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命的最后十年是在海南岛度过的，他坐过飞机，跨过大海，沐浴过南海的阳光，领略过热带风景的旖旎；也感受过天安门的庄严，走过王府井的大街，也曾看过后海树梢间飞过的喜鹊。
但他会说：我一生是有遗憾的。
父亲心中曾经有一个梦想，希望穿上橄榄绿的军装参军入伍，政审顺利通过后，在体检环节中，因为眼睛的瑕疵未能如愿，少年的他痛哭一场，抱憾终生。多年以后，父亲轻描淡写地与我说起这件事，我注视着父亲良久，没有言语，父女心意的相通，理解并能体会他内心深处的落寂。我曾想象父亲这样对党，对国无限忠诚，勤奋努力工作的人，在部队一定会是一个合格的军人。像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的石光荣一样脾气急躁，却又有精忠报国般的情怀，倔强、正直的一面。
父亲有一颗赤忱红色的心，坚贞不移的热爱祖国，热爱党，一生保持着忠诚革命的信仰，虔诚地敬爱着毛主席，晚年的他，胸前总是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侄女从湖南毛主席的故乡回来，特意给爷爷买一顶带着五角星帽徽的帽子，令他爱不释手，他常穿一条绿色的军裤，坐在院子里藤椅上像个可爱的老小孩一遍一遍抚摸帽子上鲜红的五角星帽徽，一会把帽子戴上，一会再摘下来。
在生活中，父亲是一个真实粗糙的人，他喜欢吸烟，大多数时候吸香烟，记得常吸的牌子有大前门，牡丹，哈尔滨，哈德门，也会吸自己卷的叶子烟，到秋后总有人送他一些，晒成金黄色干燥透了如薄薄一层纸片的烟草，用手指轻轻揉搓成了粉末，放在一个铁盒子里，有时间父亲就会卷上几支，衔在嘴里慢慢点燃，猩红的烟头在黑夜里闪亮着红光。
父亲喜欢喝酒，最爱喝诗人艾青设计商标的北大荒高度白酒，和他的老友们一起畅快的喝茶喝酒，高兴起来毫无顾忌的开怀大笑，这一刻所有的磨难都仿佛如释重负。衣襟处也常常因为烟火星燃烧了一个个小洞，父亲又是勤快整洁的人，他每天会洗干净衣服，衣领袖口一定要系好风纪扣，端正带好帽子。天蒙蒙亮就起床，侍弄地里的小菜，回来先拖地，涂着红油漆的水泥地面早早就斑驳了，闲暇时间父亲总是泡在菜园里精心地侍弄菜地，除草施肥，父亲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骨子里根深蒂固深爱着脚下的这片黑土地，没有什么能比的上生他养他的沃土，更让他为之着迷和留恋。
在父亲故去的日子，我常常怀念满身烟火气的父亲，偶尔遇见有人燃起一支叶子烟，熟悉烟草气息似曾相识的浮现，总会让我想起笑眯眯的父亲，指间夹着一根烟，烟气袅袅缭绕。我们父女之间的深情，源于他从不掩饰对我的疼爱，充沛表达出来。让我在清贫年代里的成长并不觉得苦难。
父亲回到家里总是把我抱在怀里，贴贴脸颊，骑车带着我去看电影，我坐在父亲自行车的横梁上，悠荡着小腿扬着笑脸，北大荒夏天的风迎面拂来，远处的青山连绵起伏，林荫大道，小溪水在流淌，树影婆娑，哗哗吹开我幼年快乐的时光。
在记忆中，多年以前的冬日，火炕的一侧摆放着父母结婚时父亲亲手制作的黄玻璃木做的一对木箱，窗外寒风凛冽，我和父亲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父亲教我下象棋，柜面上的收音机播放着父亲爱听的戏曲。
父亲最快乐的时光，是和母亲从前楼搬到在带大院落的平房里的日子，卸下了肩上的担子，我们都各自有了家庭，父亲也退休了，和母亲在院后面栽了两棵沙果树，枝头上结着酸甜略涩的果子，推开后窗伸手就能够到枝桠繁茂的青果，屋后菜地里还种半垄草莓，每当有红宝石一样晶莹剔透的草莓成熟了，父亲摘下来留给我，在他眼里我永远都是他长大不大的孩子。我很喜欢父母亲的平房，热闹至极，邻居间隔着板杖亲热的问候，你家送来一盘饺子，他家送来几穗刚熟的苞米，父亲在前院的大门旁种着两排苞米和向日葵，在我看来结不结玉米穗子不重要，向日葵能不能长出粒粒瓜子仁不重要，主要是金黄金黄的大圆盘太阳花和绿葱葱的玉米叶子相映衬很是好看，园中果树旁一缸黄豆酱，正是花间一壶酒，树下一碗酱，充满着农家小院田园气息。
父亲天天骑着自行车和老友一起在草塘边捕鱼捉虾，不管捕多少，大鱼还是小鱼，都会兴高采烈的拎回家交给母亲，天长日久脾气温顺和气的母亲有些厌烦，甚至罢工，父亲只好自己动手收拾鲜鱼，刮鳞，清膛洗干净，母亲用铁锅油煎至金黄端上桌来，成了父亲下酒的好菜，我想父亲捕不是鱼，是一种退休后的颐养天年的自由和收获的喜悦。
然而父亲这种晚年的幸福快活在生病后嘎然而止。上苍赋予了他这样一个向往自由的心却又无情剥夺了他这种能力。
起初在他生病的前几年，他的心智还是正常的，他用不太灵便的手，天天翻看家里的照片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有老照片，也有新照，我每年去一个月，通常会到店里洗出来一些新照片，有全家的合影，有父亲和母亲的，有我和哥哥嫂子的，留给他看看，我不在海南的日子，他可以念想一下。
在我心中他不是一棵高大挺拔身姿的大树，不能支持我的攀岩和依靠，在我自以为是的年龄里，不能体会他爱我的深沉，他已经把他最好的全部给了我，倾其所有托举了我。年少不知父母恩，懂来已是中年人。父亲是如此平凡，但我确知你的父爱温暖，伴我一生，从未走远。
作者简介：张丽，笔名：荒原子，女，1972年生。哈尔滨市人，北大荒原的孩子，垦二代，北大荒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散见于：《母亲的心愿》，《离别》收录在《北大荒文化》刊及《北大荒日报》及其他作品发在作家在线，黑土名家等多处公众平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