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犹豫,文章标题是不是应叫“含英咀华”。含英咀华,英和华都是植物界的馈赠。蔬菜是其中的先行者,是烈士,向它们致敬。还有一种植物,基本功能是审美,但偶尔也会进入杯盘,甚至被文人化,比如菊花。在中国画“四君子”图里,梅兰竹比较入画,就长相而言,菊花可能最不好画,很少有画家能把菊花画得有神,包括齐白石。有一次在单位附近的北京画院看齐白石特展,老爷子画中秋,虾和蟹都很精彩,配菊花,菊花没精打采,差了点意思。
不上相的菊花在中国人的杯盘里,特别是在中国文人的文字里,地位很特殊,相当于妙玉和探春的结合——既尊贵,也有难以道白的隐情。隐,几乎是菊花的标签。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陶渊明可以写出“采菊东篱下”,可以写出《归园田居》,可以写出《桃花源记》,有个人个性原因,也有时代潮流的推助。陶渊明生活的晋朝,被叶兆言在《南京传》里誉为文人的时代,并不是因为政治清明、经济景气,而是因为魏晋南北朝朝政更迭频繁,城头变化大王旗,当是时也,老百姓对朝政的热情严重减退,生活美学作为审美对象格外受到关注。生活美学的创造者、掌握文化知识并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士人阶层勃兴,“魏晋风度”“名士风流”这些词应运而生。魏晋风度不止一种,陶渊明属于隐逸派。学而优则仕,隐逸虽然不是光明正途,但也还在儒家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序列,一些文人墨客往往以此为退路和归途。朝中有人好做官,朝中无人难做官,中外古今皆如是。翻看陶渊明的家世,虽不及王谢显赫,但也有光荣历史,其曾祖陶侃因有战功被封长沙郡公,祖父和父亲都曾入仕,陶家在江西浔阳算得上大族。到了陶渊明,一朝天子一朝臣,随着家族衰落,即便学富五斗,最高职位也仅是七品彭泽令。官场等级森严,职位低,就得“摧眉折腰”。陶渊明干得不舒服,俸禄也不高,公子哥的脾气上来了,遂挂印辞官,退隐山林,结庐桑落洲。
在“陶渊明”的百度词条下,有两个“第一”比较打眼。一是“文学史上第一个大量写饮酒诗的诗人”,一是“田园诗派创始人”。说到这两个“第一”,都绕不开桑落洲。桑落洲是古战场,据南宋成书的《舆地纪胜》卷31记载,大概位于今安徽宿松县、湖北黄梅县和江西湖口县三省交界处,中心位置在今安徽宿松县汇口镇归林村。“归林滩,古桑落洲也。”这是清同治十年湖北崇文书局印制出版的《长江图说》对桑落洲的记载。从三国名将周瑜练兵点将至今,长江主堤多次决、改道,桑落洲的行政归属也在不断改变,一会儿在安徽,一会儿是湖北,一会儿到江西。古今多少事,只能诗文见。长江和黄河都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如果从人与河流的关系看,长江沿岸特别是中下游因为一直有居住历史,留下的人文痕迹更多。比如桑落洲,方寸虽小,却汇聚了周瑜点将台、九洲八卦阵、周瑜墓、巢湖城、牧鹅林、桃花林、五柳庄、归林滩、桃花源、雷池等诸多掌故。著名的“不越雷池一步”就典出于此。在桑落洲,最意外的是遇到牧鹅林,它矫正了我的一个知识点。文人多的地区,文化被传播的可能性就大,比如绍兴郊外的兰亭鹅池,因为实在太有名了,一直被我当作王羲之习书之处。孰不知,桑落洲的牧鹅林才是书圣得道的源头。桑落洲,旧属彭泽,王羲之的堂叔王舒是彭泽县侯,王羲之在此生活时,叔侄二人闲来无事常常登洲远眺成群结队地翔集水面的大雁。鹅是驯化的野雁。江州刺史李矩的夫人卫铄是王羲之的书法老师,在书家辈出的东晋,卫夫人以女流之身,能作为书家名世,确有超常之处,比如主张“师法自然”。据说,卫夫人卫老师要求王羲之学书法不能光躲在书房里练帖,要走到大自然里,赏雁姿鹅态,习山水树木之韵。桑落洲的牧鹅林,据说是王羲之驯鹅的林子,也是其书法灵感之源。后来有传说说卫夫人与王羲之乃姨侄关系,是不是姨侄关系,对于书法家王羲之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以贵胄之身份,以王家书法之盛名,王羲之尚能青出于蓝胜于蓝并能成为一代书圣,我想大概得益于善习、勤习和多习。
桑落洲,是王羲之书法得道的地方,也是陶渊明“归园田居”,把自己缔造成田园派创始人的地方。陶渊明是个典型的宅男,彭泽也好,桑落洲也好,包括原籍宜丰,生活和工作的半径始终没有超出彭蠡湖即今鄱阳湖周边。“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心远地自偏”与“心静自然凉”是一个道理,有主观唯心主义的色彩,但恐怕也是当时当地自然环境的一种折射。东晋末年距今一千四百多年,虽然经过秦汉政治和经济休整,人口总量较诸侯争霸时期有所增益,但与今天比较,毫无疑问是小巫见大巫。人口少,人口密度自然就低,人和自然朝夕可见才有可能,也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才会成为现实。“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诗的后四句讲的都是南山美景和放松的心情。南山也即今天庐山,宋代阳枋有诗证曰:“阻风桑落洲,悠然见庐山。”作为田园诗派创始人,陶渊明写田园生活,不仅意象包括形象丰富独特,对于自然的描写生动贴切,而且每每都有新意。这就是他的高级。一个诗人,一个文学家,最后决定他能走多远的,是其视界和胸怀,说白了就是观察和理解事物的方式。农耕文明时代是这样,后工业文明时代也是这样,从农耕文明到后工业文明变化的不只是生存样式,还有看世界的方式。美国学者尼古拉斯·米尔佐夫在《如何观看世界》一书里写道:“当印刷机发明,第一份出版物诞生时,人们不可能想象出大众文化水平提高会如何改变这个世界。两个世纪前,由于战场太大,想要看到全貌无法靠裸眼,于是精锐部队运用一些视觉化技术来想象战场的实际状况,而今天,这个技术已经转化到亿万人的视觉文化中。它令人同时感到困惑、无序、解放、焦虑。”视觉是一种文化,会演化成认识世界的方式,演化成世界观。世界观是一种选择机制,所处位置不同,出发点不同,对事物的认知也会不同,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作为隐者的陶渊明,世界在他的眼里,既是回返自然的真切,又是加了菊花滤镜的诗境。菊花因为陶渊明的缘故,被人格化,成了隐者的花,故今天还有“人淡如菊”一说。菊花是后来的事了。一千多年前的桑落洲,最有名的植物是大都督周瑜下令种植的桃林和柳林。三国时期此地属吴,都督来此安营扎寨,建巢湖城,照八卦图种桃柳二树。柳树九棵,到了陶渊明的时候,经历大水和战火摧残,剩下五棵。挂印归隐的陶渊明结庐五柳,“五柳先生”根出于此。桃树长成桃林,成了桃花源。“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桃林如此芬芳美妙,不乏诗人的艺术想象成分,当然也应该是江岸春景的实录。长江沿岸特别是中下游,气候四季分明,春季湿润多雨,桃花盛开的季节,就产生了一个带有香艳意味的词——“桃花雨”。
桃,发源于中国,花看起来娇艳,树的生存能力却极强,东西南北中,各种气候条件下均可栽培。中亚和欧洲的桃树也是丝绸之路打通后引种过去的。虽然各地都有桃树,但生在山重水复的江南,还是长在一马平川的大平原,桃花的气韵和风格多少还是有差异,有时候差异还不小。论到桃林的美,还是南方,因为有水,显得略胜一筹。
北京朝阳公园靠北的空地上有一大片桃林,是我春天必去的地方。早春三月,风吹过,落英翩跹,细弱的花片常被混淆成樱花,总以为是外来物种的入侵。北方的水土难道不应该只盛产浓烈香艳的大牡丹吗?这当然不仅是知识误区,也是文化偏见。桃,作为果实,在华北和中原的栽种历史可远追至春秋战国。春秋战国,华北和中原是中国的中心,人口密度大,随着人类对于食物的需求增多,种植业发达起来。《诗经·魏风》第三篇《园有桃》记载:“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盖亦勿思!园有棘,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标点符号都是后来校注所加,可以忽略。这是一首居安思危、表达现实忧虑的诗。总体意思是提醒君王,在诸侯称霸、战火纷飞之际,魏是小国,虽然今天有吃的有玩的,但不能小富即安,要看到潜伏的危机。桃和棘,这个时候已是可食用果实,以此类比生活安逸富足。魏国的疆土大约在今天山西和河南一带。魏风,是魏国官方采录的民歌。《诗经》里,收了七首魏风。风的特点是“兴观群怨”,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具有现实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精神。魏风的批判现实主义色彩相对突出,小学课本里收录的著名批判官腐的《硕鼠》一诗也出自魏风。阅读的有趣在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比如从《诗经》里,从《园有桃》里,可以读到人类社会的发展细节,读到人类对于食物的探索和实验,读到植物学常识。桃,汁水丰美,被广泛食用还可以理解。棘,其实是一种果肉少味道酸的小枣,口感并不好,今天北方盛产的大枣应该是它的N次升级版。大枣是冀鲁陕豫的甜,苹果、桃、梨、西瓜等也大多如此。北方水果日照时间和生长期长,糖分积累多。比如西瓜,这些年物流便捷后,北瓜南下,南方人夏天才可以经常吃到沙甜的西瓜。从前在南方,夏天买西瓜是一项技术活。母亲长得娇小,西瓜上市了,下班回来手上总要费劲地抱个瓜。切西瓜时,开瓜的瞬间,如果是清脆的声音,瓜裂了,那是运气好,不仅甜,还可能是沙瓤。但如果一刀下去切不动,还要再使点儿劲,八成不甜,甚至不熟。过去的人生活节俭,不甜和不熟的瓜也大多不扔,母亲说比白开水甜。南方燠热,东西搁不住,吃瓜都得当天买,最好是瓜蒂见青。我来北方后,夏天最开心的就是可以闭着眼睛买西瓜,而且,如果是豪爽派,可以一次买几个,堆在家里,慢慢吃。北方,南方,没有好歹,气候不同,食性不一样。哪怕是同样的西瓜,南方和北方都会有不同的吃法。
采集大自然的果实作为食物,是食物的第一阶次。在人类食物谱系里,花朵大量进入食谱,也应该是在早期阶段。当人类开始定居,农业发达起来,五谷以及果实可以大量栽培后,对于花的食用开始大幅减少。再往后,以花之名,能够进入食物的越来越少。偶尔被食用的花,基本上属于锦上添花,不仅美味,而且规格高,要求高。比如俗称黄花菜的萱草花,是北方菜谱里木蓿肉的主角。在我们皖南,南瓜开花的时候,能干的主妇用面粉裹上花朵放进油锅软炸,我们叫“南瓜拖”(音),甜香鲜嫩的滋味无比难忘。这种吃法,在别处再没有见过。南瓜开花实在太美了,大概不忍心采摘,更不会用到油炸这种残酷的吃法。但对于舌尖,确是美好的记忆。
菊花和桂花也会进入食谱,比如做成各种甜点和饮料。杭州的桂花有名,直到十二月大雪纷飞,老浙大的校园里还飘着桂花的香味,这个时候,我们往往会用烫开的水冲藕粉,关键是一定要加两勺桂花。没有桂花的藕粉,杭州人是不吃的。杭州出文人,文人去的也多。文人好吃,也会吃,吃完还会写,于是这种吃法就传播开了。比如菊花。关于菊花的最早记载,据说是《礼记·月令》,中有诗云“季秋之月,鞠有黄华”。“鞠”就是菊。从屈原的《离骚》开始,菊花入了餐盘,“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看起来很美,吃起来什么滋味?以花入菜,特别是花蕾部分,质地硬实,入味恐难。所以,桂花可以成为甜点的配料,但当不了主角。我吃过一道凉菜,是将茉莉花和鲜杏仁加盐加芝麻油凉拌,颜色好看,青青白白,吃起来确实一般。迄今为止,还没有吃过正经拿菊花的花朵当食材主料的菜,但春天时,用菊花的嫩叶和鸭蛋做汤,是江南的一道特色菜,我们的土话叫菊花老(音)。鸭蛋必得油煎,切成块,然后下到汤里,菊花叶最后点进去。这道菜的主角看起来是鸭蛋,但压轴的是菊花叶,吃的是芬芳四溢的山野之香。陶渊明是菊花的知音。陶渊明采菊何为?我想无非两大为:一是作为审美对象插在花瓶里,二是作为食材下下油锅,泡泡菊花茶。东晋喝不喝菊花茶,没考证过,真不敢瞎说。以陶渊明之清淡性格,菊花似乎只合吟诗作画用。但我想,陶渊明不还有“文学史第一个大量写饮酒诗的诗人”的名号吗?诗酒不分家,何以佐酒?菊花也。这似乎才见出一些风雅。
古人的酒多是自酿的粮食酒,诗酒不分,酒既是饮料,饮酒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古人写诗是常态,酒自然也每每入诗。流传至今的名句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都是魏晋之后的唐诗。唐之前,像陶渊明大量以“饮酒”为题,一写就是二十首,并有名诗名句传世者,一时还真想不出他人了。这二十首诗,隐逸是基本主题。“采菊东篱下”一句出自《饮酒·其五》,也是陶渊明田园诗的代表作。陶渊明之后以酒而名的诗人,毫无疑问是李白了。据诗人兼历史学家郭沫若统计,李白现存一千零五十首诗,百分之十六即一百七十首与酒有关,如“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等等。李白爱喝酒,酒量似乎也大,是“一杯一杯复一杯”。但李白最有名的是因为醉酒溺水而亡,埋骨当涂大青山。李白是浪漫主义诗人的杰出代表,浪漫主义的特征是始终葆有青春激情,这就使我们错以为李白要比杜甫年轻,要比杜甫酒量大。杜甫因为诗歌沉郁顿挫,显得年长老成。其实不然,也是郭沫若的统计,杜甫不仅比李白年轻能喝,而且一生写了三百首饮酒诗,比李白要多一百多首。杜甫的饮酒诗中流传较广的是《曲江二首》。曲江,即今天西安的曲江区。杜甫生在盛唐,盛唐的曲江是当时长安城最大的名胜风景区,位于长安城南的朱雀桥东边。“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杜甫在“其一”里写到的“苑”即唐代曲江芙蓉苑,今天的曲江新区前些年也仿造建了个大唐芙蓉园,味道似乎不太对。“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这是“其二”,比“其一”流传更广。“胜地初相引,余行得自娱。见轻吹鸟毳,随意数花须。细草称偏坐,香醪懒再酤。醉归应犯夜,可怕李金吾。” 杜甫这首《陪李金吾花下饮》,被诗论家称为“婉而多讽”。诗写得好而且酒也能喝的大文豪还真不少,比如苏东坡。“父老喜云集,箪壶无空携。三日饮不散,杀尽村西鸡。”豪放派的苏东坡写饮酒,也是“三日饮不散”,一派酒鬼豪气。“三日饮不散”,其实也怪不得苏东坡。东坡是诗人,也是水利学家,一生修了三条大堤,“东坡处处筑苏堤”。最有名的是杭州苏堤。西湖长期淤塞过半,湖水干涸,湖中长满野草,严重影响了农业生产。元佑五年,苏东坡做杭州知府的第二年,动用民工二十余万,疏浚西湖,建三塔(三潭印月),修筑纵贯西湖的长堤即苏堤。其他两条苏堤,一条是其被贬颍州(今阜阳)时,在颍州疏浚西湖并筑堤;一条是被贬惠州,也疏浚西湖并修长堤。“三日饮不散”,说的是在颍州筑完长堤后与百姓同欢共饮一事。以东坡的文名和行政能力,似乎应该有更大的腾挪空间才是,但观其一生,运途颠簸,南南北北,上上下下,几乎没有停息。这个时候,苏东坡的实事求是、变通旷达的优点表现出来了,入世,也出世,交友广泛,好朋友中就有佛印和尚这样的出家人。有大隐之气的苏东坡,比较经得起折腾。
桑落洲在陶渊明笔下是田园牧歌,是桃花源。成为田园派需要硬件条件,最起码要有可以养活自己及家小的土地,有可以“结庐在人间”的基本金,有可以吟咏欣赏的风花雪月。风花雪月中,风、月和雪都要拜大自然所赐,可遇不可求。只有花是可以种植,可以主动作为。陶渊明之后的唐代诗歌鼎盛时期,菊花屡屡直接入题。“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这是李商隐的《菊花》。“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这是元稹的《菊花》。在李商隐和元稹的诗里,陶家直接入了典。“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还似今朝歌酒席,白头翁入少年场。”这是白居易的《重阳席上赋白菊》。“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是孟浩然的《过故人庄》。在白居易和孟浩然的诗里,菊花入眼,也入了席。
北京的山大多在西边。住在东边的朝阳,二十年前,推窗可见西山。这种场景今天看来是梦境了。二十年前,单位分房,房改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老老少少很兴奋。依据各种标准打分、排队、领房。轮到我们,毫不犹豫地选了朝西的房子,无它,视野好,楼下有花园,抬头见西山。因为遥远的西山,夏天的西晒,冬天的西北风,都可以忍受。人人都爱西边的西山,有摄影组的同事,甚至在西窗常年架设了一台高倍专业照相机,记录西山四时晨昏变化。遗憾的是,不出三年,这个小资情调便被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粉碎。绵密的楼缝间,偶或才可见到西山的倩影,还得在雾霾不来光临之时。看好莱坞科幻大片,常常能看到类似镜头:当地球部落化,视域外的空间或宇宙不再漫漫无边,找到在一个相对局外或安稳的角度,把变化放在不变的镜头下观察,原本焦虑的心境会放松一点。这是美国人解决焦虑的方式。我们是中国人,中国古人善于把自然对象化,做隐逸派,天人合一,物我两忘,忘却了,就不存在什么“三千烦恼丝”和“人间阿堵物”了。我们做不成隐逸派,建设生态文明还是要呼吁一下的。
对了,一直在想,“梅兰竹菊”四君子,为什么偏偏菊花最不入画?想来想去,大概是骨骼的问题。梅兰竹,在中国画里,都是以少胜多,以瘦胜肥,所谓“骨骼清奇”也。菊花,即便被称为淡菊,也还是草叶丰茂、花形圆满,故而比较起其他三种,较难画出神采来:画得太饱满,不像君子样;画得瘦弱,不符合实际。另外,菊花除了古人说的“黄华”外,紫色、白色、红色、绿色等等,应有尽有。还有一种叫大丽菊的,我小的时候养过,开出来的花瓣儿长长短短,像萝卜丝,也像狮子狗的卷毛,当然,它已经不同于“采菊东篱下”的菊花,它是洋品种,来自墨西哥。
作者简介:刘琼,艺术学博士,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委员,《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现居北京。曾获《文学报·新批评》 优秀评论奖、《雨花》文学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评论奖、中国报人散文奖等。著有《聂耳:匆匆却永恒》《通往查济的路上》等专著。刘琼女士2020年在《雨花》开设“花间词外”专栏,此为专栏第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