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蒙也晚,从小学六年级到高三的语文课都没上过,所以接触到“豪放派”和“婉约派”这俩词,已是在南开大学中文系上古典文学课。说实在的,这两“派”我都喜欢,它们内里所蕴涵的巨大与无限,千百年来都难以言说。
我总的感觉,似乎唐诗更多豪放,宋词更偏婉约。但马上又觉得自己的认识不对,比如即使同一个诗人,也是既有豪放又很婉约,你说怎么办?
比如李清照。
有一回一群老老少少文友们都在场,一位书法家为大家写字。轮到我了,问要什么?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众人皆惊讶,乱纷纷叫道:“韩小蕙你怎么搞的,干吗专要这一首,换换吧!”
我明白,他们的潜台词是这首太男性化了,不适合你们女人呀。一位大姐也赶忙出来给我打圆场:“依我看还是换‘昨夜雨疏风骤’吧,回头用淡青色绫子裱上,挂在你那客厅里,好看得很。”
我不换。虽然我也心醉“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些丽句──婉约的李清照可真是千古第一女词人,一支秀笔表达了半壁江山,把女人们的万种柔情都写尽了。我曾想,若世界上没有了李清照,就等于大地上没有了源头活水,女人们可都是水做的呀。然而尽管如此,我也还是经常喜欢念一念“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还有“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还有“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你听听,豪放的李清照,又是多么胸襟开阔,大气磅礴,真正称得上是如椽巨笔,笔底走风雷。我也曾想,若文学史上没有了李清照,就等于天空底下没有了山脉,而女人也是需要高度的啊!
如此,就心心念念,看见清照词,就眼睛一亮、就亲切、就兴奋、就激昂、就像见到老朋友,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归属感,就赶快去背下来。
其他女性诗人呢?在我的文学史里,似乎没有了。
蔡文姬?不,虽然她的《胡笳十八拍》也是传世之作,但可惜年代太久远了,面孔已经有点儿模糊不清。
王昭君?不,尽管众多老戏新剧都把她塑造成一位有胆有识的女中豪杰,还有文化,还有文才,还有胆识,还有骨气,还美丽动人气质可人,可是她终归不是知识女性,终归登不上大雅之堂。
林黛玉?不,一部《红楼梦》写得再好再传神,我也总是喜欢不来林黛玉,她太爱使小性子了,太敏感、太尖刻、太爱伤人、太极端化、太顾影自怜、太愤世嫉俗。跟人过不去其实就是跟她自己过不去,结果必然是早早亡殁。
其他呢,够档次的就更没有了,不是女皇、娘娘、嫔妃,就是梨园优伶或者青楼名妓。光一个个美人胚子,内心里苍白肤浅无一点儿波澜,早让知识女性们挥挥手全给“帕斯”(淘汰出局)了。
那么就选男性吧,第一人当首推屈原大夫。
中国老百姓没有不知道屈原的,这是年年端午节吃粽子时的永远的话题。我呢,居然是端午节丑时降生的,从小就把屈大夫熟稔得如同家里人。上大学,读古典文学课时,我又居然天天早上6点钟即起得床来,跑到走廊里去背《离骚》。后来放寒假回北京,到北大去看朋友,说起来就是后来以写相声和电视剧出大名的梁左(可惜他已经去世19年了,怀念他!),互相交流授课情况。梁左眯着小眼睛坏笑,不大相信我能把《离骚》背下来,我脱口而出: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当然,上大学时我已经24岁,没有童子功的记忆优势了,所以到今天,《山鬼》还能记个八九,《离骚》也就能记得开头这一段和“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等一些名句。但是对屈原,我却一直敬佩有加,不但作为文学家来学习,也作为人生楷模来模仿。在家里挂一幅屈原的字,当然也是好的,但不如挂上一幅屈原像。
然而坦率地说,到现在我也还没有找到一幅能够深深打动我的屈原像。美术馆的画展倒是看过不少,个人作品集也读过多本,却总觉得他们都把屈原画得太现代,三闾大夫就像那一出又一出现代人写的话剧一样,一点儿也不像战国时代的贵族大夫,而仿佛李玉和一类的高大全式英雄人物,既不豪放也不婉约,让人打心眼儿里不认同。
这么多年看过来看过去,找过来找过去,还就是《楚辞集注》上那幅《屈子行吟图》比较好:清癯瘦削的屈原上身微微前倾,急匆匆走在一条前途渺不可知的小路上,脸上的表情是苦涩的、苍老的、忧郁的,一看就能想象出他的人生苦难和无路可走的悲凉心情。这远比那些大义凛然的光辉形象更能打动内心,因为,这又使我联想到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同时想起了我们自己的人生困境:古往今来,中西并通,人类有着共同的生存苦难,按佛家的话说是“每个人一生当中都有一百零八劫(难)”。虽然不一定是精确的一百零八,但想想有时我们被命运刁难得走投无路的情形,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凄苦,真正如同法国画家泰奥多尔·席里柯的名画《梅杜萨之筏》所展现的,谁也逃不出茫茫苦海,必须强自挣扎,忍受命运的熬煎──我的意思是,这是永恒的文学主题,用今天的时髦话语,叫做终极人文关怀,不论是文学、绘画,还是其他艺术形式,只有深刻地表现了这个主题,其作品才能有动人心魄的震撼力。
我眼前又浮现出另一位伟大的文学家──苏东坡。
近年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一天天增加,我对苏东坡的钦佩与日俱增,这大概源于对他的认识一分分地有了提高。少年时,喜欢慷慨激昂地高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也喜欢是模是样地低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分明的,一点儿也不理解这些千古名句的骨血之中,隐含着重重的沉郁顿挫之气。那时的我还太年轻,更多的只是把苏轼作为一个大文学家,做着单纯的诗词文赋层面的崇拜。现在呢,再用不着“为赋新诗强说愁”了,我已然明白了风声雨声里的苍茫,浪花淘尽英雄呀。
苏东坡的一生比屈原更令人心碎,他活得更曲折、更坎坷、更艰辛、更沉郁、更委屈、更悲愤、更无路可走、更无家可归,亦更高处不胜寒。我到的地方不是很多,但曾在徐州、杭州、山东蓬莱阁、广东惠州、天之涯海之角的海南岛……一再地看到东坡居士的遗迹、遗存、纪念馆,等等。刚开始还没什么太尖锐的感觉,只是一般性地瞻仰,感叹着他漂亮的法书,吟诵两首他的词作,可后来却渐渐地觉得不对头了:怎么苏公的足迹,竟到了这么多、这么远的地方?
直至走上了惠州和海南的土地,听到了关于瘴气的可怕传说,才全然明白了这是因为苏公被一贬再贬之故,心里慢慢地灌满了铅,为这位天才的大文豪悲恸不已。苏轼虽然最终活了66岁,在古人来说不算寡寿了,但没有谁是这样令人心惊地被一群宵小追杀诋毁,死死咬住不松口,虽然根本无罪却遭一贬再贬,一直贬到疆域尽头的再无可贬之域!
世人都道苏东坡放达,然而再豁然之人,也是血肉之躯,心都是肉做的一颗,以东坡之旷世奇才,岂不比常人有着更多悲思更多忿詈?就说他上面的两首名词,今人读起来,一激昂豪迈,一缠绵悱恻,其原意却已被大多数人忘却:写“大江东去”时,东坡正因为“乌台诗案”被捕入狱、被严刑残害、差点儿被杀头、终被贬谪黄州之际,他所抒发的,不是想要建功立业的宏图大志,而是抱负不得实现的悲酸;写“明月几时有”时,东坡离京游宦已有好几年,迢迢行路上,更尝到丧妻别子之痛,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千里共婵娟”根本不是浪漫主义的歌吟,而是一种渺不可得的期盼。
尽管如此,苏东坡毕竟是苏东坡,他比柳永、温庭筠、王维、李贺、李商隐甚至李白等纯粹的文人才子型作家更让人钦敬的,是他那一生一世的济世胸怀──相传他南贬惠州后,有一次拍着自己的肚子问周围人,里面装的是什么?有人说是文章,他摇头不语;有人说是诗书,他沉默不答;直到一直追随他不离左右的红颜知己朝云说出是“满肚子不合时宜”时,东坡才抚掌拍腿,呵呵大笑不已──这就是苏公的境界:他无论是显在高庙之堂,还是退居湖泊草泽,心中所念的,都不是一己的功名、文名、进阶、退隐和显达,而是社稷江山与经国大业,套用今天的话说,他的写作动机在朗朗乾坤,而不在官场、商场、名利场,不在家庙和功名簿。这样的苏东坡,这样的写作,无论豪放还是婉约,都是顶尖的佳作。
我还心醉辛弃疾的作品。会背他的很多首,最喜欢的名句是“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还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还有“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还有“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可惜他生不逢时,在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里,由于屡屡请战抗金,在42岁上就被免官不用,只能闲居乡下,暗自“揾英雄泪”。所以,他也写了一批描写农村生活的婉约小词,如“携竹杖,更芒鞋。朱朱粉粉野蒿开。谁家寒食归宁女,笑语柔桑陌上来”。但这些,我都不怎么喜欢,我觉得那不是他的生命底色。
当然,辛弃疾还是英雄辛弃疾,他写个人生命的许多词作里,也是将豪放揳入婉约中,比如最典型的是《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这就是辛弃疾,即使个人生活已困顿到如此地步,也还心心念念着万里江山,试问这种境界,不正是中国传统文化“先天下”的薪火相传吗?
如此,也许你们已经看出来了,我似乎更偏爱豪放派?好像是的,天生性格使然,就像我在南北各地方戏曲中,更喜欢陕西的秦腔、老腔,喜欢河南豫剧,喜欢山西梆子,它们直率、高亢、强烈、以生命相许,而且一点都不奶油、不娘娘腔、不遮遮掩掩、不小家子气……虽然笔者是女性,可是最腻歪娘娘腔的男人。
这当然并不是说我是“婉约派”的否定者,相反,我也沉迷在众多婉约词的丽句中,比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柳永)“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秦观)“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太多了,简直如浩浩江海之水,举不胜举;又如春风摆柳,美不胜收!
不过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必须在这里说明白,即“婉约派”和“花间派”“香艳词”等可完全不是一回事。“花间派”是以婉约的表达手法写女性的美貌、服饰以及她们的离愁别恨,由于注重锤炼文字、音韵,形成了婉约迷离的意境,对后世文人词的发展有一定的影响,但其题材狭窄,情致不高,在文学史上评价也不高。“花间派”的鼻祖是唐代诗人温庭筠,比如他的代表作《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整词写一个歌伎晨起化妆的过程,词句华美、精致、婉转,可是内容上有什么意思呢?以至于后世有一些热爱温词者,将其附会上“弃妇逐臣”的社会内容加以解读──我还十分清楚地记得上世纪70年代末,在南开听叶嘉莹先生讲到此词的情景。及至看到电视剧《甄嬛传》拿它做了每集之间的插曲,不禁哑然。至于“香艳词”一类,从字面上就可看出其指向,格调低俗者多,更不值得提及。
噫!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之形胜地,“飞流直下三千尺”“遍地英雄下夕烟”,既有高山大川、大漠原野,也有江南秀色、小桥流水;既有大麦、水稻、玉米,也有大豆、小米、高粱;既有孔、孟、老、庄、墨,还有司马迁、荆轲、岳飞、杨家将、文天祥……我始明白了莽莽苍苍的华夏大地上,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多座高山,你看,有的国家就没有,尽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这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啊!
哦哦,读书,写作,吟唐诗,咏宋词,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独有的文化方式,多么幸福的生活影像呐──守着窗儿,独自得黑,既听不见梧桐细雨点点滴滴,也看不见绿肥红瘦是否依旧,只一心扎在我的书堆里,一位一位细品大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