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一次踏上了回故乡的列车,铿铿锵锵,伴着晨曦高原浩淼,初春突来的一场雪,泽被原野,伶俐料峭。
头枕轰鸣,一夜翻转少眠,思绪如履,故乡的云,故乡的音,频频入耳。
对面中铺中年妇女,视频语音喋喋不休,可爱的是,她乡音乡语,听来分外亲切。
要说第一时间能够听到正宗乡音,不是在列车上,而是在一个叫做南茶坊的地方。
南茶坊,是个有着很久历史掌故的驿站,现如今依然是公交枢纽。
有多少回,就愿选择坐公交车,因为可以尽快听到最有故乡味道的方言俚语。
那些土的掉渣的歇后语,会在这里时时爆出,听来甚是开怀。甚至那些骂人呛拔人荤段子也时有抖搂,听着也不觉脸红。
环境使然吧。
有一年冬天,回故乡,发小在县城小酒馆招待我,炖羊肉是必须的,小烧酒确定是要喝的。
席间,隔壁桌飘来阵阵豪语:
我们和林一中,赫多的呢!我们闫老师,那数学教的那真没有说的,我们那一届……
“你同学”,发小道。
我不敢相认,几十年了,听声音,好耳熟。
话语中的闫老师,是我们那届的数学老师,闫荫珍。全县模范教师。我们同学们,私下都叫他藤野先生。
闫荫珍老师,是我们高中数学老师,烟抽的特别厉害。
每次上课,闫老师总是提前一俩分钟,就站在教室门口,右手臂挟着课本和三角板,左手里的烟火星在脸前一闪一闪,当上课铃声响起时,闫老师必然会猛吸几口,把烟蒂仍到地上,右脚尖踩上烟蒂,用力拧上一回。
然后疾步走上讲台,用他那特有低音开始授课。
闫老师讲课严谨,条理清晰,听着踏实,同学们都爱听。
记忆中,闫老师讲过最严厉的一句话是:
“不可胡说八道!”
这大抵是他督促我们努力学习实心话啊。
他那抑扬声音,亦如藤野先生,深深留在我们记忆中。
听乡音,回故乡。听地道乡音,是每次回和林最为抒情事了。
有一次,午后,独自漫步街头,看到一家装修材料店铺,信步其间,和业务员攀谈起来,也许是店员热情感染了我,更许是莺莺燕燕的乡音听着特别舒心,年轻女中音,谈起她家店中产品,信心满满,印着自豪,我适时提了几个专业问题,向她请教,越发引胜了话题拓展。
喝着黑砖茶,听着浓郁乡音,真是再惬意不过的事啊。
聊着聊着,年轻美女,突然想起来似得,问我,你是我们总公司派来的培训师吧,对我们的产品这么了解、熟悉。
是吧,快说实情!留个电话。
呵呵,不是呢。故乡人,同是家乡人。
告辞了。再会,再聚。
二
乡音浓、乡景染,近乡情更怯。
从南茶坊启程向南,有一个美丽的村庄,蜿蜒着一条潺潺水渠,依偎主干公路,相傍相亲,穿村而过,高挑杨柳,郁郁青青,盛夏时节更是林荫婆娑。
这就是我梦里常常萦绕少年故乡,海棠花开了,桃花也姹紫嫣红,那时我的小伙伴们一放学就撒欢四野,发疯的玩,不到天黑是不回家的。
母亲往往要喊着小名,到处寻找。
七十年代的中期,小村庄还是那么纯朴恬静,太阳下山了,羊群回来了,拔猪菜的小伙子们,村西河沙坡,尽兴溜坡坡后,也挎着满篮子野菜回家了,村里沉浸在一派特有的欢腾中。
有那么一天,母亲下午在小渠旁和大娘们拉家常,一位解放军在经过她们时突然停下来,扭头问道:你是山西人。
“是啊,我是山西人”。母亲道。
那军人兴奋接着说:”你是山西州里人吧”
“就是啊,咱们是老乡,你那个村?”母亲脸上洋溢着惊喜。
稀罕稀罕!快回我们家,坐坐。
穿着四个兜军装,敦实、黝黑解放军也激动道。巧了!说起来,咱们是邻村呢。
乡语土音,听的一旁大娘们一愣一愣的,仿佛天语。
“今天事多,晚上我们教导团在邻村放电影,咱们老乡一块看电影,好好说说话,”叫弟弟张参谋就行。
晚上,一俩小吉普军车如约停在我们家院门口,我们一帮小淘气鬼蜂拥上车,待到放电影村里,下车连大人小孩子一数,好家伙,整整十二人,那个挤啊。
那些年,母亲年年带上一大包紫皮大蒜、葵花籽,回山西故乡,一走就是十天半月,每次总要把所有的亲戚看了,才返回内蒙。
把带来的花椒、花生,送给邻居好友们。
母亲回家乡几近成瘾,梦家乡人,说家乡事。
见家乡人亲,想家乡梦多。
退休了,说什么也要回故乡。
回家乡了,退休的母亲焕发青春似的,把所有的亲戚请来,一定要去说一回霍州书,一定要把几十年前一个愿还了。
这个心愿已经在心头整整埋藏了四十年了。说上三天大书,请好师傅。
说书的师傅来了,母亲拉上父亲,噙着泪叙述四十前,在霍岳悬泉山神庙里许下的那个愿。
霍州书是用最古老霍州方言,边谈边说,古乐古韵,现编成曲一门只有霍州拥有弹唱艺术。
说霍州书不易,听霍州书也不容易。
我这个从小听霍州话,也有听不懂地方。
母亲的故事,终以霍州书的形式登场了。
霍州峪里一汝子,年芳十八去相亲。
成亲没过六个月,夫君求学奔他乡。
一别三年没书信,庙里烧香直许愿。
只记得开头这几句。
实在可惜,当时没有录音。
一腔一版,如思如诉,在场的亲朋无不唏嘘落泪。四十年前,战火纷飞,父亲求学未归,杳无音讯,母亲在山村苦等守家。
许下一愿,终于等来一封家书。
其时北同蒲线还在战乱中,怀揣借来的二十元钱,绕道北京,走张家口线,奔扑高原,与父亲汇合。
落脚和林,听不清别人说什么,别人也听不懂她说什么,学吧。先学说话,再学认字。
母亲性格有着一种与生俱来倔强,干什么非要干出样子来。
凭着这个劲,她不仅过了语言关、识字关,还参加了县里的妇女工作。
大前年,我携爱人与好友回故乡,开车从凉城回和林,特意走了山路。
为的是看看,母亲当年骑着骆驼工作过的黑老窑乡,车过黑老窑村头,停车眺望这个炊烟袅袅山村,感慨万分。
母亲曾经在这里担任过乡长,当时是全县第一位女乡长呢。
今天,是清明节,写下这点文字,得以祭奠怀念已去逝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