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医院急救室的第三天,黄老太太终于闭上了双眼。看着他儿子如释重负的表情,我本来想安慰他几句,可又不知说什么好。这时,他年迈苍苍的父亲推着轮椅车又来了。看着老伴的遗体,老爷子站在那儿迟疑了片刻,然后用手摸了摸老伴的额头,叫了一声黄兰芬,便重重地坐在轮椅上。见此状,护士和老头的儿子、儿媳、女儿赶紧把老爷子搀扶出去。随即,护士将一张白布单蒙在老人身上,示意家属帮忙,送到太平间。
黄老太太的儿子叫大力,在一家工厂上班,前几年办理了病退。我因心绞痛被送到急救室时,屋里除了黄老太太,还有一个聚众喝酒喝多了的女孩。据护士说,老太太已经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天,一直昏迷,家属提出不再治疗了。医生说也就坚持一两天的事。急救室一共三张床,一个护士陪着,有时在屋里,有时也到医生那儿办点什么事,借机换换空气。我输了点液后,症状明显好转,想待到半夜就回家了。可医生说,我的化验指标还挺高,坚决不让出院。
半夜时分,老太太的儿子大力来了。他冲我点了一下头,然后走到他母亲的床前,为老人捋了捋满头白发,将被角掖好。我问,老太太多大岁数了?大力说,八十四。我又问,你一直在外面候着吗?大力说,基本是他二十四小时盯着。他有个妹妹,在昌平住,来回太远,不方便。我同情般地说,你也真不易。大力无奈道:我真希望老太太赶紧走,就这么熬着,对谁都是痛苦。
大力比我大几岁。想想前些年,我父母先后生病,不断地跑医院,找医生,那个辛苦劲儿,真是不堪回首。尤其是我家的座机电话一响,就让我神经高度紧张。早以前,是我妈的声音,说儿子回来一趟吧,你爸爸心脏又不舒服。于是,我放下电话,不管是什么时间什么天气,我都会立马赶到郊区父母家。如果父亲症状不急,我就陪护他。如果症状危急,我就送他去医院。后来,父亲走后,我就接妹妹的电话。妹妹虽然在医院工作,但对于母亲生病治病住院的事,她是不敢做主的。母亲比起父亲,对病非常的能忍,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去医院的。母亲所以这么做,主要基于两点考虑,一是嫌住院不体面,二是怕花钱。我对她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生病就得去医院。再说,现在看病国家给报销,就是不报销,您儿子也有这个能力。话是这么说,母亲在她最后的一天,哮喘的已经不行不行的了,她仍坚持忍着,不让保姆给我打电话。等我晚上赶回家,母亲用力地问了我一句:你怎么回来了?我说,您生病了,我能不回来吗!可我等母亲再说话,她却憋了半天一句也说不出。从母亲的话里,我听得出,她还是不想麻烦她儿子的。那时,她或许已经知道我身体出现了严重问题。
看着大力的母亲,我常会想到我的母亲。我对大力说,别出去,就坐在那里,多陪陪母亲。以后,即使想陪也没有机会了。可是,大力有一次居然问护士,能不能给老太太打一针,就让她走了吧。护士说,这可不行,虽然老太太已经不行了,可她的生命体征还在,我们谁也不能做这个主。大力说,我不是不想让老太太多活几天,可就这样看着她熬死,我心里难受啊!我劝慰大力,比起我来,你现在毕竟还能看老妈几眼啊,我想看,不知道能到哪儿去看啊!说到这里,我和大力都哭了。
第二天,大力一刻也没有离开医院。他隔几十分钟就到急救室看母亲一眼。医生明确告诉他,老人随时会走。等到黄昏时,大力的姐姐来了。她趴在母亲身上哭了一会儿,弄得旁边喝醉酒的女孩烦烦的用被子把头遮住。也真难为那女孩了,一天来她一直就在一位即将告别人世的老太太旁边。起初,她不以为然,径自玩自己的手机。可当她看到老太太的女儿的一阵哭泣后,她仿佛意识到什么,她喊大夫要求出院。大夫告诉她,你虽然危险期过去了,但肠胃功能还没完全恢复,需要再观察一天。那女孩一听急了,说你如果不让我走,我就投诉你。医生苦笑了一下,说,既然你想走,那就写个保证书,出院后有任何问题和我们无关。
大力的姐姐哭了一会儿后,便转入正常,她也不管老太太是否能听见,就将小时候的一些往事讲给老太太听。大力听了几句,就说,你说那些都没用,咱妈什么也听不见。大力姐姐恼了,说咋会没用呢,你看咱妈的眼角都流眼泪了,她听得见,听得见呀!大力不好再说什么,说了句那你就接着说吧,有本事你把妈给说活了。
就在这时,我爱人给我送饭来了。她一见屋里的情形,就说,不然一会儿再吃吧。我示意她把饭放到旁边柜子上。当我爱人正要出去,大力的爸爸推着一辆残疾车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女儿一见老父亲,便埋怨说您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您就在家踏实待着嘛。老父亲什么也不说,径自来到老伴床前,默默地看着,一语不发。女儿见此,就趴在老太太的耳边喊,妈,您醒醒,我爸来看您来了!大力双眼紧盯着母亲,他多么希望此时的母亲能睁开眼看看他们这一家人。然而,等了半天,也不见老太太有什么动静。一旁的护士看了看他们,说,该看的都看了,家属就不能多待了。要看,明天再来吧。大力一听有些愤怒,就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人活一辈子,就看这最后一眼,多看看就不行吗?护士说,我理解你们家属的心情,可我们医院有医院的制度,请理解一下我们好不好?
我劝大力和他姐姐先出去,让他父亲和老伴多待会儿。护士见此也不好反对什么。老头就坐在轮椅上看着老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说不出。我记得我父亲快要走的时候,母亲曾跟我说,你要多在你爸爸床前待会儿,说不定他有话要对你说。事实上,我父亲在弥留之际,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一组数字,这个数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至今我也猜不出。老头约莫待了十几分钟,在我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他突然大叫了一声:黄兰芬,你不能走!随之,就激动的要掀开老伴的被子。当即,被跑进屋的儿子、女儿和护士制止住。大力说,爸爸,您来也来了,看也看了,回去吧。老头眼泪汪汪的摇了几下头。在护士的帮助下,大力和姐姐把老父亲推出了急救室。我隐约听那女儿说,明天您不许来了,路上多危险哪!
大力的父亲回家了。大力的姐姐也回家了。聚众喝酒的女孩也回家了。抢急救室里只剩下我和黄老太太。小护士见我没什么事,就到对面的大夫那里聊天去了。看着隔着一张床的黄老太太,我感到有一丝的悲凉和恐惧。过了十几分钟,大力走了进来,他对我说,你看我们家多热闹。我苦笑了一下,说人到中年都会面临这些问题。不过,刚才看着你父亲对你母亲那种恋恋不舍,我还是被感动了。想来,他们几十年的爱情还是满真挚的。大力听我这么一说,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我旁边,索性跟我谈起了他的父亲和母亲。
大力的父母都是北京人,具体说都生活在坝河两岸。他们一个住在河南村,一个住在河北村。小时候,他们一起上的同一所小学。等到了高小毕业,大力的父亲就和在京城做事的爷爷进了城。开始在一家私营企业当学徒,后来公司合营他又进了国营大工厂。尽管成了城里人,可大力的父亲还是喜欢乡村,他几乎每个月都要回村上住几天。一次,他在坝河捉小鱼时,意外的发现对岸洗衣服的女孩竟然是他的小学同学,他便激动得叫了一声——黄兰芬!黄兰芬当然记得对岸这个小学同学,虽然几年不见,但她对他还是留下很深的印象。于是,他们隔着二十几米宽的坝河热络地聊起来。他们聊的内容无边无际,大有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似的。就是在那一天,他们相约每月都要在坝河相见。几年后,大力的父亲便托人到黄兰芬家提亲。对于这门亲事,黄兰芬家自然很满意。可大力的爷爷就有点不高兴,他觉得儿子既然到了城里,就应该找个城里姑娘。但他没有想到,儿子发誓非黄兰芬不娶,如果他不答应,他宁可把城里的工作给辞了。无奈,大力的爷爷只好成全了这对年轻人的婚事。
大力的叙述让我不由得对她老娘多看了几眼。我觉得,这个老人姑娘时一定很漂亮,也很贤惠,不然大力的父亲不会那样顽强地坚持非她不娶。我很想听听大力多给我讲讲她母亲的故事,尽管那是一个普通女人的普通故事。但大力说着说着,他就趴在床头睡着了。我知道这些天他实在太累了,便不忍唤醒它。也许,在梦中他会回想起许多和母亲在一起快乐的日子。那样的日子,是足以让一个儿子享受一生的。
作者简介:红孩,中国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作家、文学评论家,已出版散文、小说、诗歌10部。其散文代表作品有《东渡 东渡》《唤声姐姐叫萧红》《女人的荷》等。现供职文化部中国文化报社,主编文艺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