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是一座山脉,牛头山是它的一座岭,牛头形状是也。牛头山下二华里,是庞光镇,隔着牛的脖子和胸脯,它应该是牛的肠子:扭曲、狭窄、悠长。站在牛头山上俯视,黄昏,缕缕炊烟从一户户人家的烟囱里冒出来,宛若小镇纤细的脉搏,又仿佛是黄昏的抒情曲,小镇的宁静和淡泊,都写在炊烟上。
牛头山下,曾经是汉武帝时期的上林苑,开始是狩猎,后来就成了太子、大臣、妃子们游乐的场所。《汉书·旧仪》载:“苑中养百兽,天子春秋射猎苑中,取兽无数。其中离宫七十所,容千骑万乘。”后来,打开了秦岭到陕南的通道,这儿渐渐形成以庞光镇为中心的山货集散地。从这儿穿越秦岭,一条路过柞水通安康,一条经商洛到达湖北十堰,一条路经宁陕到汉中。清末、民国时期,镇子的街巷里积满了药材、兽皮、木材、山果,行人很难通行。供销社和戏楼间的空地,以及镇子东口的高山庙前,是做药材买卖的,形成了关中南部重要的中药市场,热闹和繁华无须赘述。
在我童年的视野里,镇子的主街极窄,按照我那时的脚步,也就十步、五米宽的样子。主街上的人家都开着店铺,檐头挂着黄色的幡旗,沿屋檐斜坡搭起廊棚,天空就成了一条缝。主街的房门是板式的,晚上担负着门的职能,白天卸下来作为铺面摆商品。门板一律黑色,唯有供销社的门是暗红色的,好多年没有刷过漆了。供销社的对面,是个旧戏楼,顶上结满了蛛网,还有燕子、麻雀做的窝。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戏楼的一间塌了,露出瓦蓝的天。整个小镇,就这地方还宽阔些,仿佛一根细肠,突然在这儿憋了气,忽然鼓胀了,形成一个膀胱状。膀胱,音同庞光。大约因镇名的秘密,就潜伏在这儿。
窄长的一条街的庞光镇,弥散着中药的气息。每逢市集,从南山采来的药材铺满街道。镇中心路南的一个高台阶上,是百草堂药坊。台阶有五层,青石板,上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坑凹,面积不大,是人的脚掌、鞋跟留下的足迹。能给青石板留下明显的痕迹,足以证明其年代的深邃。三间铺面,全是黑漆的木板,檐下吊着一排长圆形的灯笼,暗红色,光也不甚亮,萤火般的,仿佛一排星星。
之所以对它留有记忆,是因为我小时常常光顾它的缘由。在十岁左右的那些岁月里,我热衷于在树的身上摘取知了壳,在田间的沟坎上挖取一种俗名“羊奶奶”的草根,在大街的地面上捡拾杏核。杏核砸了皮,就是杏仁。杏仁是一种药,苦温宣肺,润肠通便、适宜于驱散风邪、肠燥等症。有时,我也会到南山里去,背一个布包,采集桔梗、黄芩、连翘、丹皮、葛根、杜仲、天麻、五味子、板蓝根。很多药我根本叫不出它的学名,只知道俗名,譬如“一枝蒿”,细长的茎干,线性有锯齿的叶子,花的形状很漂亮,像一把伞。我仅知道它治蛇毒。还有一种祛风散寒、治疗腹泻的“过路黄”,茎干更细,暗红色的,匍匐于地面上,很难发现。
采来药材,我便送进药坊,那个带黑布圆帽的老头儿用杆秤称了重量,会给我一些钱币。那老头我后来叫他张爷,清瘦的脸,一把翘得老高的山羊胡子,戴着一个黑色圆框的眼镜。他是掌柜,下边有七八个徒弟,戴着跟他一样的帽子。称好的药材,就进了后院的药库。门面房里是加工好的药材,放进一排排的药柜里。那柜子很好看,很整齐,一格格小橱的外面写着药的名字。有人来抓药,就用一个小秤按方配制。
药坊,真正的内容在后院。后院深长,药库正对着门面房,有三十多米远。两边的厢房里是碾压药材扁圆形的铁制槽子,人坐在木凳上,用脚来回不停地蹬一个铁滚子,这样药材就成了碎末。也有立式圆状的药槽,一把捣药的细长锤,都是铁制的,用以捣碎那些草药根或者杏仁之类的药果。厢房之外,便是偌大的空地,铺了碎石子,上面是草席、毛毡或者油布,用以晾晒药材。
门面房里,平时是张爷和他的两个年龄稍长的徒弟,大多时候是张爷执秤收药,有时也会让两个徒弟收,他自己则背着手转到后院,看其他的徒弟们碾药、晒药,有时会低声叮咛几句。他的嗓音不高,像是地下虫子的呻吟声,可徒弟们都能听得到。他叮咛着,徒弟们点着头,也不说话,整个药坊几乎没有人声,唯有檐头屋下的鸟啼。也许受着环境的感染,鸟的叫声虽脆,但音调不高。鸟儿有时会飞到院子的拐枣树上,先是扑棱几下翅膀,然后就一动不动地伏在树枝上,凝视张爷和他的徒弟们。拐枣的树冠,形似鸡的爪子,向天空伸去,聚揽着天上的紫气和阳光。再说了,它的果子也是一种中药,止渴除烦,去膈上热,润五脏,利大小便,功同蜂蜜。乡下人还知道,要是喝醉了酒,就吃上几串拐枣果醒酒。
拐枣树是没有果子的,像一个寂寞的老人守候在百草堂药坊的院子里。放学了,我放下书包就钻进药房的院子,在树下傻乎乎地站着,看它的树身、树枝、树叶。起初,张爷见我傻乎乎地站在树下,就用手托着眼镜看我,后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就由着我去了。这样,我就完整地观察到了拐枣树的成长过程。从春天发芽,到开出扁圆形的花,再到深秋果实成熟,它都在隐忍的期盼里。霜降之后,它的叶子呈黄绿色后,那些饱满的果实才渐渐风干,生涩的果实浓缩了精华,最终成为一串串醇香甘甜的美味。
百草堂药坊,这是我一生里唯一见到过的中药坊。乡村里不会有,就是县城,也是只有药铺子,没有制药的作坊。他们采购中药,也是赶去庞光镇的百草堂药坊。那里的药全,什么都不缺。秦岭,作为中国南北的分水岭,特异的气候适宜于各种中药材的生长。
百草堂,这个名字真形象。其实,“百”只是个代称,它其中的中药品种,岂止百种?我很遗憾,在庞光镇的那七个年头,我虽无数次跨进它的大门,可从来就没有动过心思数数它到底存有多少种中药。1969年,我们全家做了下放居民,搬离了这个镇子,我就很少踏进那个药坊了。听说,1973年的冬天,张爷过世了。我这才知道,他不是本地人。有人说他是四川的,又有人说是安徽的,也没见过他的婆娘,只身一人在镇子待了半辈子,死后被他的徒弟埋在了牛头山的一面坡上。之后不久,药坊就消失了,换成了一家做黄酒的作坊。门面没变,只是屋檐下那排长圆形的灯笼,摇身一变成了大肚子的灯笼,黑夜里发出灿亮的光。
作者简介:赵丰: 祖籍河南温县,现居西安市鄠邑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签约作家,《终南山》杂志主编,冰心散文奖、孙犁文学奖、陶渊明散文奖、柳青文学奖、红豆文学奖、陕西作协2013年度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