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去世三十周年,2019年3月11日,诗人西川接受读书人APP张鹿独家访谈。
西川 vs 张鹿
01
理解海子的多视角
张鹿:作为海子当年的一个诗友,您怎么看待海子和海子诗歌与这样一个时代。这个视角,是经过了30年,这30年回望的一个视角。
西川:首先海子这个现象很有意思,从1989年到现在,这都30年了,可能在现代和当代文学史上,公众带有自发性质阅读一个诗人,而且一直保持热情,而且一代人老了,年轻一代又起来,这种情况可能海子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情况。就是别的诗人,比如说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写得好的诗人,冯至写得好,艾青写得也好,但是大家好像都不是这么个读法。更多的人是在学校里面,比如说上文学史的课,知道这个人,然后找他们的作品读一读。海子会让大家自发地读,就是自发地寻找他的东西来读,所以海子这个现象是特别独特的一个现象。而且这种东西持续,到现在也没有弱下去的那个感觉。
所以,我想一方面是关于海子,就是海子本身是值得研究的;一方面是对海子的接受也值得作为一个专题来研究。就是为什么,比如海子究竟哪块把大家给点着了。这个东西是一个,就是关于海子的接受史,30年也可以写成一个小史了,这个可能是一个,这里面会包含很多我们观察当代中国文化的这么一些角度,就是我们过去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海子本身,其实也应该放在海子的读者究竟是谁?他们的文化品位是什么样?他们关心什么样的问题?他们怎么就在海子这儿找到了一种呼应,找到了跟他们自己内心的一种对称的东西,我觉得这个也是一个话题。刚才你的那个问题是什么问题来着?
张鹿:我觉得西川老师,您这个问题就挺好的,您就接着这个问题讲,我觉得您的这一点是我原来没有想到的,他是这样反向来看,把海子作为一个参考点来看一个时代的文化如何被接受。
西川:是啊,其实海子去世的时候,很年轻,以我现在的年龄看,海子那就是一个小孩。那么,一个小孩,你说他怎么就一下子能够抓住一些别人抓不住的问题。这个东西我就想到法国有一个诗人,这是二十世纪初的法国诗人,这个人叫瓦雷里。瓦雷里他在评价法国另外一个诗人叫韩波或者叫兰波,评价兰波的时候他有一句话,他说歌德一辈子努力抓住的东西,(原句:歌德毕生追求的东西兰波靠直觉就抓住了。)
歌德写作时间跨度很长,歌德的《浮士德》写了60年,整个那本书写了60年。瓦雷里说歌德一辈子努力抓住的东西,兰波通过直觉就抓住了。而兰波的写作时间只有3年,从16岁到19岁,19岁以后,他就跑到非洲的沙漠里去贩卖军火去了,就不再干这个事了。
用这句话翻过头来看海子,海子这么年轻,怎么就一下子抓住了一些非常核心的问题,非常本质的问题。当然我会把海子看成是一个农业文明的产物,他不是一个城市文明的产物,他自己也说过,他说我在乡村生活了15年,我写乡村至少可以写15年。如果是写乡村15年,那他应该写到30岁,他才会转的,但是问题是他25岁不到就去世了。所以,一直还是在他自己设定的这15年里面,也就是说他的这些题材,他关注的问题,他关注的角度,其实都还是农业文明的东西。
海子写出了中国农业文明的挽歌,有人这么讲,就是他正好是处在一个历史转折的时期,就是农业文明开始向着其他的文明开始转变了。这个时候,他写的这些东西,写生活里的他自己,写他的家乡,写他从这样一个背景里产生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海子脑子里面稀奇古怪的想法。他有一首诗,这个是大家不太谈到的叫做《天堂弥赛亚》,就是《弥赛亚》,我们基本上管它叫《天堂弥赛亚》。这首诗没写完,等于是一个稿子,但是在《海子诗全编》里能找到。他最后写到天堂里下大雪,他写到一个东西叫做“长老合唱队”,长老合唱队里他写了人类历史上的一些瞎子,特别逗。比如说外国他写了荷马,荷马是瞎子。他又写了阿根廷的一个当代的诗人,也是小说家叫博尔赫斯,博尔赫斯也是瞎子。然后他里面也写到老子,就是天堂长老合唱队里还有老子。后来我就说,老子好像没人说他是瞎子,他说他能够把世界看得那么透辟,他必是个瞎子。所以,就是蛮不讲理地把老子写到这群瞎子里面。
这个就是海子的脑子里面,你也不知道他胡思乱想一些什么东西,我觉得太棒了,对于一个诗人,对于一个艺术家,对于一个作家来讲,这简直就是,我自己有一个说法,我最近正在写一个别的东西,我刚开始发明的一个说法,叫做“比对还对的不对”。这都不对,老子不是瞎子,可是他就是比那些认为老子不是瞎子的人“还对的不对”。
当然,本来这个词不是要用在海子身上,我是要说别的东西,但是海子身上有这么一种本领,我觉得只有天才才能够直接走到这么一个位置,来把握这个世界。
我不得不说我本人的写作跟海子的写作很不一样。我们感受世界,甚至是对世界的理解方式都是不一样的。但是,抛开我自己,我能够看到海子身上的那种才华的那种洒脱。他这种才华,我刚才说了,他主要是跟农业文明有关系。可是当别人在那种,我只能说那种俗套,那种对农业文明的那种俗套的写法,当别人在比如说赞美家乡,家乡的风景,我的辛苦的父母,什么,就是这一类东西的时候。海子的诗里面,你仔细看,海子的诗里面它有两个叫做“天使们在故乡的岩石上向老乡们传授犯罪和诗歌”,就是诗歌跟犯罪是可以走在一起的。对于那些俗套的人来讲,诗歌一定是真善美的,海子不是。所以,我为什么说我不能趟这个雷。海子的写作当中,里面有一些东西是比较危险的,这些危险的东西对于专业的写诗的人来讲是很有魅力的,但是对于大众读者来讲,实际上是不愿意面对这个东西的。
那么不愿意面对这些东西,能够面对的就是海子的诗歌里面比较温暖的这一面。其实海子有一些写的东西,他早期的东西还比较温暖,他尤其是后来,有些东西是很冷酷的,而且他对人间世相看得那个透辟,这个都是怎么说呢,有的时候会,如果一个人真热爱海子,而不是热爱海子的那几首诗,就是热爱海子的什么《春暖花开》什么的那几首诗,你就会发现海子有的时候能吓你一跳。
海子曾经他说到大自然的时候,“很多人是热爱风景中的我,而我是热爱风景本身”。说得多好啊,很多人拿着个手机,看着个好风景就自拍,他一定热爱的是风景中的我。海子如果拿一个照相机,一定是拍的全是蛮荒的大地,没人儿。所以,海子说他热爱的是风景本身,这里面这个话就非常值得琢磨,风景本身,自然风光也是风景,人类本身也是风景,一座村庄也是风景,热爱的是风景本身。我觉得这绝了,这话说的简直,简直就是,这句话本身是很伟大的一句话。
所以,就是说去理解海子的诗歌,理解海子的诗歌跟农业文明跟风景之间的那个关系,那个东西,就是恐怕我们得自己越过我们自己好多坎儿,我们每一个读者都是被我们自己限制住了。比如说我就读过那么一点诗歌,然后我从海子的诗歌里面,找到那些能够唤起我那些可怜巴巴的诗歌知识的那点句子,这种东西对于理解海子都是远远不够的。
一般人理解的海子,都是理解海子那几首短诗,海子那些长诗,很少有人谈论。所以,可能这就是海子的本质,30年,你们先读我的短诗,后30年,就将来的那30年,有心的人读读我的长诗。那如果你翻开他的长诗,翻开他的《土地》,《土地》里一共写了十二个月,其中有一段说,好像叫婆罗门的女儿嫁给梵志子,就是那一段。那个语言,语言简练都已经是套话了,说诗歌写得简练,他那个都不是简练。语言的那种直接性,整个那一段,我可以说那就是一个人类寓言,人类的一个各种灾难和死亡的一个寓言,以及人的挣扎的一个寓言。
这种东西是海子诗歌里面非常值得进一步探讨,被打开的东西。海子他写的有一个剧叫做《弑》,就是弑君的那个弑。那里面的那种历史转化能力太强了,我现在手边上没有他的那个诗集,大概那个《弑》的最后,就是大家都死掉了,然后来了收尸的人,收尸的人,他们就有对歌,就唱,说“什么样的日子将来到,美元的日子将来到”。你想想他怎么想的,就是美元的日子将来到,我们现在是美元的日子已经到了,可是这是海子在80年代就这么写的,这个特别有意思。海子的那些写作当中的神秘的因素,他写的那些小故事,那些神秘故事,写的都太好了,就是可能前30年,我这么说吧,前30年都是业余读者在读海子,后30年说不定专业读者就该读海子了,不知道啊,当然海子去世也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就是他带给我的冲击力已经慢慢淡下来了。但是,偶尔有时候还会想起他的一个说法,或者是想起他的一个表情,我都觉得海子很有意思,作为一个诗人,在最本源的意义上,诗人这个词,我觉得海子是响当当的一个诗人。
02
假如海子活到今天
张鹿:刚才西川老师说到兰波和海子之间的一个类比。我在想,是不是可能能提这样一个问题,假如说海子还活着的话,设想他最后是一个什么样的样子?
西川:很难说,因为是这样,写作的人或者是做艺术的人,大家有一个说法,国际上都有一个说法,就是基本上有的人是天才型的诗人或者是作家,或者是艺术家。有的人是大师型的。那么天才的诗人,国际上有一个统计,就是基本上这一类艺术家或者作家,他们的艺术生命不会超过37岁,大概37岁或者是有些人放宽一点40岁,就是我们知道的那种天才型的或者海子,管他叫王子型的,不是王,而是王子型的,这样的艺术家或者诗人,很多人都是37、38岁,40来岁,要么是病死的,要么自杀的,就结束了,很多人都是这样。我们能够想到的作家,你们可以翻一翻材料,就是一个平均数,这个是国际上有统计。就是这一类,海子管他叫短命天才,就是这一类短命天才,他们的工作方式是非常急促的,特别强调直觉。然后怎么说呢,而且做事情不计后果,而且做事情义无反顾。速度,就是工作的速度非常快,而且总是一个飞翔状态,处在一个飞翔状态。
如果海子超过这个年龄,比如说海子也活到40岁,天才这种工作方式,就算过去了。那么不说海子,别人也发现这样的情况,就是如果他还活得过去,活到岁数更长,要么重复自己,要么放弃自己早年的工作方式,你就得转向另外一个工作方式。那么这个时候,因为我没法做这个假设,比如海子如果活到后来,我甚至觉得也许海子有可能不一定非得一直在写诗,也可能拍电影去了,这都有可能,这个谁知道。总之,如果海子活到40岁,37岁、40岁,他自己一定面临着一个转变,没有人说保持自己是一辈子的天才式的工作,最终你不得不向一个大师的方式转变。如果向大师的方式转变,你的工作方法就变得不一样了,你看世界,你处理世界,你个人和世界的关系,全都要变,全都要发生变化。所以,这个没法假设,因为海子就停在那儿,就是25岁(刚满)不到,就停在那儿了。
海子自己的说法就是写30年,不是,写15年,写15年就意味着,他写农村写15年,就意味着30岁。30岁以后,有可能就开始写昌平了,那也有可能啊,开始写昌平了,他要开始写昌平,怎么写,我就不知道了。实际上海子活着的时候,已经写到昌平了,他写了有一首诗叫做《在昌平的孤独》。他写过有一个诗里面,好像叫《桃花》,他写过不少桃花,其中有一首《桃花》里面,有一句诗叫做“这就是独眼巨人的桃花时节”,这个“独眼巨人”是古希腊的一个神话故事里面的人物。但是,我觉得海子已经把古希腊的独眼巨人,处理成昌平的一个怪物了。
海子身上有很大的文化转换能力,他能把印度的东西也转化成一个昌平的事,把古希腊的事也直接变成一个昌平的事,我觉得特别逗,这是才华,这是能力,这是他的这种转化能力。但是,他比如说过了30岁,过了40岁,他要是再写昌平,怎么写,我不知道。写昌平,写北京或者是写家乡,坐在高铁上回家,高铁还是什么铁,他自己脑子里一定会胡思乱想,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03
当年的北大诗歌圈是理解海子的一把钥匙吗?
张鹿:那我就随便讲,想到哪说到哪,假如这个问题不合适,西川老师可以把它略过。还有我认为当年北大诗歌圈里面,您、海子跟骆一禾,这个比较全貌的是怎么样的?现在我们在看的时候,特别是一般的人,会看到海子,但其实会对骆一禾,对您,特别是您后面的一些姿态,其实是隐在后面的,不愿意放到前面来。上次张冲老师谈,我才觉得原来其实可能有一个在当时的情景,跟后面观众或者是读者看到的情景是不一样的。当时里面比如说会感觉到您的特别的侠义,去把那个东西都整理好,我自己都觉得挺受感动的。
西川:其实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我发现写海子的传记,或者是写海子研究的都缺,好多人都缺这一块。他们比如说读海子很感动,他就读了很多海子的东西,常年读海子的东西。但是,实际上为了真正地理解海子,他也必须读骆一禾,否则海子好多东西是从哪来的,实际上他也不是太清楚。而且,当时的时代气氛,比如说这话不该这么说,但咱们把话已经说到这儿了,我就可以恬不知耻地说一句。比如说我自己在那个时候写的东西,我从来没拿出来过。也就是说所有人想了解海子当时在北大那个情况,你不知道我当时写的是什么样。
然后呢,可能在网上偶尔能找到一两首,但是实际上大多数东西我是不收到我的诗集里的,因为我觉得写的太幼稚了。幼稚呢,我又不得不说,所有人都是从幼稚长过来的,大家甚至都有共同的幼稚。那么,只有你理解到这一点,你才真正是理解到一个曾经活过的人。比如说在我没有公布我当年在学校里写的这些东西的时候,你说你完全理解海子,我觉得这稍微有点过分。是你理解海子,但是我这是打引号的,所有的这是比喻的说法。就是你不知道当时的气氛,比如说海子写乡村,你去看看,所有那时候的学生全在写乡村,不是海子一个人在写乡村。只不过那些人我们没有整理,人家都活着呢,没有整理人家的文集,你没法做对比,没法比照。
当然,海子也写乡村,他跟别人的不同,就是海子的语言很独特,这个是海子非常独特的地方。但是,作为题材,每一个年轻人在他多愁善感的时候,他的题材全是农业题材,全是乡村题材。只有一个人的生活经验累积,累积到你是一个成年人的时候,你才愿意处理成年人的世界。你不是成年人之前,你处理的全是鸟,全是水、河流、大风或者是什么东西,是因为你不在成人的世界里。
1989春,西川,骆一禾(左二)与欧阳江河、翟永明等
这话说的,我就开始有些真话开始说出来了。如果我们想了解海子,真的是你不用了解我,你了解骆一禾当年是怎么回事,骆一禾都跟谁交往,骆一禾带来的信息都是些什么信息,然后我们在一块聊。比如说骆一禾从黄河,他走了一趟回来,他就会给我们讲他在黄河边上的那些感受。然后骆一禾那个时候,骆一禾很有意思,骆一禾交友是非常严格的,海子死了以后,他曾经跟我说过一次,他说我现在只剩下十个朋友了,这十个朋友里面包括昌耀,其实他那时候跟张承志也挺好的,他是《十月》的编辑,就是骆一禾对文学的那个标准,已经不是我们这些学生的标准,是那些大人物的标准,那些大诗人、大作家的标准,他看世界已经,他可以有另外一个角度吧,来看世界和看文学界。
那么这些东西说给我们听的时候,我们都觉得非常有意思。像骆一禾,骆一禾是介绍我看那个格瓦拉的书,骆一禾跟我聊格瓦拉,跟我聊格瓦拉我就觉得特有意思,然后我就开始找格瓦拉的书来看。比如说海子从骆一禾这儿获得了什么东西,那我觉得这个只能去问海子,我就不知道了。所以,骆一禾的存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也知道现在也有人写一些关于骆一禾的东西,但是主要还是他的诗歌,就是解读他的诗歌。骆一禾整个的精神存在,包括他那个样儿,包括他那个谈问题的时候的语调,充满了魅力,骆一禾真是充满了魅力的一个人。但他这种魅力,有一种有文化的魅力,就是你真得喜欢文化,你才觉得骆一禾这人特别可亲,工娱的时候,他会打乒乓球,后来他就跟我说,他说每一次打乒乓球累了,俩人就聊天,那简直是高级享受,就是聊天高级享受。
所以,他跟海子,他会有这么一个状态,就是这种精神上得到巨大的那种启发,开启,而且精神上获得这种满足,一定是有这样的一些状态。那除了骆一禾,除了我们三个人,当时在北大哪个系都有写诗的人。法律系,他们自己办了一个杂志就叫《晨钟》,然后计算机系(生物)他们编过一本叫做《西风沉诵·太阳节》。你说海子写太阳,人家计算机系的学生就写太阳节。然后中文系还有一帮子写诗的人,中文系办了一个杂志叫《启明星》,外语系我们办这个杂志叫《缪斯》。当时散在各个系的,散在数学系,散在历史系,散在什么地球物理系,全在写诗。所以,那是一个当时整个校园里的一个气氛。但是,海子的诗当然一拿出来,我们都觉得惊着了,写得太好了。先是个别的人看到,然后后来一看到就立刻跟别人讲,海子不是五四文学社的,北大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文学社叫五四文学社。
当时我是听中文系的一个叫沈群的人,他是办《启明星》,同时五四文学社的,好像是海子找到他,他看到海子的稿子,他就跟我讲海子的诗写得特好,后来我一看,的的确确是非常的好。当时很多人,就是有这么一个氛围。而且,当时的人,80年代北大的人都各,都挺各的。你去他宿舍找人,他宿舍住六个人,本科生好像是六个人。然后找海子,一进屋六个秃瓢全探出来,他是最小的那个秃瓢,那探出来,那样都是,屋里挂着洗完的衣服,那秃瓢就从那些蚊帐或者衣服里探出来,说找谁,找小查,找海子。当时那种写诗的气氛,整个有点不靠谱的那气氛,有点胡来的气氛,兴奋的那种气氛,所以海子正好是这么一个气氛里面开始写东西。
现在他最早的一个东西叫《小站》,这个《小站》他自己印的,《小站》里的诗,我没有全选到这个《海子诗全编》里,我的原则就是说我不能什么都搁在里头。但是,后来有人批评我说你既然编全编全集,你就应该什么都搁在里头。我到现在我依然认为,练笔,我们每个人都练很多笔,你不能说这个练笔的都算数。当然现在从某种意义上,海子已经是被神化了,所以大家本能觉得他的任何一个小纸片的字都应该给收到全集里,但是实际上对我来讲,依然是没有必要的。可能这个原因就是因为我们当年是哥们,我觉得没必要,那么别人是从外人,是从一个距离之外看,他希望了解每一个细节,每一张纸上的每一个字,对我来讲没这个必要。
就是一个,其实海子后来他去世的这个方式,你觉得整个,好像这里面还带有一种悲剧色彩,很悲壮。海子当年活着的时候,也好玩,而且从那儿去的人也好玩,那些不靠谱的人。曾经有一个人说我到你那儿去,他说行,来吧,一周不许下楼,那人说为什么?海子说我一旦开始工作了,这一周就在屋里憋着写东西,那人说那我受不了,不去了,海子有时候很疯狂,就是这种写东西很疯狂。
然后他那儿也有一些怪七怪八的人去找他,因为当时整个诗歌界,整个全国的诗歌界都是跟红卫兵串联似的,就是你找我,我找你,所以我们都知道哪个地方有什么人,也有人跑到昌平去找他。然后他在昌平,当然他也有几个朋友。不光是变成了故事的那些,比如说我给你朗诵,你能不能给我酒喝,这是一个故事,这也是我讲出来的,我知道这个事。但是,除了这些故事,海子也有一些很和蔼、有趣。海子读武侠,有一个书架上全是武侠书,当时都读武侠,他也读武侠。读这么多武侠干嘛呀?读武侠,将来让我爸在我们村开一租书铺,挺好。就是这些东西,反正我觉得,海子这个人就会变得丰满起来,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04
海子的写作来源
张鹿:我在查湾看过海子的父亲把海子的书背回去了,我看了一眼,我的印象中,因为我自己是读数理的,所以我看到很少有科学书。
西川:海子不光是不读科学的,这个东西怎么讲呢?他肯定是科学这一块没什么接触,但是,他学法律的,他曾经写过一篇论文,我现在记不清这论文的题目是什么了,但是大概是跟马克思主义法哲学有关系。然后这篇东西,好像咱们国家当时有一个学者叫金观涛,金观涛看到过这篇文章,觉得这篇文章写得挺好。然后海子学法律的,所以他也怪逗,特逗。我刚才说骆一禾把格瓦拉推荐给我,海子给我推荐的一本书是什么呢?印度的有一本古代的法典叫《摩奴法典》。他说这《摩奴法典》就是法律和诗歌的最好的结合,后来真是我看了,我觉得的的确确是特别好,《摩奴法典》里那些句子都是,比如说要把粪便倒在远离圣火的地方,这对古印度人来讲是法律,但是对今天的人来讲,这就是诗歌呀,把粪便倒在远离圣火的地方,特别好。
所以这涉及到海子的写作的来源,海子的文学知识,我这么讲,也不是中文系出来的,中文系出来的得学文学史,文学史的谱系得搞清楚,海子不是。正是因为他不是专门学文学的,实际上是业余读文学的。所以,这里面带有一种中文系的学生反倒做不到的东西。他是属于知道什么读什么,或者是对什么有兴趣读什么东西。所以,他的那个阅读就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反倒成就了海子的自由度。我觉得这反倒使得他写起东西来天马行空的。你要是从一个严格的训练出来的,我们会觉得你的东西写得特结实。但是,海子的优点,其实海子的东西,你就不能用结实来看,他的诗是不是写的结实,你就不能用这个东西来套了。海子的自由度太大了,他这个自由度大,就是因为他是个业余读文学的人。我觉得这个东西,这里面的这种辨证关系,可能就是说,为什么他那么与众不同?他读书都跟别人不一样。然后他自己完全任着他自己的性子来读。我们那时候都读现代主义,西方的现代主义。人家读的都是古印度史诗,然后读的都是一些,比如说浪漫主义的这些东西,我们都读现代主义,人家读浪漫主义。他就可以,他就敢这么干,他敢这么干的原因是因为他不是学这个的。所以,你不学这个,你就没什么话说了,老子就愿意这么干。
所以,他也愿意拿出那么多时间来读武侠。你看他那个诗里面的那种飞动感,那种有的时候怎么说呢?有些地方那种漂,我觉得有些地方的诗写的那个漂亮劲,很像是武侠高手的那种耍刀或者耍的什么剑,很像是那种东西。那种东西,你要是说完全从文学方面理解,完全从过去某一个中国的或者西方的某一个大师,说从他那个角度看海子,你根本就看不到,你从那条道上你找不到,摸不到海子这一块,你得知道海子是读武侠的,然后你也去读武侠,那可能能够接近这个。而读武侠,也是那个时候的一个风气,中文系甚至有一个人特逗,现在也已经是某个大学的教授,当年也是读武侠,我去他宿舍里面。我说他怎么不上课,他说不去,没劲。然后问他都读什么,读武侠,我说都读到哪了,(他说)已经出版的全读完了,等着出新的了。就到那个程度,着迷,就是那种迷恋,深陷在武侠的世界里面,海子也喜欢这个。
所以,我也不知道这些写海子传的人,我忘了他们写没写过海子的诗歌跟武侠小说之间的关系,好像是没有。因为一般觉得海子伟大的时候,都是把海子往伟大的那边想,实际上海子当年也是读武侠的,读武侠,读古代的法律的典籍,读古印度的东西。然后又能把这些东西直接处理成昌平的意向,全不是套路中的东西,全是胡来的,但是他最终成就的就是闪光的这么一个文学,有意思,这些东西有意思。
张鹿:我读过海子的那篇法律毕业的那篇论文,他是突变论跟制度转变的一个东西,后来我还请了一个老师,就是研究突变论的一个老师,把他的论文解读了一下,我还没有发出来。
西川:他后来在政法大学讲什么,你们知道吗,他在哲学教研室,他讲控制论和系统论。我都怀疑他懂不懂控制论和系统论,但他就讲这个,控制论和系统论。当然,他也讲美学。邪门,你就觉得这个人身上有好多东西,你用一般的逻辑,一般的套别人的那些套,套不住这个人。所以,很有意思,有趣儿。
05
海子的东西就像一个黑洞——编辑海子文稿的往事
张鹿:西川老师,我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其实在您编海子的书的过程中,有没有一些什么样的事情,可以讲一讲。这个书,我自己领会,就是一个很侠义的行为。
西川:我同时编了两个,一个是当时叫《海子诗全编》,还有一个是《海子的诗》,《海子的诗》就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等于是海子的一个诗选。
《海子的诗》是从《海子诗全编》里挑出来的,等于是《海子诗全编》里的一部分,一小部分变成了《海子的诗》。
我这么讲吧,这个东西,海子去世之前并没有委托给我做,他是委托给骆一禾。骆一禾委托给我弄的,然后骆一禾当时活着的时候,骆一禾是说咱俩分个工,他编海子的长诗,我编海子的短诗。结果没多久,骆一禾也走了,然后我就目瞪口呆地面对着这么一个情况。那么,骆一禾的书,张玞来编,那海子的书自然是由我来编。然后你说,我就说我不编,可能吗这个,所以这里面没什么想法,就说我要弄个事业,我要怎么,没有。而且一编起来,那个麻烦啊,当时也不像现在是用电脑,当时都是手抄。所以,我第一个任务就是一份变成两份,省得丢了,这些稿子,一份变成两份。不光是我抄,我还找别人帮我抄,我记得当时有一个民族学院的女孩,别人也是介绍给我的,说她可以帮你。她还帮我抄了一部分海子的诗,所以这个最终交到出版社的都是我们抄的,和比如说他已经打印出来的东西,那就复印,一摞稿子。它不是现在的输入电脑,然后你就怎么打或者扫描什么的,不是那样的。
弄下这个书来,当时海子也没有什么名气嘛,尤其是比如说像人民文学出版社那本《海子的诗》,当时要出版,先得在有一份他们出版界的一个内部的报纸上登出来,就是登这个消息,然后要征订。征订呢,在《社科新书目》,好像那个报纸叫《社科新书目》,在上面征订,只征订了五本,根本就不可能印。后来我说,我跟那个出版社那两个编辑特别好,一个是王晓,一个是王清平,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我说那还是印一下吧,印个三千册试试看吧,结果没想到三千册一周就卖完了,然后就加印,就不断地加印,一直加印到现在多少万册了,我也不知道了。
然后他的诗全编也是,他的全编没人给出,编出来了以后,没人给出,后来先开始说的是拿到一个山西的出版社,山西的出版社不行,因为那全集,他们管那叫码洋太高。然后正好,所以这个我就不得不具体的人我要感谢一下,就是拿到上海三联书店。上海三联书店当时的编辑叫倪卫国,倪卫国现在已经不在上海三联书店了,我觉得他特棒,他不光出了《海子诗全编》,也出了骆一禾的全编。他先出了《顾城诗全编》,这个人在完全不知道这市场将来会什么样的情况下,就把全编都出出来了,我觉得这个不得不感谢人家,人家当时的那个的胆量,因为有可能砸手里,砸手里那得多少钱往里赔,但人就这么出了。所以,这几个编辑,王清平、王晓、倪卫国,以前在讨论诗歌的时候,没有人提过这些人。都是如果说到海子,之所以能有今天,这几个编辑,还有杂志的编辑,当时《花城》杂志的编辑好像叫袁安,《北京文学》还有一个编辑,我忘了是谁了,在杂志上登海子的诗歌,也有骆一禾的诗歌。
这些杂志,出版社的这些编辑,当时真是就这么给他印出来,就这么上市了,当然也就成了,真成了。所以,好多人,就是海子能有今天,在背后给他使劲的人,冒着险的给他使劲的人,其实都应该感谢。
我自己编这个东西的过程里面,我就抄吧,因为海子的东西就像一个黑洞,他给你往里吸,你手抄他的诗,你就给他吸进去了。所以,当时我是抄一星期海子的诗,停一星期,因为你得缓一缓。我还得有我自己的事,我干我自己的事一星期。完了再抄他一星期,再停一星期,再干我自己的事一星期,都是那么弄的,反正也就那么弄出来了。当时也不知道他最后会变成这样。当然他活着的时候,我在给别人的信里就这么说,我说将来海子一定是个大人物,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他是一个大人物,他的写作本身很了不得。但是,我不知道他会获得这么一个公众的认同,成为大众阅读的一个对象。当时只是从文学内部,从他的写作的质量上,觉得他就是一个了不得的一个诗人。当然,骆一禾也是早就知道这一点。
作者简介:西川,诗人、散文和随笔作家,翻译家。1963年生于江苏,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曾任美国纽约大学东亚系访问教授、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写作系奥赖恩访问艺术家,北京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图书馆馆长,现为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出版有九部诗集、诗文集,其中包括《深浅》和《够一梦》,编有《海子的诗》(1995)、《海子诗全编》(1997)、《海子诗全集》(2009)。另出版有多部随笔集、专论和诗剧。此外,他还翻译有庞德、博尔赫斯、米沃什、盖瑞·施耐德等人的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致敬诗人奖、中坤国际诗歌奖、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诗歌、随笔被翻译成多国文字,英译本《蚊子志:西川诗选》入围2013年度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