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不久前,李舫在“2019第二届世界文化名城论坛·天府论坛”上,以《成都的七张面孔》为题,展示了自己心目中的成都名片:诗歌的面孔、神秘的面孔、生态的面孔、美食的面孔、安逸的面孔、财富的面孔以及创新的面孔。
记者日前与作为散文家的李舫对谈,纵观百年来书写成都的散文,旨在从散文的角度打量成都。在李舫看来,成都一直延续着一种扎根生活、关注现实的散文气质,成都人的生活,就是一篇舒缓而精致的散文,在起承转合中,渐次打开对生活的憧憬。
嘉宾
李舫,1968年生于吉林长春。中国人民大学文艺学博士,1995年分配至《人民日报》社。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文艺家协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协文艺理论评论委员会委员。代表作有《春秋时代的春与秋》《大道兮低回——大宋王朝在景德元年》《在火中生莲》等,作品获中国新闻奖、冰心散文奖、中国报人散文奖等。长期担任鲁迅文学奖、中国儿童文学奖以及“五个一工程”奖、中国电影华表奖等奖项评委。主编大型文学书系“丝绸之路名家精选文库”等。
老舍写成都:一个“有手、有口的城市”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读过很多散文家描述成都的文章,除了已提到的之外,印象特别深的还有哪些?
李舫(以下简称李):很多。三千年来,成都这座城市的功能没有本质性的变异,它就像一个硕大的肺叶,吐故纳新,极大地彰显一个世界文化名城的全部功能。对穿行在这座都市的人们来说,城市的小巷与茶馆、青石板,望不到尽头的天府之国的沃土,构成了一种闲适、平缓、雅致的生活品格。从古至今,成都的“诗国”之誉深入人心,人们未必注意到,涉及成都的散文不但质量上足以与诗歌比肩,涉及的作家遍及海内外,读者大大超过诗歌,而且在作品数量上达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
记:比如老舍在1942年就写过一篇《可爱的成都》,列举了他热爱成都的三大理由。
李:老舍特别谈到,成都是一个“有手、有口的城市”:“先说手,我不爱古玩,第一因为不懂,第二因为没有钱。我不爱洋玩意,第一因为它们洋气十足,第二因为没有美金。虽不爱古玩与洋东西,但是我喜爱现代的手造的相当美好的小东西……中华民族在雕刻、图画、建筑、制铜、造瓷……上都有特殊的天才。这种天才在造几张纸,制两块墨砚,打一张桌子,漆一两个小盒上都随时地表现出来。美的心灵使他们的手巧。我们不应随便丢失了这颗心。因此,我爱现代的手造的美好的东西。
北平有许多这样的好东西,如地毯,珐琅,玩具……但是北平还没有成都这样多。成都还存着我们民族的巧手……次说口:成都人多数健谈。文化高的地方都如此,因为有话可讲……”
记:老舍不但展示了成都人的心灵手巧,更揭示了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城市,更主要的是要弘扬、发展其地方的特质文化。
李:老舍先生这一番言论,对于当下成都建设世界文化名城,没有过时,仍具有现实意义。
记:在同一篇文章里,老舍还特别罗列了成都的民间艺术。
李:是的,他指出:“我听到了川剧与竹琴。川剧的复杂与细腻,在重庆时我已领略了一点。到成都我才听到真正好的川剧。很佩服贾树三、萧楷成、周企何诸先生的口。我的耳朵不十分笨,连昆曲——听过几次之后——都能哼出一句半句来。可是,已经听过许多次川剧,我依然一句也哼不出。它太复杂,在牌子上,在音域上,恐怕它比任何中国的歌剧都复杂好多。我希望能用心去学几句。假若我能哼上几句川剧来,我想,大概就可以不怕学不会任何别的歌唱了。竹琴本很简单,但在贾树三的口中,它变成极难唱的东西。他不轻易放过一个字,他用气控制着情,他用‘抑’逼出‘放’,他由细嗓转到粗嗓而没有痕迹。我很希望成都的口,也和它的手一样,能保存下来。我们不应拒绝新的音乐,可也不应把旧的扫灭。恐怕新旧相通,才能产生新的而又是民族的东西来吧。”
这样的散文,记录了一个时代的辉煌。成都打造“音乐之都”,实在是有迹可循的。“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些散文折射出成都的文化魅力。
文学史上 成都一直保持高峰姿态
记:1940年朱自清在西南联大任教,一放暑假就离开昆明,赶回成都,在成都市东门外宋公桥租赁了3间小瓦房,开始整整一年“休假式研究”的成都生活。《外东消夏录》是朱自清离开成都后怀念成都的散文。
李:这篇名文里有《成都诗》一节,开门见山:“据说成都是中国第四大城。城太大了,要指出它的特色倒不易。说是有些像北平,不错,有些个既像北平,似乎就不成其为特色了?然而不然,妙处在像而不像。我记得一首小诗,多少能抓住这一点儿,也就多少能够抓住这座大城。这是易君左先生的诗,题目就是《成都》:
细雨成都路,微尘护落花。
据门撑古木,绕屋噪栖鸦。
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
承平风味足,楚客独兴嗟。
住过成都的人该能够领略这首诗的妙处。它抓住了成都的闲味。北平也闲得可以的,但成都的闲是成都的闲,像而不像,非细辨不知。”
如果说“闲味”是朱自清对成都的总结,那么在我看来,如今已经提升为从容态势下的“包容”了。闲适而非散漫,承平风味足而非平庸市侩浓。成都人的生活,就是一篇舒缓而精致的散文,在起承转合中,渐次打开对生活的憧憬。
记:萧军笔下的成都小吃,黄裳笔下的川剧,汪曾祺笔下的成都街巷,还有当代作家尤今的《缤纷城事:尤今读成都》、肖复兴的《蓉城十八拍》、赵丽宏的《望江楼畔怀薛涛》、祝勇的《大慈寺》、王跃文的《成都记》等,以散文延续着天府文脉……
李:是的,气质是一个人、一个群体心理活动的强度、速度与指向性等方面的一种稳定的心理特征,而城市气质是一个城市内涵或修养的外在体现。在我看来,成都的大众生活,一直延续着这样一种扎根生活、关注现实的“散文气质”。
抗战八年,长期流寓四川的茅盾、叶圣陶、朱自清、老舍、张恨水、曹禺、吴祖光等,留下了辉煌的成都篇章。当代作家继续着这一态势,用散文记录着成都的变迁。不止诗人、作家,正如古人所说,“天下才人皆入蜀”。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成都成了不同历史时期的诗人、作家的栖居地,成为文学家精神上的故乡。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成都一直是一个在文学史上从未有过低落、衰竭,却一直保持在高峰姿态的城市,这是文化的奇迹。
你的自然美妙、文艺精英 我不曾描出万一
记:自成都籍的历史大家唐振常书写成都后,又一位成都籍的历史学家王笛,先后出版了《街头文化》《成都茶馆》《袍哥》等,以“微观史”的基调,书写了很多成都城市的细部,文笔细致优美,引起了广泛关注。
李:这是值得关注的一个文化/文学现象。学者不再板起面孔写高头讲章,而是用一个很小的切口,以散文、随笔的演绎方式,进入到历史的深处。这些叙事,既有历史叙事的转向原因,也反映出近年流行的博物学对读者的吸引,让人们可以从博物学的梳理当中,比如从银杏和木芙蓉、从锦江两岸的白鹭,看到生命的变化与时代的变迁。
记:描写成都银杏、芙蓉花、白鹭的散文非常多……
李:早年张恨水写过一篇《桐花凤》,描绘了锦江两岸的一种鸟儿:“这小小的动物,它比燕子或麻雀,还小一半,嘴长而弯,像钓鱼钩,紫色头,大红脖子,胸脯黄,与颈毛交错,翅领深灰色,中间夹着淡黄,尾长二寸余,约为身体之两倍,翡翠色。总而言之,美极了。就为了它太美,捕鸟者,就把它关在笼子里了。它是怎样被捕的呢?这里有无数的桐花树,高达六七丈,淡紫色的桐花,大如酒杯,作喇叭形成球样地开在枝上。大概是花蕊里有蜜,桐花凤与蝴蝶一样,在树枝上飞来飞去,时时钻进花里吃蜜。捕鸟人利用它这个弱点,将长竹竿接上两三根,顶上以胶着物,再抹些香蜜,像钓鱼一般,伸进花树枝里。桐花凤若飞来吃蜜,它就被粘着了……”这样的散文,相信会激起读者的兴趣,在春末夏初时节好好去锦江边打量一番。
记:是的,这样写成都的风物散文,在当代也不少。
李:是的,流沙河、钟鸣、洁尘等作家的散文,以及你的《成都笔记》《蜀地笔记》等作品里,就涉及很多蜀地风物的考据。阿来的散文集《草木的理想国:成都物候记》是这一谱系中突出的一部,几十篇有关成都植物的随笔散文,包括芙蓉、梨、桃、丁香、栀子、紫薇等,还配上阿来的多篇摄影作品。阿来在自序中透露:“我对观察和记录植物上瘾已好些年了。有朋友善意提醒过我,不要玩物丧志,但我倒自得其乐,要往植物王国里继续深入。文字记录不过瘾了,又添置了相机,学习摄影,为植物们的美丽身姿立此存照……我不能忍受自己对置身的环境一无所知……这不是纯粹科普意义上的观察与书写,虽然包含了一些植物学最基本的知识,但稍一深入,就进入了这座城市的人文历史。”
阿来这一番话佐证了我的一个看法:一个诗人也许可以很快抓住一个城市的感觉,但一个散文家则需要通过非常细微的观察和体悟,用“比缓慢更缓慢”的方式,用比“成都更慢的方式”,去一点一点接纳、进入、融入这个城市,才能写出真正符合成都韵致的好文章。
著名翻译家罗念生是四川威远县人,在他写于1927年的散文《芙蓉城》的结尾,动情地写道:“芙蓉,你的自然美妙,你的文艺精英,我还不曾描出万一。愿你永葆天真,永葆古趣,多发几片绿叶,多开几朵鲜花;别给楼高车快的文明将你污秽了,芙蓉!”借这几句话,表达我对成都的深深祝福。
手记
2019年7月24日
7月23日,李舫参加了“2019第二届世界文化名城论坛·天府论坛”开幕式,登临主论坛,对成都建设世界文化名城提出自己独到的观点。
李舫对成都并不陌生。本次论坛上,她以《成都的七张面孔》为题,展示了心目中的成都名片:诗歌的面孔、神秘的面孔、生态的面孔、美食的面孔、安逸的面孔、财富的面孔以及创新的面孔,她尤其对成都文化中的“神秘”充满兴趣,比如可爱的熊猫,竟是穿越了800万年的远古使者,“它能够走过这么长远的时间,在今天跟我们相遇,非常神奇!”
我对李舫说,你是散文家,可否从散文的角度打量一番成都呢?因为成都的诗意生活在于慢,在于舒适而从容,在于人们可以在这样的氛围里,仔细打量自己的过去、现在、未来……这样的城市,准确讲,是散文的城市。
李舫说:“记得你在一篇文章里已区分了诗意的生活与散文的生活。匍匐的大地,其实具有最本真的散文性,看似无心的天地造化,尤其是以天府林盘为地缘特征的那种田园生活,仔细留意,却能发现是出于某种安排:让思想、情感随大地的颠簸而震荡,该归于大地的归于大地,该赋予羽翅的赋予羽翅,两者平行而居,相对而生。近现代散文家们对成都生活的言说宛如松枝举雪,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天府大地拥有散文的舒展。”
伴随言路的拓展,我们谈论起散文家笔下的成都:著名翻译家、学者罗念生早年写有《芙蓉城》、作家周文的《成都的印象》、何满子的《蓉城忆往》、张恨水的《蓉行杂感》、老舍的《可爱的成都》、朱自清的《外东消夏录》、吴学昭的《陈寅恪与吴宓在成都》、罗常培的《蜀道难》、黄裳的《过灌县上青城》、李劼人的《成都的一条街》、巴金的《我的老家》、艾芜的《在昭觉寺》、车辐的《成都花会中的小吃》、历史学家唐振常的《蜀中文化最关情》、 祖籍成都的韩素音的《伤残的树》、赵玫的《青山犹在》和流沙河的《老成都——芙蓉秋梦》……
每个城市都有与生俱来的气质,这样的气质在一个人呱呱坠地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浸润你,影响你,改变你,因此“人迹”就是这些散文的关键词。人迹于山,山势葱茏;人迹于水,烟波浩渺;人迹为那些历史街区与建筑带来活力,爱恨情仇、家国情怀充溢在山河岁月,成就了散文家心目中最靠近真实的成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