当——当当——”、“赊菜刀、镰刀啊——

这声音不仅于白驹村人异常地熟悉,就连在山坡上啃食芭茅草的老牛也并不陌生。因为每年在春夏交替的时节,都总会有从邵阳那边过来的铁匠进村赊销他们的产品,若不是张铁匠,就会是李铁匠或石铁匠。邵阳铁匠在出发前就分好了路线的,每隔三五年就相互交换一次。为什么要交换路线呢?“是为了求一个公平嘛!”这话也是张打铁说的,见人们还听不太明白,他又接着说:“我们邵阳人都特别抱团,出了门就像是亲兄弟,互换路线时,结算多少也从不不乎。”但是在这几年里,却年年都是张打铁从白驹村路过,连老人和孩子都认得他了,都和他混得很熟悉了。人们一律都称呼他张打铁。他的手中照例握着一个铁搭子,那是由两块不厚不薄的铁板串在一起组成的,形似逢年过节时打莲花闹上门讨喜钱的快板,也许是年长日久的缘故,铁搭子敲击得两头都发亮了,所以声音也特别的亮。也有人说那就是两块钢板,但无论是铁板还是钢板,人们都叫它铁搭子。

“铁搭子又敲响了,肯定是张打铁过来了。”

“也说不准今年是换成了李打铁哩!”

“不会吧?邵阳帮是有意照顾张打铁,说他儿子好到这边来发展。”

“石铁匠好像已经有十多年没来过了吧?”也有人在窃窃私语,旧事重提。

石铁匠是村里田寡妇的相好,后来田寡妇的儿女们都大了,也就断了往来。

张打铁的喊赊声还没有落地,在田垅里劳作的农人们就开始猜测了,当然还有在家里磨米粉子和剝水竹笋的主妇和伢妹子,他们中有好奇心强的也或侧起耳朵或伸出了脑袋来听是谁的声音。其实伢妹子还更有理由盼着铁匠的到来,因为挑着一副铁器担子的张打铁或者李打铁从两百多里路程的邵阳那边过来,一路上得经过好几个县城,而且做铁匠的心又特别细,每次都总是会顺便进一趟南杂百货店,买了好几种颜色的丝线或糖粒子带在身边,碰巧在哪户人家的家里寄宿或搭伙吃一餐便饭,他就会分送一些给人家当酬谢。出门在外,不能欠人情太多。

人们并不知道,今年最盼望张打铁来的人,是牛儿和他姐姐花儿。

“是张打铁来了!”最先认出来人的就是站在田塍上的牛儿。

“后面还跟了个挑铁器的年轻人,那不真会是他儿子吧?”他又接着补充的时候,张打铁的喊赊声便起了。“喊赊”是一个动词,邵阳铁匠却是作名词用。

这邵阳人真是会做生意,有专卖剪刀的,也有专卖菜刀和镰刀的。

邵阳在资水上游,听说那地方山多田少,家家户户都有男人从事手艺活,而且是做铁匠的居多。但当地的销量肯定很有限,于是精明的邵阳人就想出了一个大胆的销售办法——那就是冲出邵阳,走村窜户满世界去赊销,这里所说的满世界,其实就是沿着资水的南北两岸一直往下游走,一路过来也没有要赖帐的。这已经延续很多代了。到了后来,为方便客户起见,铁匠们又有了新的发展,收帐时也可以不付现款,用白米或稻谷代也行,他们收了抵帐的粮食后,再到途经的小镇粮店去换成铜钱或现钞。这明明是给了人家方便,但邵阳人却豪爽地说:“吃了百家粮,活得寿命长。你看我们邵阳人多精神,打铁的像铁打的。命硬!”

“赊菜刀、镰刀啊——”张打铁的喊赊声还没落音,牛儿老远就迎了过去。

因为往年每一次都是岩山伯家的傻老五捷足先登,他不仅是为了给花儿讨彩色丝线,自己还能够要到糖粒子。牛儿六岁起就跟着大人放牛,爬山是常事,所以这回他跑得比狗还快,还不慎摔了一跤,但他并没有喊痛,爬起来又往前赶去。

“张打铁,去我们家吧!”牛儿还告诉他说,“我姐姐在家里剝水竹笋。”

“嚯,还是牛儿懂事。”张打铁笑笑的,回头看了一眼说:“我帮你带姐夫哥来了。”又赶紧从布袋里拿出糖粒子给牛儿,但牛儿没有接,只在前面领路。

他刚启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人好帅气哦!真会是我姐夫哥么?”牛儿并没有这么问张打铁,也没有问那个年轻人,他只是在心里问自己。“我们还是快点回家吧!”牛儿也并没说姐姐在等他们。他的眼睛里飘过了一抹阴云,稚气未褪的脸上也似乎漫涨了几许忧郁,只是这细微的变化,那父子俩未必没有觉察到。

“我奶奶不会又为难张打铁吧?”快到家门口时,牛儿又回头偷望了一眼英俊魁梧的“姐夫哥”,心里还真是有些七上八下不踏实,三人不觉就进了堂屋。

“大娘,您老人家这一年来还好吧?”张铁匠一如既往地客气。

奶奶就像是一尊木雕的菩萨,手里握着一根幽光闪亮的探路棍,照例是背靠神龛坐着,这是老人固定的位置,自从她双目失明以来,几乎每天都坐在那里。

张打铁给奶奶先请过安,又回头说,“青儿,快叫奶奶。”

这时,“木菩萨”才终于开口说话,“是张打铁啊?你又——又来了!”奶奶豁了牙的嘴话语冷冷的,还有意把一个“又”字音拖得老长并重复了一遍,而且并不理会后面跟着的年轻铁匠,只把手中的拐扙一扫,趴在她身边的黄狗被挨了重重的一扙后,猛一蹿就躲到禾坪外那棵老槐树下去了,“汪汪”地叫个不停。

“叫什么叫——是不是狼来了?”奶奶的骂声一语双关,她说:“有种你把狼赶走嘛!”谁都晓得奶奶的眼睛瞎得精,虽然看不见,但她该知道的全都知道。

被老人家给了一个下马威的张铁匠却不并不在乎,只装没有听懂,还笑笑地回了牛儿他奶奶一句同样是一语双关的话,说:“这就叫着人亲骨头香,你家的黄狗是在欢迎我们呢!畜与人同,狗狗的话我们走江湖的人听得懂。”他毕竟是跟随同是邵阳人的蔡锷将军打过仗的,连死都不畏惧,更何况他后来自学徒那一天起,师傅就交待过要能吃得三坨热屎,走江湖的人什么样的委屈没有受过呢?

令牛儿特别佩服的还是后面那个叫青儿的年轻人,他还真不愧是进过新学堂的,虽然一担铁器仍然直挺挺挑在肩上,却也不卑不亢就叫了一声,“奶奶。”

“我要吃糖,我要吃糖!”这时,率先从灶屋里跑出了傻老五来。

青儿一定是听他父亲说起过的,见状却一点也没觉得惊讶,忙放下担子,顺手就替爹将一捧糖粒子给了忽然冒出来的老五,老五就望着这个陌生人傻笑着。

姐姐花儿应该早就知道张打铁父子进了堂屋,只是一直在等时机罢了。老五的话音未落,花儿就一手端着一杯茶水出来了,然而,奶奶却依旧是一脸木然。

“牛儿你也是不是跟着老五学傻了,还不赶紧拿凳子去。奶奶不是从小就告诉我们,白驹村虽然是个穷地方,凳子还是有的嘛,进屋都是客,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这不是要丢我们白驹村的丑啊!”花儿的话说得平实,音却落得很重。

气氛顿时就变得有些紧张,所幸不一会堂屋里就挤满了人,像是专门过来打圆场似的,一双双目光投向了铁器担子,女的挑菜刀,男的选镰刀,也有不挑菜刀不选镰刀只来打量年轻铁匠的,“张打铁,这是你儿子吧?比你英武多了!”

“是吗?”张铁匠就笑出了一脸自豪来,“有什么奇怪的,这才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接着又重复了一些请多包涵之类的客气话,然后话题一转说:“他今后就留在唐家观镇上打铁了。也免得我年年岁岁这么老远来给你们送货哩。”

张打铁此言一出,堂屋里有两个人的脸色随即就形成了反差:奶奶的脸色更黑了,姐姐的脸色更红了。牛儿心里鬼精得很,却没有喜形于色,只在暗地里怂恿傻五哥拍着手大声嚷嚷,“嗬——嗬——!我就天天都到唐家观街上去吃糖粒子哦!”老五倒是跟青儿特有缘,笑笑地往他跟前一站,个头身板就像双胞胎。

“是真的吗?张打铁你有狠哩,不声不响就在唐家观买门面了!”

“哪买得起呀,是先租而已。”张铁匠回这话时,用余光瞟了一眼花儿。

“那以后我们就成邻居了,虽不同村,却共着一个保哎!”

“往一方走,交一方狗,你们父子俩可千万别得罪了王保长啊!”

村人们口中说的王保长就是小镇唐家观人,他其实也就是这几年才当上保长的。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人们正在围着张打铁父子问这问那,王保长就踩着方步也进了堂屋。王保长的模样五大三粗,像个杀猪的屠夫,披着一件布纽扣黑色外套,左腋下挂着一只盒子枪,“大家都在啊?”声音嗡嗡的,算是打了招呼。

堂屋里一下就沉寂了,只有外面老槐树下的黄狗在朝着里间人群汪汪叫。

这其实并不是意味着人们怕他王保长,而是根本就不想搭讪这种人,又没理由赶他走,还是瞎眼奶奶的心里点着灯,拐扙一顿说:“这一回还真来狼了!”

人们哄然大笑起来,唯有傻老五却双眼盯着王保长短枪柄上的红缨,他觉得那东西很像是花儿绣富贵牡丹的红丝线,就想走拢去试着摸一摸。他是摸过花儿绣缕里的红丝线的,那丝线的感觉真好,滑滑腻腻,就像自己小时候捧着妈妈的奶子“吃饭饭”的感觉。当然有时候也是用的绿丝线,油绿油绿的,那是草儿的颜色。可惜每次他的手刚摸上去,就被花儿腾出的手啪一下给打掉了,但即便是被打了,他也觉得很喜欢,因为花儿打他的手也是软软柔柔的,而且打得并不痛。

王保长就“哼”了一声,毕竟人多为王,他这是在给自己壮胆。大家正僵持着时,傻老五一窜就到了王保长跟前,“嘿嘿,丝线线,丝线线……”他正要伸手去摸那红缨,王保长警觉地往后一退,大声喝道,“大胆刁民!你还想偷袭本保长不成?”说着就把短枪掏出了盒子,朝天“呯”地就是一枪,白驹村木屋的中堂是没有楼枕也没铺楼板的,空空的直通屋顶,击碎的瓦砾便应声砸了下来。

“哎哟——”有人头上开花,摸了满掌鲜血,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

“出人命呐!出人命呐!短枪打死人了啊——”年过七旬的瞎眼奶奶虽然眼睛看不见,耳朵和鼻子却灵得很,她不但闻到了是短枪的响声,还嗅出了有血腥味,她担心会闹出什么大事来,便倚老卖老地喊起冤来,“出了人命呐!出了人命呐!短枪打死人了啊——这青天白日的是哪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呐——敢把人命当草芥啊!”还有意把声音也拖得老长、老长,就差没有就地打滚发泼耍赖了。

王保长见状,竟一时傻眼了,也有怕事人想着要伺机开溜。

然而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又接着发生了,还真是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这不是别人,却是年轻铁匠张青儿,只见他从铁器担子上取过那条桑木扁担,大步逼上前去,扁担往地上一杵,便义正严词道:“当保长的理应保一方平安,仗着政府给了你一支盒子枪,你就用它来恫吓良民,你是哪家的保长呀?”

奶奶侧耳听着,脸色顿时柔和起来,花儿却在一旁心跳得好厉害。

“就是嘛,有狠的你去东三省打小日本呐!”

“跟老百姓动刀动枪的,也不想想是哪个在养着你们!”

一时间民冤沸腾,瞎眼奶奶家的堂屋里如同一锅滚粥,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刁民,一群刁民!”王保长满脸横肉,人却滑头,因为上峰有令,说最近有共匪在这一带活动,他此次来白驹村就是以巡查共匪为名,而实则却是想来蹭立夏丸子吃。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虽说每次来并不怎么受欢迎,但也总会有人巴结他,是吃馋了嘴的。只是这一次偏偏就碰到人都扎了堆,并且还冒出了一个会说几句官话的人来,再加上见有人挂了红,深知众怒难犯。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狠狠地瞪了陌生年轻铁匠一眼,鼻子里重重地“哼”一声,便灰溜溜走人了。

王保长叫王长贵,取长久富贵之意,他虽然也自知保长不算个什么官,但毕竟管着资水两岸的鸦雀坪、余皋溪、株溪口、白驹村和唐家观共四村一小镇。这实际上原本是三个保,只是没有几个人真愿意出面当这个头,才并成了一个保。

王长贵这回吃了哑亏,灰溜溜走了之后,张青儿就趁热打铁,跟围观的白驹村乡亲们说起了很多外面世界的大事,他侃侃而说,保甲制度最早提出是在国民党对共产党的红军进行军事“围剿”的时候。那时候蒋介石以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身份督师江西,他认为剿共不力的原因之一是民众不支持政府,于是就在“剿匪总司令部”所属党务委员会内专门设了一个地方自卫处,研究保甲制度,草拟法规,先在江西试行。19316月,老蒋划定江西修水等43县编组保甲,将原有闾邻等自治组织一律撤销;第二年,就颁布《剿匪区年各县编查保甲户口条例》,规定10户为甲,10甲为保,联保连坐;到1934年,国民党“中政会”决定由行政院通令各省市切实办理地方保甲;根据这个,行政院又在那年12月通知各省,普遍实行保甲制度。张青儿还说,国民党当局虽然对保甲制寄希望极大,但保甲制的推行却收效甚少,其中主要的原因是一般公正人士多数不愿任保甲长,而一些不肖之徒又多以为保甲长有利可图,百般钻营。正人不出,自然只有坏人的世界,这个不错的制度也就变成了欺压老百姓的工具,因此民众怨声载道。

满堂屋人竟然鸦雀无声。花儿听得尤其入神,奶奶脸上的表情却复杂起来。

其时,被王保长一枪给吓懵了的老五突然来了一句,“刁民,一群刁民!”

“傻老五,你说哪个是刁民呐?”接话的是个年轻汉子,他是来挑镰刀的。

老五白了那汉子一眼,“你才傻呢,王保长是个刁民!这你也不晓得?”

堂屋里顿时又爆发出了热烈的笑声……

 

黑瘦的张打铁,眉毛也黑,如两只卧在双睛之上的蚕子,村里有人给他送了个绰号,叫:卧蚕张。这一回他的眉头却破例显得特别舒展,当家的女人们一个一个忙着与他结算去年的旧帐,有缺现款的照例又是带来了稻米,也有带来谷子的,他也二话不说全都收下了。“还是张打铁好说话。”人们的赞叹声是由衷的。

来挑镰刀和菜刀的是头一次与新人青儿打交道,话就更多一些,“我们村不缺少楞头后生,缺的就是像你这种饱读诗书能晓得天下大事的年轻人!”有人就赶紧附和,“打铁哥,你若不嫌弃,我们这里的漂亮妹子随你挑一个,干脆做我们白驹村的上门女婿要得啵?”张打铁在一旁听得高兴,这群上山下水的梅蛮后裔,还是头一回称呼打铁的为打铁哥,卧蚕眉又动了一动说:“那是好事嘛!”

“我们这里最漂亮的妹子就是花儿!”傻老五终于说了句清白话。

张青儿把目光再一次投向了花儿,花儿脸色红红的,心里也有着花儿盛开。

“我说花儿,你还不快进灶屋里煮立夏丸去,”神龛下的奶奶也发话了,“人家赶了一天路,只怕是肠子都饿得打结了。”奶奶这话,也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喔耶,真的,我们也饿了,廖奶奶,不打扰了,那你们这一家子热热闹闹地过一个团圆节啊!”这话说得多暖心呀!还有意把廖张两家人也说成了一家子。

“打铁哥,在唐家观安了家后,我们会常去你们铁匠铺的。”

“即使不来买镰刀和菜刀,也想来听你讲外面世界的新鲜事,要得啵?”

“要得,要得,”父子俩几乎是异口同声,“铁匠铺门为你们开着呢!”

大伙儿与铁匠父子说说笑笑,推推搡搡着各自回家,傻老五却笑笑的不想走。

这是一顿很特别的晚餐,味道真是很爽。主食是立夏丸子,也就是北方人说的汤圆,只是比汤圆要大,做工也更加讲究,里面是用油炸的花生米拌芝麻馅。

奶奶还专门交待了孙女,要给张青儿的丸子里包两个鸡蛋进去。

新女婿过门是要吃荷包蛋的,这也是村里老辈人传下的习俗。花儿心领神会。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到了宿鸟归巢、鸡鸭进笼的黄昏……

张打铁欲起身,“还要重新筑炉子,离真正点火开炉,怕要忙半个多月。”

张青儿会意,趁进灶屋里放碗筷时,轻轻问花儿,“你会常到唐家观来么?”

“我来做什么呀?又不会打铁。”花儿佯装听不明白,一副的腼腆样子。

花儿后来又还是忍不住有点害羞地抬头问了一句,“硬要今晚走啊?”

张青儿当时只用热热的眼神看着她点了点头,没回话。

花儿的脸就更红了,整个身子热热的,“走就走呗,又不是不能再来了。”

花儿把张打铁父子送出门,望断了背影后就倚着禾坪边的老槐树看月亮。她心里柔柔的,软软的,却也满是遗憾和惆怅:为什么就不肯留一宿再走呢?奶奶还特意嘱咐她检饰了客房。这话从奶奶的口中说出来多不容易呀!可张打铁说还要赶到唐家观去,他们租下的店铺是从今天起就要算租金的,得早点去检场收拾。

父子俩走了,牛儿和老五却一直跟着他俩走出了田垅,并且上了联珠桥头。

“开业那……那天……我要来吃糖粒子。”老五还踮着脚尖在追着背影喊。

“好的,我会在唐家观镇上等着你们!”张青儿的声音很亮,月光也陡然一亮,穿过了联珠桥的青石双拱,也飘到了瞎眼奶奶家禾坪里老槐树下的花儿耳中。

若有若无的晚风拂过田垅,老槐树在如水的月光下婆娑,花儿却一动未动。

日子如白帆翻过,不多不少,张打铁在唐家观镇上的铺子刚好半个月就挂牌开炉了,没有举行任何开张庆典的仪式,也没请过任何一个亲朋好友来捧场,“张打铁铺子”五个墨色饱满的魏碑大字,由年轻铁匠张青儿自己亲手书写,就写在一块泛红的苦楮树木板上。但没想到这招牌刚一挂出来,正好就被在街巷里闲逛的老进士德先生瞧见了,“真是好翰墨,真是好翰墨啊!”一看细字落款,署名是“宝庆人张打铁”。老先生驻足赞叹不已,再把眼睛往铺子里瞄去,只见一瘦削老头和一虎背熊腰的敦实汉子,老者拉动风箱,年轻的正往炉膛里添加煤炭。

唐家观是匍匐于资水北岸的一座小镇,里边的店铺依山而筑,对门是后廊柱插入江流撑起来的青一色吊脚木楼,新开张的铁匠铺在从白驹村进入唐家观的街口上,德老进士家是住在去东坪镇的街尾上,以至于他从悠长的青石板街道一路走回时,还摇头晃脑,念念有词,“这张打铁是何许人也,老生佩服、佩服!”

王长贵则刚喝过早茶,吃过早点,接过年轻厨娘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嘴脸正要到对河余皋溪去巡视。他总是习惯于一个人独自下乡,有人说他是玩女人图个方便,也有人说他是索贿钱财时免得让手下人看到。“大清早的,老叔你佩服谁呀?”他踩着方步,背着手从保公所出得门来,老远就听到德先生在自言自语。

“哦,是长贵呀,你也还不晓得在街口上开了一家打铁铺子吧?”德先生稍停了一下,又自言自语般说,“宝庆人张打铁的翰墨功夫真是了得!老夫这进士算是白中了……”王保长是德先生的堂侄,但他却从来就没正眼看过这个堂叔。

“什么?你说什么?”王长贵先是一楞,接着又顺口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不就是一家铁匠铺么?”王保长还确实并不知情,他虽然口里这么说,心里却想,“尽管打锄头和斧头的铁匠铺早已有了几家,但这张打铁毕竟是在我眼皮底下的唐家观街上新开铺子——也太不把本保长当回事了吧!”再回头看那位只懂得八股文言的清末进士的堂叔,远去得只剩背影,自己便索性就往街口走去。

从保公所到张打铁铺子,也就百多米远近,中间隔着七家店铺,有做纸扎匠的,有做裁缝的,也有做银匠打镯子耳环的,最有名气的一家是谌寡妇的米豆腐店,还有另外两家也是打铁铺子,不过只打锄头和刀斧,同样是从邵阳来的人开的,来了多少年没人记得。街上也只有这几间店铺是开门面江,屋后是青黑的岩山,几间木屋如壁上挂鸡窝般紧靠着石坎,前廊柱外,五尺许的吊脚,是用了从九峡溪里面的擂鉢山界上砍来的古树,或斜或竖插入资水崖隙中撑起来的,就连通往街巷的过道也是铺设的杂树原木,风吹雨蚀,年长日久,早已经色如腊肉皮。

就要临近街口张铁匠铺了,王保长收住了自以为很官样的方步,又用左手把腋下的盒子枪向外挪了挪,下脚便有了几分谨慎。这地方他以前没当上保长时有事没事也会常来走动,一来是莫裁缝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二来是谌寡妇店里的米豆腐既便宜又风味特别,后来莫裁缝的女儿嫁人了,嫁到了对河余皋溪;再后来,又听人风传说他那只会文言八股的堂叔德老进士与谌寡妇有染;更主要的还是他当上了一保之长,保公所里请了专门的厨娘,想吃什么开口就是,也就只有去株溪口和白驹村往这里过一过路,算来是半年三五次吧,所以觉得路也生了。

张打铁铺子还真是在无声无息中开炉的。王保长才懒得去欣赏招牌上的翰墨呢,来到门口了,他连头也懒得抬,就这么背手站着,也不吱声,獐眉鼠目往里看:只见炉膛里的火由红变白,风箱噗嗤吼了几声,黑瘦的老铁匠双手并用,一手握着铁钳,将一块白炽的条形铁片从炉膛中拖出,往铁凳上重重一搁,另一只手中的小锤便“叮叮”了两下,紧接着他对面的一条年轻汉子便甩开了大锤,并舞得呼呼生风,锤声起落间火星四溅。王保长连退了几步,再一举目,一把弯月般的镰刀便成形了……这一回王长贵算是大开眼界,原来传说中的镰刀就是这样铸造成的。他就这样心怀叵测地观察着,不禁就使他想起了自己刚上任跟随县警察局蒋科长在东坪镇实习时,从抓获的一名共党家中搜出的一面红旗上绣着的标识,那不也正是由一把弯月镰刀和一个铁锤组成的么?这念头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仿佛给了王长贵无限的灵感,他猛一拍后脑,突然便觉得眼前这后生好像有几分面熟,待他再定睛一看,心就一怔,白驹村里的一幕就浮现在他的眼前了。

“嚯,小王八崽子,急水滩上碰不到你,死水塘里终于可以逮着你了,这回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王长贵不觉一阵窃喜,“我王家的祖坟上要冒青烟了!”他暗自低语着,竟然一刻也没有多做停留,也顾不得脚下是古木铺设的简易通道,一路小跑便回到了保公所,也没惊动任何人,拿起电话就说,快给我接县警察局。因为他早就接到过上峰通知,说是有共匪地下党潜入在安化境内,他这是先去电话找坐镇东坪的蒋科长讨价还价谈抓住共匪后的赏金。

电话接通了,王保长也想要装一回大尾巴狼,毕竟他发现了共党线索嘛,却没想对方一声吼,立即就蔫了说,“科长您就把心放进肚子里,等着我的消息好了,这死水塘里抓王八的事就包在我长贵身上。我定会把事情办得圆圆满满,打一场漂亮仗!”王保长放下电话,脸上正露出狰狞的笑容时,铃声又响了,是侦缉科蒋科长追来的,“你王长贵还真闻到腥味了是吧?”对方很不友好地说:“老子话没说完,你挂什么电话嘛!”原来他还要通知王长贵,南京那边也派了秘密特使过来,警告这好色贪财的傢伙别得意忘形搞错对象,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啊?您说什么?还有这事呀?好,那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谢谢科长的提醒!”他口中虽然答得谦卑,心里头却很不服气,便嘀咕说,“哼,别以为什么事少了你们警察所就不行!”在王长贵看来,这说不准就是姓蒋的怕他抢了功劳。

 

即便就是一头狮子,也有着狮子的得意和悲哀,这与一只小蚂蚁无异。按说当一个保长也不容易,既要维护一保治安,还要管征兵征粮,而县里除了给他几支警察局淘汰的破枪,就是每月按三个人头发放津贴,其余不足部分全是由他们自己去想办法。何谓苛捐杂税猛如虎?就是从最基层的一级非行政组织开始,一级一级向老百姓动刀子。王长贵是个爱讲排场的保长,他不但聘有三名保丁,还另外顾了一名少妇厨娘,这些人的吃喝开销,全都得摊派到辖区百姓头上去的。

这一回,王保长把在家的三名保丁全带上了,而且一个个都是荷枪实弹。他早就听说共产党个个都是硬汉子,更见识过一回那个年轻人。张打铁铺子就在进街口的第二家,他横叼着的一支烟刚好吸完就到了,但是,一踏进店门,王长贵就怔住了——割痛他视线的那一把毛坯镰刀就搁在铁凳上,炉膛里还吐着红红的火舌,更令他大吃一惊的是,一老一年轻的两个铁匠,居然手捧着一个足有一尺宽两尺长、并镶着金边的大相框,正泰然自若地立在堂中恭候着王保长和众保丁。

“你……你们……”这一破天荒的举动,还真是王长贵万万没有想到。

“我倒是要问你王长贵,”张青儿一脸肃然说,“你们这是去前线抗日吗?”

“你……你们……”王保长立在铁匠铺门口仿佛一只木鸡,他憋气站住,一双贼眼朝里看:相框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省主席何键,一个竟然就是面前的这个年轻铁匠!下面还印有一行繁体字。王长贵当然没有资格见过省主席,就连县里魏县长恐怕也没有见过省主席,但下面那一行楷书黑字王保长却是认得的:何键主席与邵阳师范文科状元张青儿同学合影,还有一行小字:民国二十四年夏。

“嘿哟喂,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王长贵倒吸了一口寒气,一双眼珠子好不容易从照片上拔了出来,突然记起蒋科长提醒过他“南京那边也派了秘密特使过来”的警告,就差没有向张青儿跪下了,便忙不迭地讨好他说:“本保长有眼无珠,国之栋梁,却自愿来我们小镇唐家观为众乡亲打镰刀和菜刀,真是委屈张同学了!”又一脸庄严地吩咐左右保丁道:“你们给我听着,今后要为张打铁——不,不,一定要为张同学的铺子做好保驾护航工作!”

“是,是,我们一定做好保驾护航的工作!”众保丁异口同声。

这一幕,倒是把一路跟过来想追着看热闹的街坊邻居,捧着肚子笑了个半死。

他们才不管什么省主席何键或海键,天高皇帝远,他们只晓得这里最大的鸟官就是他王保长。“哈,也有把王长贵吓得屁滚尿流的时候!”人们颇觉得意外。

飞来横祸,刀光剑影,虽不是谈笑间灰飞烟灭,却被一张黑白照和一行文字就这么轻而易举给平息了。这其实也见怪不怪,古往今来此类招数曾屡试屡凑效。

人们刚走,做儿子的就怨言父亲,说:“爹,你这事有欠妥当的。”

“有何法子?这也就是肚子痛摸脚板,事出无奈嘛。”老铁匠也明白这么做会留下后患,却一脸苦笑说,“火烧豆子,一节节来,我这是担心你会出事!”

父亲其实早就知道了儿子的身份和使命,是儿子毕业的那一年,有一回张打铁回家得晚,见家里黑灯瞎火,可是一侧耳,却又听到像是有人在里屋说话的声音,他觉得有些奇怪:“青儿他娘病逝才过头七,家里莫还真是闹鬼不成?”再轻轻悄悄地走近细听时,才知是自己儿子和十几个同学正凑在他娘的房间秘密商量一件大事,是会招来砍头之祸的大事。他也就并没有吱声,守在门外面把风。

“反正我母亲不在了,父亲又常年跑资水中下游,而且他老人家毕竟在蔡将军手下受过熏陶,去安化发展组织,策反半边山土匪武装的任务就交给我吧!”

这是儿子张青儿的声音。张打铁不由得听出了几分自豪来,心想,“这就对了嘛!你爹毕竟是给蔡将军做过侍卫的。”他在安化那边跑赊销时,也早就听人说起过半边山有一支骁勇慓悍的土匪队伍,只是当时听了也就听了,而当他这晚听儿子说要主动去策反这支队伍时,心里却有了几分担忧。张打铁嘀咕道,“我儿原本有着大好的前程,却偏偏碰上战乱!”其实后来他就一直在帮儿子考虑这件事,这一回来唐家观栖身落脚,也就是他一手安排的。儿子却还蒙在鼓里。张青儿是张打铁唯一的独苗,妻子是前年过世的,也就是在儿子师范学校毕业的那一年。儿子也曾有好几次提出过要跟他出门来跑赊销,可他却总是说:“不急不急,下一次吧。”——原来当父亲的一直是在暗地里动脑筋,想着要替儿子创造一个水到渠成的机会,就连王保长一早来门口窥探,也被机敏过人的老铁匠一眼就看破了,并且料准了这厮一定还会来的,他临时折回,肯定是去邀他手下的保丁了。像这种小伎俩还能瞒得了他一个当过侍卫的眼睛么?不一会儿,果然就听到了乱糟糟的脚步声。当父亲的便急中生智,不,应该说是早有盘算,只见他不慌不忙从铁器担子的木箱底下翻出了这个相框来,“就算是借钟馗打鬼,也先挡一阵算一阵吧!”他几乎是强拉着儿子一起捧着相框站在店铺中央扺挡王保长一行的。没想到他前年有意藏在铁器担箱底下的这个东西,还真的派上了大用场。

张青儿毕竟还太过年轻,虽有着满腔的革命热情,却缺少历练,也就难免一时心乱,他想起组织上派他来资水中下游的重要埠头唐家观建立交通站,自己还假以跟父亲当学徒传承祖上手艺的名义骗过了父亲,如今终于就绪,张打铁铺子也点火开炉了,紧接着就可以循序渐进地开展工作了,可是……张青儿还以为父亲也被他蒙在鼓里,没想刚才从父亲的言谈和神情看,他是早就知道这一切的。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必要时得舍小家为国家。”这是在前年学校毕业时,青儿的班主任、也是入党介绍人的范老师跟他说过的话,他记得当时与那位双手沾满了共产党人鲜血的省主席何键在学校视察时的合影,也是范老师有意凑成拍摄的,还嘱咐他必须留着,以便在掩护自己身份时用得着。

“今后面临的斗争会很残酷,你还年轻,保全自己才是第一位的。”那一天在学校操场一侧,张青儿的上级范老师既慷慨激昂,但也语重心长地跟他说了很多,他还说:“你是严冬的火种,是长夜的蝙蝠侠!”不想这么快在这种场合就把照片用上了。此刻,他也感到了不安,因为真正的潜伏是不显山露水,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而刚才这一招,使他的来龙去脉全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了。

张青儿还正在想着心事,思考着如何解套的办法,又有人闯了进来。

“打铁哥,打铁哥,我是老五,我又来了,我又来了耶。”原来是傻老五。

这略显得幼稚的声音,把张青儿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来了就来了嘛!”乍一见到傻先五,张青儿还以为傻老五又是来讨糖粒子吃的,正要开口责怪,傻老五却把他叫到一边,悄悄地告诉他说:“是花儿要我来的,她叫我送好东西给你。”张青儿觉得奇怪,“是什么东西呀?给我看看。”

傻老五却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打着结巴,“我……我……我把它藏在婆婆崖的石头缝里了。”还揭开了自己的衣领,指着里面的一块红色披肩给张青儿看。

“你藏在那里干什么?宝贝呀!”张青儿的心里正烦着。

父亲张打铁瞟了一眼,说:“这是花儿的一片心意,是能够辟邪消灾的。”

张青儿就有了几分感动,便想,花儿这姑娘还真是心细如缕呀!

婆婆崖是资江北岸去南岸鸦雀坪的一个渡口。守渡船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聋子老倌,过渡人都戏称他“喊不应”,当然也有叫他“雷不醒”的,因为只要天一擦黑,他就会倒在船舱里睡大觉,并且鼾声如涛声,即使是有人上了渡船,杵到他的耳边都难得叫醒他。聪明的花儿还真是会挑地方,她与张青儿的几次约会就选在婆婆崖垴上的水竹林,里面正好有一块大青石。前几天傍晚,张青儿还去过的,那也是花儿托傻老五带去的口信。说有事要找他,其实他和她见了面后也没说什么,她只问了他的生辰八字,“今年是你的本命年。”花儿低着头轻轻地说。

“你还信这些?”张青儿就伸出了双手,把花儿的绣花手也拉了过来。

“我这还不是在乎你呀!”花儿说着,顺势就偎进了张青儿怀里,两人就……

人约黄昏后,下弦弯月挂在远远的天边,婆婆崖土垴上才打苞的一片玉米丛青翠欲滴,江面上月色朦胧,一只水鸟“嘎”地一声惊起,飞向了对岸的柳林……

“我们快去吧,打铁哥。你肯定喜欢的!”张青儿的思绪又被老五打断了。

其实老五并不像人们认为的那么傻,他刚才还来过的,只是进街口时,正好看到了王保长领着一群拿枪的保丁气势汹汹地进了铁匠铺,他在不远处驻足停了一会,之后又悄悄地转身了,就站在离唐家观一里多路的婆婆崖处,还鬼使神差把花儿托他送给张青儿的两块宝贝红色的披肩,分成了两份,一块先给自己披上了,而另一块却藏了起来,就藏崖洞里,看到王保长一行离去了才又打转过来的。

“嚯,不就是一块扛东西用的披肩么?还能辟邪消灾呀!”张青儿再也按奈不住好奇心,拉了老五就出了打铁铺子,像两支离弦的响箭,往婆婆崖方向飞射而去……他们的脚下,是长满芭茅乱草的丈余高崖壁,滚滚江流扫崖壁激荡东去。

也真是无巧不成书,两个年轻人刚一出门,从唐家观街巷里就追来了王保长和三个保丁——原来王长贵被相框里的省主席唬住后,当时还真是懵了一阵,但一回到保公所他又总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卯隼,于是便拿起了电话,“喂,给我接东坪警所蒋科长……”没想到他的话还只说了一半,对方就破口大骂,“你个混蛋!省里通缉的正是此人,他的几个同党都已经抓了,只有这个叫张青儿的和他的班主任老师范向东潜逃在外。”并且还下令,一旦拒捕,可以当场击毙。

“娘的!这邵阳佬还真是狡猾!”这不禁令他想起了曾经听过的蔡锷当年虎口逃生的传说,“老子这次真是大意失荆州……”王长贵在心里一个劲地骂自己。

“科长您放心,他就是长了翅膀想飞上天,我也要把他从空中打下来!”

王保长挂了电话,早已如梦方醒,他哪里还敢有一毫一丝的怠慢呀,朝身旁的保丁一声大喝,“他娘的,你们还磨蹭什么?走!”便一路疯狗般重又扑来。

吃一堑,长一智,王长贵这次是做足了准备的,盒子枪也打开了保险,“站住,站住!”王长贵一双贼眼特别尖,看到了往婆婆崖方向跑去的两个身影,率先“叭”地就朝江边开了一枪,紧接着几名保丁的长枪也一齐“叭叭叭”开火了。

“天呐——是祸躲不过啊!”待当过侍卫的父亲手抡铁锤纵身跳出店铺,朝子弹横飞的几百米处的江岸望过去时,便只见一个人影“啊”了一声,跄踉着倒下,而另一个却如生出了翅膀的岩鹰,凌空一跃,“扑嗵”一声飚进了滚滚江涛。

王长贵一行狂奔过去,“打,狠狠打!”歇斯底里地朝江中又是一顿乱枪……

 

枪声喊打声终于平息下来,崖壁耸立的江岸纤道上挤满了闻声来看热闹的人。张打铁紧握铁锤的手,青筋里鼓胀着黑血,他几次冲出门外,怒目远视,心如刀绞……但他真不愧是条铁血汉子,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因为他想起了蔡将军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凡谋大事者,制怒方可制胜。”还有就是,他早已经料到儿子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令他深感遗憾的是自己还未来得及与青儿多作交流,更不知道他来到安化的任务是什么。“壮志未酬身先死啊!”张打铁叹道。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中枪毙命的竟然会是傻老五。

当时,王长贵命令保丁翻过倒在血泊中的年轻人左看右看,其实也是一脸疑惑,而当他后来验明证身时,却意外地发现了傻老五的右肩上系着一个披肩,是一个用鲜红绸缎刺绣成的披肩——上面一左一右,还绣着一个铁锤和一把镰刀。

这其实纯属是一种巧合,花儿给心上人绣披肩时,也并不知道张青儿的真实身份,只想让做铁匠的他与别人肩上的披肩有所区别,于是就秀了铁锤和镰刀。

“那后生不就是赊销镰刀的张打铁的儿子么?”不知是谁在将错就错说。

这正好就给了领赏心切的王长贵台阶下,忙说,“是的,就是这个赤佬!”

“对对对,肯定就是这个赤佬!”几个保丁也得意地附和着帮腔。

“娘的,打道到东坪警所请功领赏去,把老铁匠也给我一并带走!”

待王长贵忽然又想起来还有一个老铁匠,吆喝着几名保丁再回头找人时,却只见到铁凳上那一把明晃晃的镰刀,和炉膛里一团燃烧得正旺的熊熊烈焰……

“怎么会是他呢?”这一件怪事,令随后赶来的花儿尤其感到了深深震惊。

这无疑就成了一桩悬案,但也正是这一桩悬案却成就了傻老五的人生传奇。

人们后来才知道,这是花儿按照“男人本命年脖子上戴披肩,既可辟邪,又能消灾”的白驹村风俗特意给心上人张青儿刺绣的,但为什又还绣上了镰刀和铁锤呢?花儿坦言说,依据她的理解,红色可以避邪,而铁锤是象征张青儿的职业,镰刀却是她自己每年割稻时必须要用的,比绣戏水鸳鸯或丹凤朝阳更有意义……

一年多以后,卢沟桥事变发生了,国共两党也终于迎来了全面性一致抗战的大好消息,剿共的事情也就因此而平息下来,倒是张青儿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家老五也算死得值了。”这话听起来有些凄怆,却是从忠厚老实的岩山伯口中说出来的,他还说:“只是可怜了花儿,要是那个青儿还活着就好啊!”

老奶奶照例背靠着神龛而坐,手里也仍然握着那根幽光闪亮的拐杖,不过从那以后,口中总是念念有词:“这个打铁的还真是个人物啊……”姐姐花儿的魂魄却丢了,牛儿也很久没唱过那一首“张打铁,李打铁”的歌谣了,但是牛儿却还始终记得,在那一个初夏的正午,太阳格外地老辣,而且又格外地明亮,尤其那一块绣着铁锤和镰刀图案的鲜红披肩,戴在傻五哥的脖子上,特别特别地醒目。

日子如资水上的白帆,一页又一页翻过,然而,有一天夜里,张打铁偷偷地来到了白驹村,他悄悄地把儿子逃过劫难后,又与他的组织取得了联系,并收编了半边山土匪武装以及正准备带队伍开赴抗日前线的事,全告诉了奶奶和花儿。

“好啊!我晓得这后生是个铁打的命,没那么易得出事的。”奶奶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并且越说越激动,还拐杖一挥说:“好儿郎就当如此!就当如此!”

“奶奶,我的好奶奶!”花儿兴奋得亲了奶奶一口,她以前只是听人说奶奶小时也上过私塾,却没想奶奶在大是大非面前,居然还会表现出比男人更有力量的一种英雄气慨!也就是在那一天夜里,花儿还想起了奶奶曾对她说过的“巾帼不让须眉”的一句话,于是,连夜穿针引线,决意要绣一面她认为很特别的旗帜。

在灯下紧赶慢赶红旗的花儿怀里涌着爱的潮水,竟然“唉哟”一声,她这是分心被绣针扎了一下,一滴血珠无声地滑落在旗帜上,油灯“咝咝”笑出了花来。

同在那一天夜里,花儿鼓足勇气,羞红了脸跟奶奶说了自己的心思……

第二天一早,曙色才从向阳岭山垭间现出鱼肛白,老铁匠就要走了。他刚跨过堂屋门坎又被已经坐在神龛下的奶奶叫住,也不知奶奶跟张打铁耳语了几句什么,张打铁看了眼花儿大笑说,“好啊,但愿老天顾念,能给我张家留个后!”

花儿会意,春心一阵狂跳,脸色竟然像向阳岭上日出前的朝霞,灿烂无比。

于是,花儿也随张打铁去了半边山,一个多月后,又由张打铁亲自送了回来。

“队伍后天就会开赴武汉。”张打铁这是在替儿子向奶奶报告行程。

“好儿郎就当如此!”奶奶却情不自禁地又一次重复说:“就当如此!”

就在第二天晚上,牛儿也跟奶奶和姐姐说好了,他要跟张打铁一起去找队伍。

“去吧,你们都去吧!”奶奶一脸肃然说:“这就是白驹村女人的宿命。”

姐姐一直把弟弟和张打铁送到联珠桥头,等了差不多一袋烟久,队伍终于从半边山方向开过来了,姐姐眼尖,老远就看见那面绣着镰刀和锤子的红旗飘扬着过来了,还看到腰间别着驳壳枪,有意敞着衣领,露出脖子上戴着的鲜红披肩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英武汉子,那就是她的心上人张青儿。花儿几乎像风一样飘到他的面前,还拉过他的手摸了一下她的肚子,眼睛却说,“里面有你播的种呢!”

队伍戛然停住了,并齐崭崭地向花儿和张打铁行了个军礼。

这时,傻老五的父亲岩山伯也赶来了,他的怀里还抱了一个盛满墨汁的砚台和一支从村里写对联的盛昌先生那里借来的长毫毛笔。他的身上浪满了墨汁,气喘嘘嘘地说,“是花儿她奶奶要我去借了赶紧送来的,她说你们准会用得上。”

张青儿一脸感激,恭敬地从傻老五的父亲手中接过毛笔,二话不说,将三寸长毫往砚台里左右一滾,又顺势把刺绣着镰刀和斧头的旗帜展开在联株桥的压石上,右手悬空,便“唰唰唰”一气哈成写下了“湘中铁血支队”六个铿锵大字。

旭日朝晖从向阳岭照过来,将士们再一次迈开步子时,一面“湘中铁血支队”鲜红的旗帜就已经迎风飘扬在队伍的前例了。旗手就是戴着鲜红垫肩的张青儿。

那一天,阳光格外明媚,资水特别清澈,直到望断队伍登上了事先就泊在联  珠桥下的帆船并消逝在崩洪滩后,花儿还像一尊石像,久久地立在联珠桥头……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五年也过去了,等啊,等啊,硬是等到了抗日战争胜利,然而,国共两党又起狼烟,花儿还是没有把青儿和牛儿等回白驹村……

在等待中度日的人是不会轻易老去的。如今,年届九旬的花儿虽然已经满头白发,而且膝下也有了一群重孙辈,她的双目却还能望穿秋水。这一天,她终于望来了队伍里的人——是省军区一位曾经担任过副司令、现在早已离休了的九十高寿的老首长派来的。来人握着花儿奶奶的手,尽可能详细地介绍说,“我们老首长是当年湘中铁血支队在武汉整编时,由八路军办事处专门派往支队的政治指导员,他与张青儿支队长是生死搭档。”他接着说,“张青儿支队长和牛儿同志在台儿庄大会战中牺牲后,老首长就一直委托邵阳和益阳方面在寻找他们的亲人,直到前不久,才由益阳军分区的同志通过安化县民政局找到了您的下落。”

花儿奶奶听了来人的述说后,却显得出奇地平静,并且还婉然拒绝了军区领导邀请她去省城参加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的庆典仪式,然后,又扬了扬手,表示同志你回去吧!来人无奈,只好直接拨通了老首长的电话,并请老奶奶自己跟首长说。花儿奶奶接过对方的手机,先是望了望天空,之后好一阵才喃喃地说了一句,“历史是用来遗忘或捈改的,它只有在某个特定的时段才被人突然记起并校正。”花儿奶奶的这一句话,是听她那如今已是作家的孙儿说过的,她听到后觉得还蛮有道理,所以就记住了——因为她曾被指责为国民党军官的情妇……

估计老首长早就已经耳背了,“喂,你说什么?喂喂喂……”之后竟无言。

那一天,是一个爽朗晴天。白驹村田垅里的稻菽迎风翻滚,稻香扑鼻。

只是不久,有一首新的歌谣就唱得更加深情:小寒已过大寒来/满山满垅白皑皑/祖奶奶两眼都望呆/雪融春水桃花开/……童稚的声音里有浅浅的哀愁。

喊响童谣的那个男孩,就是花儿的重孙,姓张,名继祖。

 

 

作者简介:廖静仁:一级作家,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白驹》等,作品有多篇被翻译成英、法文并入选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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