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李一冰(1912—1991)《苏东坡新传》,夜不能寐,连宵达旦,为之痴迷,为之嗟叹,屡屡心旌摇曳,遥想东坡先生的魅力,千载月华,如何照亮后来人们的生命。
写苏东坡者众,真解人有几个?沉默如李一冰,若无《苏东坡新传》,有谁识得他?冥冥之间,人与人的牵系真的奇妙,一本好的传记和传主之间会形成怎样的关联?
《苏东坡新传》甚好,且不说正文,极少有序跋,动人如斯。学者张辉诚偶遇此书,感动万分,多方寻找作者,后经友人搭桥与李一冰之子李雍鱼雁往来,得悉身世与撰书的缘由。彼时,李一冰为友中伤、身陷囹圄,遍读东坡,落笔成章,积年累月整理修改,一腔心血付诸其中。李雍借清刘鹗《老残游记》说道:“天下至性至情的文章都是一种哭泣:《离骚》是屈大夫的哭泣,《史记》则太史公之哭泣,《红楼梦》是曹雪芹的哭泣。如是,《苏传》便是父亲的哭泣。或许这是命运的定数,天降大任的道路必须如此酷烈。”
这部传记遵从线性书写惯例,但据李雍说,真正的起笔从黄州始,方才补缀前后。贬官黄州,是苏轼遭遇的第一次大挫折。苏轼作《卜算子》云:“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人常赞词意高洁,李一冰却说此乃“忧患之词”,如惊弓之鸟的惶惑和孤独。有谁忽被羁押能不感忧虑呢?他领会他的心境,他是他栖息的寒枝。李一冰随后又道:“人须有所不为而后才能有为,这是一个自由人所必须具有的品格。”这是他对苏轼品格的颂扬,这也是他要坚持的价值观念和精神自由。
黄州生活是艰难的,因俸禄微薄,连饱腹也成问题。垦荒造房,不止是为了温饱无虞,更是为了“力耕不受众目怜”。人生不幸,能消解而得幸者,那一定是智者。被贬黄州,事功之途堵塞,苏东坡就另外开路,把心灵寄托转移到大自然,“东坡”“雪堂”成了黄州诗文常见的题材与词语,《东坡八首》记录农人劳动,追溯陶渊明的隐逸情致而又自成豁达境界,一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更是彪炳千古,浩气爽朗。
苏东坡珍惜身边的亲人,珍爱日常生活的美好。他爱护妻儿,兄弟和睦,待朋友以真诚,心有慈悲,视万物生灵为友朋。他从不怨天尤人,恪尽职守,贴近民间,懂得汲取经验,为百姓引水固堤,排忧解难。苏东坡既秉承了忠厚刚正的家族风范的熏陶,又接受了先秦儒家仁者爱人、民为邦本的思想传统,更在长期贬谪的遭际里,真切地体验了人世冷暖与生活甘苦,不论穷达,始终心系国事民生,处处无家又随处为家,深于情而不耽于情。在苏东坡这里,“小我”与“大我”达到了高度的和谐。
苏东坡的思想,以儒学的根柢,而杂以佛、老,故冲和简澹,襟怀高旷,既不像司马光、王安石之偏执,也没有道学家如程颐等人的拘束,不管身处何地,都能调整身心,呈现宽博大度的气象,为人天真坦率、放言无忌,文名声望俱隆,所以深为小人惮,而屡遭迫害。乌台诗案,几被置于死地,此后屡起屡跌,皆因小人嫉恨的缘故。大半人生抛掷路途,携家带口奔忙宦海,晚年时贬谪儋州,地在海外,素极荒莽,疾病无医药,居处无房屋,而东坡处之泰然,从不做迁臣穷戚之态。作为新旧党争的牺牲品,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何尝不清楚,可是,他一再搁置归返田园的梦想,入世又超世,执着于现实人生,又超然物外。这种超越传统的人生选择和人格范式,所传递的生命光泽,穿透历史的层层黑幕。
这部大传70余万字,写得极细致,紧扣诗文与经历,交错分析。它不是文论,没有学究气,也绝非那种隔阂的局外人的淡漠观察,李一冰把自己的见识和情感都放了进去,那是一颗心灵对另一颗心灵的回应。在那些逼仄的日日夜夜里,是苏东坡的诗文拓宽了他的世界,引领他突围,安顿身心,解放桎梏,叩问命运的无常,构建自身的存在。
这真是:“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