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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文学的冷眼与热肠

发表时间:2019-07-30  热度:
 
韩少功

与韩少功交谈,与其说是在进行紧张的思想交锋,倒不如说是做了一次神清气爽的精神漫游,因为自始至终我们都谈得特别放松,韩少功更是时不时发出朗朗笑声。他笑的频率那么高,又是那么自然,即便所谈话题严肃或沉重,在我感觉里都像是多了一种轻逸之感。

当然,韩少功谈笑间没有苏轼词里写的“樯橹灰飞烟灭”,而是越往深处谈,越是柳暗花明的。他谈论问题一般都是从小处着眼,但谈着谈着就开阔了。而他的写作虽然有大气象,却也多是小处入手的。很少有作家像他一样,在几十年的写作里,都聚焦于他曾亲历的那个知青年代,或以那个年代为思考原点,同样也很少有作家写那个年代,写出了“上下几千年,纵横几万里”的宽阔。以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修改过程》而论,韩少功以肖鹏创作的一篇摹写“77级”同学生平经历的网络小说引发不满,牵引出东麓山脚下恢复高考后的这第一批学子。随后小说用移步换景的笔法逐一写出陆一尘、马湘南、林欣、赵小娟、楼开富、毛小武、史纤等人物以及他自己的际遇。如有评论所说,肖鹏的小说记录了他们的人生,也在“修改”他们的人生,而人生更像是一个不断被生活修改的过程,书名寓意正在于此。但更重要的是,韩少功在对“77级”命运变迁的观照里融入了深度思考,从而赋予这部不到二十万字的小说以丰富的思想容量。

而“思想”在当下是多少有些被误读的。韩少功作为具有典范性的思想型或学者型作家当然愿意谈,但他脱口而出的话是:思想能力不是一个贬义词。我想,他第一反应如此,该是受了当下文学情境的刺激。“很多作家说,我就是要感觉,我要什么思想,但其实是他们说不出来思想。他们崇拜感觉,但一个牧民对草原的感觉,一个水手对海洋的感觉,一个农民对土地的感觉,他们还看不起。他们误以为比坏、比烂、比狗血的,那些夺人眼球的东西,就是感觉。其实不是,他们说那些是感觉,往往是因为牧民、水手、农民的感觉,他们写不出,达不到,这就对他们构成了压力和侵犯,让他们很不舒服。道理是一样的,他们抗拒思想,抱怨、反感思想,也不是真的。他们达不到那种思想的境界,就会感觉被思想压迫了,所以就表现出那种姿态,他们的姿态说白了就是一种话语的包装。”

用韩少功的话说,他是愿意对当下一些“鲜明”的姿态,表达鲜明的不同意的。在他看来,很多作家的写作,如果说出了问题,那主要是态度问题,而不是技术问题。以他的观察,不少作家都能写好自我,写好与自己同质性高的人物。但自我之外,他们写男女老少都写不像,写起来都只是个轻飘飘的符号。“为什么这样呢?因为他们平常不关注,他们生活得太自我了,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关注,那你让他们写作的时候拿什么写?所以,他们写自己活了,写到他者就飘了。你要写他者,首先就要关心、关注他们,要深入体会他们的生存逻辑。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接近他的内心。当然,你要完全理解一个人,是要求太高了。但我们要尽可能把这种理解最大化。只有这样,你写出来的人物才有说服力。”

如果一个作家只能写好自我那点酸甜苦辣,一写别人就露馅,就呆板,就轻飘,在韩少功看来,他是不够有情怀的。“很多作家开始写作拼聪明,拼经验,他们经历得多么,故事就多。但这些写得差不多了,最刻骨铭心的都写完了,就拼知识,他们读书多啊,天上地下的都知道,但到最后作家最后拼的境界、情怀。”以韩少功的理解,情怀其实就是指一个人关切的半径有多大,如果他只是关切笔尖上的小利益,要写出大境界,是不可能的。“所谓情怀,不是要求你去写一个大的宇宙观、世界观,而是体现在写具体的一事一物上。有些作家写一棵树,都能写出精气神,都能写得出神入化,他一定是往里面投射了很多情感的。”

相比很多作家,韩少功的关切无疑有着更大的半径。他关切文学问题,也关切眼下的社会问题,而且他总是把问题放置到更为宽阔的中国乃至全球语境下来打量,由此得出独立的思考。每年三、四月间,他都要从海南海口回当年插过队的湖南汨罗八景乡住半年光景。而韩少功返乡,与其说是要如梭罗般构建一个理想中的“瓦尔登湖”,不如说他为自己关注当下乡村乃至中国找到了现实的范本。

1“我喜欢小说里那种细致入微、结结实实的逼真感。”

记者:作为一个思想型或说学者型作家,你一般是怎么进入小说写作状态的?你一开始进入写作,是出于思想的步步推进,还是受了某种强烈的感觉或鲜明的意象的触动?虽然我从材料里知道你早在二十年前便尝试写77级的故事,等到几年前时机成熟了,你才开始写《修改过程》。但从大的框架上看,我总觉得你的这次写作后面是有很多准备的,也隐含了某种深远的思想背景。

韩少功:原来我和史铁生有个共同的看法:能想清楚的写随笔,想不清楚的写小说。这就像人的视野里,有聚焦区能看得清的,也有聚焦区外比较模糊的,“虚”掉的那部分。文学是用文字来表达细节的艺术,但很多细节没法用思想来条分缕析,说不出个一二三,有多义性,甚至可能一时无解。不尊重这种多义和无解,就会强加一种概念化,相当于文学的自杀。但这并不意味着文学离思想越远越好。很明显,拒绝思想本身也是一种思想,而且是一种懒汉思想,没啥可夸耀的。就像一个球员上场以后拼感觉,怎么赢球就怎么来,但这种优秀的感觉能力,各种神操作,恰好来自平时严密的研判和规划,离不开刻板的训练,恰好需要理性的思想。

记者:相比你二十年前写的部分,这次写作做了哪些修改?尤其是细节呈现上,有很大的变动吗?

韩少功:这次重写改变特别大,不算原作修改,是另起炉灶。总的走向、构架都变了。即使保留了一些细节,但功能也都有所变化。我没法向你一一交代哪些变了,怎么变的——写起来脑子发热,怎么合适怎么来,哪记得住呵?我只能对你说,打掉上世纪80年代那种大学生的自负和自恋,热肠配冷眼,可能是最重要的基调变化。原稿中也没有戏中戏的结构。

记者:有二十年的时间跨度,很多想法都会起变化。不过作为一个亲历者,你写77届,一定会有人好奇,里面写到的人物、故事有没有原型?

韩少功:我本科那个班,有六十来位同学,全年级有两百多位,至今为止,没有人来“对号入座”。可见这是一个虚构的东西。但在我的小说里,大部分人物都有原型——只是这些原形会被改造、被推演、被夸张、被拼接、被举一反三。原型是种子,最后完成的形象是树苗。我从来都不习惯凭空虚构,更不擅长依托档案资料去写汉朝、唐朝、火星人什么的。我喜欢小说里那种细致入微、结结实实的逼真感。要做到这一点,没有原型依托,就会很困难,写起来不兴奋,也累人得多。

记者:评论家许子东在《当代小说阅读笔记》中说“韩少功在骨子是个‘知青作家’”。因为不管你的写作有多大变化,“知青一代”始终是你表达的中心或重心,也是你思考的原点。

韩少功:这一代人就是我最熟悉、最切近、最有发言资格的。我要面对现实,不面对它还能面对什么?我要写,不靠它还能靠什么?如果这道题我做不出,却夸口换一张卷子就能拿高分,不会有人相信的。何况这个考题有点意思,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就在这几十年,就在这两、三代人身上,确实值得复盘和琢磨。这就像你同一个好友,在下大雨的深夜回忆往事,床头对床头,聊得感慨不已,不也是一大乐趣?

记者:既然是写的回忆,其中定然有你亲身经历的印记。有意思的是,眼下年轻作家,尤其是网络作家很多都不写亲历的生活。

韩少功:我相信应该鼓励作家多种多样,哪怕是有一些作家,要做的恰好是关闭现实,在现实那里暂时告假。古有东方朔,是那时候的段子王。后有张恨水,鸳鸯蝴蝶派,那时候的“男频”或“女频”。应该说,发达社会里识字率大大提高。小康条件下,很多人的闲暇和精力也过剩。那么这种文字的消费品、休闲品还能少得了?这不也是民生需求、文化服务的合理部分?因此,面对这个识字率大升后的新情况,“巨婴”化读者剧增的新课题,人类既要有管控,包括防毒品和防沉迷,又得多一些理解和宽容。要知道,向鲁迅和曹雪芹对标,不是所有识字者都能做到的,即便在知识界,也不是任何时候都有强大社会心理动力的。用经典打击娱乐,说对方太low了;或者用娱乐打击经典,说对方太“老”了,都是传统文学理论一根筋的后遗症。

记者:你近年的写作主要面向的就是后知青时代,你写了当年的知青返城后的生活,也写到了知青下一代的生活故事。

韩少功:知青一代身上有悲剧性的东西,但见证和亲历了千年变局,阅历较为丰富,晚年还能把广场舞跳到欧洲,把手机自拍拍到非洲,也是一份幸运吧。至于他们的下一代,谁知道呢?每一代人都会有自己的酸甜苦辣,都会有五花八门,不会有统一的命运。我写到了“知二代”的某些情况,打上了问号,其实主要是针对他们的父母。在这里,文学应该是读者最温暖又最铁面无私的对话者。

记者:你似乎从六十岁往后,或者说从《日夜书》开始,就进入了一个回望的创作阶段。你都是从早年的经历出发,用长篇的体量来审视、解剖我们这个时代。这是不是说,你这十来年的创作里,是在有意识地对知青一代以及更广阔的时代做一个梳理?

韩少功:倒不一定有精心的预谋和选择,只是贴着感受走,听从自己的内心,自然就会这样了。当然,注重自己的第一手经验,理解也不一定对,有时也可能出现当局者迷的情况。但哪怕把自己的误解和无知记录下来,交给读者和历史,那也是一种责任吧。

记者:豆瓣上有网友评论说,《修改过程》是“回忆之书,审视之书,嘲讽挖苦之书,犹疑不定之书”。小说里,记忆力绝佳的中文系主任肖鹏,感觉记忆力消退之后,因为担心失去记忆,所以开始写作。这样的构思,像是包含了某种隐喻性的。你有没有肖鹏这样的紧迫感,担心自己再不回忆就晚了?肖鹏的所谓回忆,算不算他经历过虚无后的自我拯救?

韩少功:虚无主义是80年代的一种思想暗潮。问题是,虚无主义看上去是一个狂欢节,但只要没有虚无到自杀,没把自己彻底虚无掉,一旦时间长了,就是漫长的不能承受之轻。肖鹏应该是能理解这一点的。

2“能不能把人写活,首先是一个态度问题,不是一个技术问题。”

记者:熟悉你写作的人都知道你注重文体创新,《修改过程》也不例外。我听到一种说法认为,在小说五要素里面,只有结构还有不少的创新空间。但也有一种观点认为,结构只是小说最表象的部分,最没有创新之处。

韩少功:这很难说,要看作者想表达什么,怎样才能最充分地表达那个什么。文无定法,因人而异,因题材、情绪、读者条件等等而异。比方说,这本书里用了一些“穿帮”和“出戏”的伎俩,写一次雷击,打得停车场上一片哇哇哇的自动报警,然后作者交代这是移花接木,故事现场并没有雷。又比如,写一个人匆忙出操,把皮鞋踢飞了,射出一条抛物线,砸到谁谁谁的头上,然后作者交代,这个细节也是挪用的,在这里临时拼装,您就凑合着看吧。如此等等,这些描写可能都有些无聊和多余,不这样写也完全可以。不是吗?但如果作者是要打掉小说的“真实感”,那么这种自我揭伪,可能就不是无聊。当然,伪不是真,揭伪是不是就真了?这相当于有两种作者,一个作者说:我说的都是真的,请各位信我;另一个作者说:我说的其实不一定对,你们暂且姑妄听之。比较一下,哪一种态度和策略更合适,更能获得读者信任?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记者:具体到这部小说,另外一个比较大的创新,或许是你用了戏中戏的结构。

韩少功:我受了传统曲艺的启发。曲艺里常有这种入戏、出戏的穿插,是不是?这方便于剪裁,省去一些过程交代。开个玩笑,我大概可以凭这个小说加入曲艺协会了。

记者:说回到结构创新,我首先想到的是,你打破了首尾呼应的圆形结构。譬如《日夜书》里一开始没写贺亦民这个人物,到小说结尾,他却成了大书特书的人物。这部《修改过程》从陆一尘写起,到了后来,这个人物就不大出现了,戏份很少。你是有意为之的吗?

韩少功:有些人物有头无尾,有些人物有尾无头,没有前后呼应,这的确不太符合小说的常规。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可能都有这种残缺,缺三少四,七零八落,天下事不了了之。这才是生活的真实原态。我理解和尊重美学常规,但也愿给小说多留一点“毛边”,或粗加工、半成品的痕迹,接近回忆录的散漫自由。这是我个人偏好,可能没什么道理。在我看来,把小说里的生活剪裁得整整齐齐,结构上也起承转合,严丝合缝,特别圆满,会损失一些真切感。欧洲小说脱胎于古代戏剧,通常是用这种单焦点、封闭化的结构。但中国小说传统不一样,它脱胎于散文,像《史记》中的纪传体,大多是说到哪算哪,信天游,十八扯,清明上河图那种,好像也不妨碍人们阅读和理解。

记者:我印象中,你的小说里很少有核心人物,也很少有贯穿到底的故事线索。这一般来说会让小说缺乏一种一气呵成的完整感。但你的写作不同,可能是因为你擅长细节刻画,虽然你写的人物群像,但其中很多人物都让人印象深刻。

韩少功:当然,要收要放,都得讲究分寸。至少,一个长篇保持在十来个人物以内,大概是比较合适的容量。三两个主要人物的故事,最好能基本完整。有的同行,在一本书里写出上百个人物,好比满汉全席,一百个菜,你吃了这个就忘了那个,到最后吃串了味,可能过于冒险。现在也很少有作家列什么人物表,帮助读者忘了的时候去前面翻一翻。

记者:那你写小说,有列提纲,列人物表的习惯吗?

韩少功:一般会有个提纲,但最好的情况,是你写着写着就大大突破提纲了——那是好事,应该高兴,说明你进入状态,有新的想象喷涌出来。

记者:你很注重人物的性格逻辑,在写作过程中,会不会在这上面反复推敲?

韩少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性格即命运……这些老话都值得体会和重视。写人物性格,应该说是作家的基本功,是小说创作的入门。

记者:我倒是觉得,作家要写好人物,不只是得掌握写作技巧,还得有相当阅历。换句话说,作家看透人情世故后,才会跳出自我,也更懂得设身处地。

韩少功:对,积累这种阅历,首先需要一种关心。因此能不能把人写活,首先是一个态度问题,不是一个技术问题。有些作家能写好自我,包括写好与自己同类型的人物,但一旦写到自我之外,写男女老少都不像,写雅俗贵贱士农工商都只是些轻飘飘的影子。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平常根本就不关注那些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关注,连自己的邻居都不关注,到时候拿什么来写?可惜的是,在一种自我中心的时尚风气之下,很多作家的世界永远大不了,丰富不了,写到哪里都是重复的自我独角戏,穿上了不同的衣装而已。

记者:我注意到《修改过程》中的人世变迁,是在时代转型大背景下,一个很大的时间跨度里展开的。而且有时在同一个章节或几个段落之间,你也会让人物在过去、现在乃至是未来之间闪回、跳转。

韩少功: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怎么顺手就怎么写了。我只是觉得,拉开一个历史跨度,相当于有了近景聚焦,还有了中景和远景的变焦,可能更容易看得清楚一些。

记者:所以,有些写作是时间的礼物,它只会在我们生命中特别阶段生成。当然这部小说,你说它是“不着痕迹”,其实是处处留有痕迹,包括你让小说结构露出“破绽”。所以书名里的“修改”俩字是有深意的。

韩少功:怎么说呢,这部小说其实还有个副主题,就是对小说本身的认识。这就像我们透过镜片看风景,你也需要了解镜片是怎么回事。我们透过平镜、凹镜、凸镜、棱镜、哈哈镜,看到的风景是不一样的。换句话说,任何客观都是要被主观不同程度“修改”的。这是另一重“修改”。所以,小说打一开始就绷紧镜片和风景的紧张关系,第一是认识什么,第二是对认识什么的认识。这需要两头出击,还不能落入虚无主义。一个小莲,在小说中被删掉了,但又在现实生活中冒出来了,大概形成了一个暗喻,提醒读者注意“真”和“假”的双重风险,在双重风险中寻找那么一点点真。

记者:我感觉近年来你之前那种诗意或者说诗性的表达就越来越少了。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体现在这部小说里,你这种缺乏诗意的表达,又恰恰是最具有时代感的。在你看来,文字诗意与否,是否和时代构成某种同构关系?

韩少功:诗性这个东西,怎么说呢,我们看相声就知道,演相声的人,越是讲到好笑的地方,越不能笑,得绷住。越是到了煽情的时候,自己越不能哭得稀里哗啦,倒是该特别平静,甚至冷峻。这样,效果可能反而更好。这里有一种美学上的辩证关系。在另一方面,诗意因人而异,没有统一的品格和标准。有人觉得粉色很诗意,有人觉得大黑大白才够诗意。有人看见小花会流泪,有人看见枯藤才会流泪。更进一步说,任何时代都有诗意的,冒出唐诗宋词的那年头,就没有苦难、血腥、贫穷、专制、庸俗、肮脏?就没有大把大把的烦心事?但那些唐诗宋词是怎么冒出来的?实际上,我经常在写作时很冲动,眼热鼻酸是寻常事。但落到文字上就得冷处理。章太炎先生说过,文艺是“发乎情,止乎义(宜)”,大概也有这个意思。

记者:也就是说,你往往在情感潮涌的时候,才进入写作状态?

韩少功:不冲动,不可能写好的。

记者:但具体到人物,写作者的情感可能要复杂一些。对自己颇为认同的人物,当然会投入很多情感。但对自己都反感的人物呢?

韩少功:要写好一个你反感的人,也得动感情,得将心比心,设身处地,不能漫画化和妖魔化。这样做并不妨碍你的反感,倒能使你的反感更准确、更深入,更有说服力。你可能记得《修改过程》里的楼开富。如果我不理解他的家世、他的艰辛、他的委屈、他内心柔软和向善的一角,那么他就是一张漫画,而不是一个人。你同一个假人过不去,其实很弱智,犯不着。

3“情怀是指你关切的半径有多大,对他人、对家国,对世界,有没有热情。”

记者:《修改过程》从总体基调上看是反抒情的。但也恰恰是一些带有抒情性的段落和情节,特别打动人。从这些书写里,我就觉得或许我们对抒情这个词有误读。

韩少功:所谓情感无非就两种,一种是悲伤,一种是欢乐。你说是不是?一部小说要不能让你笑,也不能让你心酸,就失去了灵魂和温度。诗情并不都是粉色的,有各种色彩。鲁迅写《阿Q正传》,用开玩笑的口气,老是调侃他,更说不上锥心顿足。但你读的时候,你觉得鲁迅心里是很疼的,有一种深刻和沉郁的黑色伤感。

记者:《修改过程》里有一个标题为“情怀党”的章节,我想是有所指的。“情怀”这个词,对于写作意味着什么?

韩少功:情怀不是什么心灵鸡汤,不是小资的多愁善感。在我看来,情怀是指你关切的半径有多大,对他人、对家国,对世界,有没有热情。

记者:一个作家写作时有没有投注热情,读者是能感觉出来的。

韩少功:有没有情怀这个东西,你从文字里一嗅就能嗅出来。靠多愁善感和豪言壮语秀情怀,来一大堆形容词和感叹句,多半是假货。相反,一个作家,不管是写城还是写乡,不管是写人还是写物,一落笔就见心性,藏也藏不住。有些人,连写爱情都没心没肺的,写上好几页还是陈词滥调,天下文章一大抄,情怀在哪里?倒是有些人,哪怕是写石头、写机器这种冷冰冰的东西,也能写得活色生香,有捂都捂不住的感觉和想象。就像鲁迅说的,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水管里流出来的自然是水。

文学的好处就在于,可以用小指头捅破伪装,通过一个细节,把事物的这种复杂性表达出来。在很多时候,理论家做这事倒是很费力,很麻烦,绕口令式地说一大堆概念,还不一定说得清。以前有些人批评我,说我写的东西不够鲜明,不够尖锐,不解气呵。对不起,我总是怀疑,很多解气之作失于简单化了。在某种意义上,我更愿意对那种“鲜明”表达鲜明的不同意,对那种“尖锐”表达尖锐的不服从。

记者:在《修改过程》里,你引入了网络小说的框架。当然,肖鹏写的所谓网络小说,与当下最具典型性的网络小说是两回事。他不过是用了网络这个媒介而已。

韩少功:早期的网络小说实际上与纸媒差别不大,上世纪90年代初获过奖的网络小说,其实与传统小说差不多。进入新世纪后,穿越、玄幻、宫斗、仙侠等题材在网络上爆炸,才有资本的进入,才有新一代的网络文学。肖鹏到底是用网络还是用纸媒来连载小说,这个在技术上处理不难,无可无不可。但文学的产业化问题,确实在这本书里有所涉及。两个串场人物,都是肖鹏的学生,一个网络小说大神,另一个是研究生,追随潮流投奔文化产业的热门课题。他们让肖鹏这个老师很不适应。

记者:小说里惠子与肖鹏围绕“文学能多大程度地呈现真实?”这个议题展开争论,挺有意思。

韩少功:非虚构,在严格的意义上也是虚构,至少是半虚构。提倡新历史主义的海登·怀特说过,史学其实是文学,虽然说得很极端,却也有启发性。“名”和“实”可以相近和相似,但不可能达到百分百的契合,不可能等同。档案就是真的吗?回忆录就是真的吗?不一定。哪怕一个人特别真诚地写日记,也可能误解自己,欺骗自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非虚构写作也是一种“名”,“名”不一定符“实”。《三国志》和《三国演义》也都是“名”,只是两相比较,虚构成分有多少之分,有深浅之分。history离story并不太远。换句话说,人类在逼近彼岸的认识上,既不能虚无和无所作为,也不能狂妄,不能把话说满,不必把日记、档案、回忆录一类东西,当作通向彼岸的捷径。

记者:实际上,虚构、非虚构之辨,关系到人的认知问题。肖鹏在与惠子对话里谈到文学是一种把“事实”转化为“可知事实”的基本工具。我想,你说的“可知事实”的“可知”两个字是有所指的。你还说,我们必须依靠文字和文学来支撑我们对世界的认识。由此可见,你特别看重文学的认识功能。我觉得这里面还包含了一个问题,亦即什么样的文学,能真正提供给人这样的认识功能?

韩少功:我区分“事实”与“可知事实”,是针对比较极端的主体论。像维特根斯坦说,对于那些我们不能谈论的,我们只能沉默。海德格尔也有类似表达,说人类只能在语言中安家,世界即语言。我愿意比他们多说一点,就是说,在语言不能抵达的地方,在无“名”的黑暗里,并不都是nothing。人们至少可假定另有一些事实存在,可望逐步纳入语言的覆盖区和显影区。撤除这个假定,人类几千年的认知史就会变得不可理解,语言和知识就会被神化,其有限性反而会被遮蔽。

记者:你有没有可能高估了文学的作用?文学让人有认知功能,哲学等其他学科,甚至仅只是图像,也都可以提供这样的功能。

韩少功:在英语世界里,文学的概念非常宽泛,广义的literature不单指文学,还包括所有文献,几乎涉及所有学科。其实中国先人理解“文”,定义“文”化和“文”明,也差不多。

记者:福楼拜说过一句话,大意是谁要能熟读五六本书,就可以成为大学问家了。我们有了学问之后,有没有可能让学问发挥真实的效用?

韩少功:文学是文化的一部分,当然有作用,否则就不会有市场,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唠叨这么多。但我也不赞成夸大这个作用。这对于哲学、法学、史学、艺术、宗教、甚至科学来说,其实也是一样的。几千年下来,文学影响过很多人,但总体而言,人性的表现形式有变化,人性的弱点和风险却大体上一如以往,似乎是一个恒量。文学以及其它学科的价值,也许不在于实现世界的完美,而在于阻止这个世界变得更不好。 

4“深知识只可能来自实践,靠书本和学校以外的知行合一。”

记者:我记得曾有人质疑你有强烈的精英意识。但实际上你对精英意识是有深刻反思的。

韩少功:精英是什么?有钱人?成功人士?高学历者?……这个概念很笼统,比较粗糙。学历教育当然重要,但“纸上读来终觉浅”,杜甫说的。书本和学校只能提供浅知识,即间接知识。这对于人类来说当然必不可少,因为一个人没法对所有事情都亲历亲为,必须借助大量间接知识。不过,深知识,即直接知识,真正能进入骨血的那种,只可能来自实践,靠书本和学校以外的知行合一。

在这个意义上,精英如果说是有价值的话,那就在于他们最乐于、最善于实践,包括向实践的同行学习,向工人、农民、商人、科学家乃至三教九流学习。

记者:我们有时也会笼而统之地认为,好的文学作品,应该有很高的原创性。但原创性到底是什么,包含了哪些方面,又是很难说清楚的一个问题。

韩少功:原创性这个东西,谁都没办法量化。你说,唐诗宋词经常化用前人的典故,是有所继承的。四大古典文学名著中,《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都有前身,有民间传说打底,在很大程度上,差不多是集体接力赛的结果。但原创性这东西,大家心里有都有杆秤,混是混不过去的。白先勇比较《红楼梦》的几个版本,就很有洞见和说服力。这就是说,经过几十年、几百年的沉淀,回头一看,一切都水落石出。

记者:对于“寻根文学”代表作家的标签,我记得你做过一些辩解,认为这样的论定简单、狭隘。

韩少功:大家都有说话的权利,争议完全正常。我猜想这方面的争议还会有续篇,因为牵涉到中西文化比较这个大题目,取得共识一时很难,有些话只能以后再说,慢慢说。按照钱穆先生当年的意见,拿中西双方来比较,要想心平气和深思熟虑地比,须等到双方经济水准接近了再说。他说得不无道理。因为西方率先实现工业化,中西比较一开始,就无奈叠加了古今比较。在我看来,前者是指地缘文化,比如宜牧相对宜农,奶酪相对豆腐,是多元格局的横坐标。而后者则是指迭代文化,比如铁器取代石器,汽车取代牛车,是趋同路线的纵坐标。把两个维度拧在一起,拿高度和长度编辫子,当然只能七嘴八舌拎不清,还动不动就来情绪、冒火气、脸红脖子粗。我们最好还是听钱先生的,再等一等看。

记者:“寻根派”这个标签,或许没什么意义。但当时寻根派警惕一味西化,主张到民族文化传统里去“寻我们的根”的思想,至今还有价值。

韩少功:如果没有全球视野,没有对包括西方在内的世界文明成果的充分汲收,这个本土的“民族文化传统”也看不清,深入不了。因此,继承传统的真义,是我们重新发现和创造一个传统。这是另一层道理,好比我们不知道男人,很难知道女人是什么;没有经过白天,很难理解夜晚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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