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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陋石铭(中篇小说)

发表时间:2018-02-20  热度:

 

陋石铭(中篇小说)

文/廖静仁

 

 

帕斯卡尔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

 

那一天,儿子对父亲说,“爸,朋友圈里有一篇叫《陋石铭》的短文,写得蛮有味的。”父亲很少光顾微信,便笑言,“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有什么可奇怪?”可到了傍晚,当父亲的沿袭老习惯去湘水畔散步乘凉时,忽然就记起了儿子说过的那一篇文章,于是心血来潮便点开了微信,找出来一读,嚯,这文风蛮熟悉嘛,“譬如奇石,深埋甚久。自暴自弃,自惭丑陋……”他摇头晃脑还只读了几句,就忍不住与陆世通了电话,一问,果然是出自这位老伙计的手笔。

陆世与时光里是一对冤家朋友,在老家资滨县委机关报工作时曾有过上下级关系,但两人已久未谋面,也很少通电话,彼此一顿闲聊后,陆世却冷不丁冒出一句惊人之语说,“华夏几千年文脉传承,有两个湖湘人物在我心中颇有份量。”

时光里听了一楞,便在心里揣摩道,“一个开口闭口必言改革与西方哲学的人,居然对本民族文化也有了如此浓厚的兴趣,而且还是两个湖湘人物!”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就颇有几分诧异地追问道:“你说来听听,是谁和谁呀?”

湘水汤汤北去,上弦月怀抱半壁虚空,星星闪烁着冷冷的清辉。

凭时光里这多年来对陆世了解,他知道陆世是一个总能够不断地萌生出奇思妙想的人,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但电话的那一头声音却有些凝重地说,“一个是周敦颐,一个是王船山,而且都是出生在同一条河流上。”时光里听了后默然良久,心想,这还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正要回话时,却没想陆世又很自负地补了一句,说,“那是一条向北的河流!你老兄这点功底,不一定懂的。”

有晚风几许,眼前开阔的湘江遂皱了面容,清波微漾中如一个又一个问号向江岸这边推涌而来。时光里觉得陆世的情绪似有些诡异,还险些就脱口说出了一句大实话,“那是因为你并不懂我。”但他毕竟又是一个修炼得有了一颗玲珑心的过来人,能想象得出电话那端的陆世在笑他时光里的窘态,只不过没有笑出声来而已。于是也就说了一句激将他的话,“你陆大主任还真是一条变色龙啊!”

“老兄此言差矣!并非我变,而是世道人心在变……”之后手机就断了。

时光里是一个只上过初小而靠刻苦自学才走上社会台面的文字工作者,哲学和历史曾一度是他的短板,更是障碍他难以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的致命伤。至少陆世就一直是这么看时光里的。在陆世眼中,尽管时光里当年自我膨胀起来时总以为自己就是君临天下,说穿了那都是因为他曾经在县里不大不小当过几个科级单位一把手养成的陋习。想想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所以如这一类人都有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开口必言“我单位如何如何”,尤其是惹毛了发起飙来还动兀就是一句“干得你就干,干不了你可以走人”等,把公共权力当成自己的私有特权是体制内一些不大不小官吏们屡见不鲜的通病。陆世当年在《资滨报》做时政版记者时与乡镇和部门一把手交道多,曾经痛恨的就是这一类人和事。

“些什么东西呀嘛?一个二个的全都狐假虎威,只要一抬脚进了本单位就以为自己是皇上,把整个单位都看成是他自己家里那一亩三分地,真是恬不知耻!如此一种各自为战的集权体制不改革能有出路吗?”这就是陆世当年曾多次在私底下跟时光里在一起闲聊时发过的感慨。也许正因为他心里憋着这么一股气,所以那一年在资滨经济技术开发区采访时,一篇题为《群妖分食唐僧肉》的头条通讯曾在资滨县引起悍然大波。文章开篇就写道:处处拦关,层层设卡,资滨经济技术开发区会成为孤岛吗?接下来笔锋一转,矛头又直指工商税务和银行等垂直管理部门的不配合甚至趁火打劫。但此文虽然在读者中大获好评,也得到了县委、政府领导的高度肯定,却也给报社惹来了无尽的麻烦,被迫中断了与这些部门的友好合作,也错失了他们对报纸专版的支持。当初终审此稿时,总编时光里虽然有所犹豫,却也因为年轻气盛,对一时间卷起的改革浪潮充满着必胜的信心,所以也就根本没有去考虑会出现如此后果。他后来气得捶胸顿足说,“你陆世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就凭你言辞凿凿发一时之怨气,却损失我几十万元的发行与专版费。”没想陆世接下来的话更难听,“哼,为获一己之私利,宁错失鼓动风潮之良机。亏你平时还以作家自居!”堵得时光里也想骂一句“你给我滚!”

不久,县委汪书记亲自主持召开县直各部门和有关乡镇一把手会议,会址就选在资滨经济技术开发区礼堂。这是现场办公会,主要议题是协调各部门如何加强对经开区的支持和配合。也就是在此次临时通知召开的会议上,汪书记劈头盖脸就说,“我们有个别垂直管理部门,简直目无王法,根本就不把地方党委和政府的政令放在眼里,但我今天正告这些部门的一把手,我这个县委书记虽然管不了你们的行业长官任命,而你们头上的党组书记这顶乌纱帽,本县委想什么时侯摘掉就可以什么时候摘掉!”汪书记扶了扶眼镜,把手头上一张资滨报高高举起来接着说,“现阶段县委和政府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任务,就是如何搞活省政府正式授牌的资滨经济技术开发区,为经开区打掉壁垒,清除障碍,可你们都在做些什么呢?处处拦关,层层设卡,是想让资滨经济技术开发区成为孤岛吗?”

汪书记是个谨慎之人,平日里很少说过此类硬话,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陆世当时也在场,但他却没有感到自豪,而是深感震惊,且还悄声嘀咕了一句,“哼,典型的霸王作风,简直就是一丘之貉!”这使他陷入了双重迷惘,曾一度在以笔为旗和弃笔经商之间产生过游离情绪,然而后来的实践证明,还是以笔为旗的想法在陆世的思想斗争中占了上风,不然在他去了南方滨海市的这些年里,又怎么会如此心甘情愿,甚至可以说十分迷恋地为区委-把手服务呢……

忽想起这些陈年往事的时光里仿佛听到了自己曾经发过的一句感叹:“陆世啊陆世,你是生不逢时或是生错了地方!”但感叹归感叹,他接着又想起了陆世当年常跟他说起过的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的名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时,自己确实也曾似懂非懂地一脸窘态过,但陆世并没有挖苦他,而是乐为人师说:“人虽然脆弱如芦苇一样在风中飘荡,随时都得忍受自然界狂风暴雨的摧残,但人又是能思想的芦苇,因为思考而区别于其他的动植物,因为思考而证明自己的独特存在。所以笛卡尔曾说我思故我在,思考是人存在的明证。这是帕斯卡尔的本意。也有从另一个角度强调人作为风中芦苇在大自然面前的脆弱性,从而教育人要尊重自然、保护自然,以期保护人类自己的生命。”

“是吗?”当初听了陆世的这一番诠释后,鬼精如猴子的时光里在心中冷冷一笑,反过来便戏言般问陆世:“就不晓得你说的芦苇是一棵呢还是一片?要是一棵风吹两边倒,要是一片那必定是哪边风大就倒向哪边。作为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这是宿命,没几个人能逃得脱的。”他说完后便把得意的目光投向了陆世。

陆世一时语拙,时光里竟然以胜利者自居,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沅水”牌香烟,又掏出了打火机准备点火时,便调侃他说,“你也来一支?”

其实陆世并不吸烟,但想不到他却伸手把烟接了,还要过了打火机,啪地打出火花,斜眼瞟着时总,心里却说,“浅薄,真是浅薄!这才是芦苇的痛苦!”

后来时光里调入了省城,又因近年来担纲主编了如《湖湘胜迹图志》《四水一湖历代名人文选》等一系列湖湘文化专著,他不仅已经对湖湘文化有着较深的了解,还对这一条北去的湘江更是产生了浓厚兴趣。他曾在《四水一湖历代名人文选》之《北去湘江》分卷的前言中如此写道:“三湘大地拥有四水一湖,湘资沅澧入洞庭,湘江居其首位。她无疑是一张关于湖南的灵动而大气的名片。湘江始称潇湘,发源于广西海洋山西麓的海洋坪,其源流分为南北两向,南向曰漓水,北向为湘江。两千多年前,秦始皇一声号令,在湘、漓两水之分水岭开凿了著名的灵渠,沟通了长江、珠江两大流域,同时也沟通了湘江与大海的联系。湘江游戈于五岭崇山,又奔走于衡岳七十二峰与洞庭岔地,而尤其人文情怀之博大更是令世人景仰:纳濂溪,揽船山,映韶峰……在历史的多个节点上,这条江上的先哲及伟人,又无一不是对民族甚至对未来之中国产生过巨大影响。”文字激扬洒脱,亦有着滚滚湘江之气概。时光里也因此被省政府特聘为文史研究馆馆员。

这些都是陆世所不知道的。虽然他们回老家资滨过春节时也有过唔面,并且还应陆世邀请去过滨海,但又多是打打闹闹,逢场作戏而已,彼此之间已经很少有过深谈。如同陆世并不了解如今的时光里,时光里对如今的陆世亦知之甚少。

时光里的思绪又回到了《陋石铭》上。依他的理解,这并不只是陆世一己之浩叹,“铅华褪尽,获大自由。呜呼吾命!何陋之有?”他怅惘地重复着铭文中末尾两句,俯仰江天,江水汤汤,夜空星光诡谲,时光里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此后不久,具体说是时逢国庆长假的前一天,陆世又追来了一个电话,盛邀时光里携妻子菊儿一定得去滨海玩几天。这是他第二次相邀,几年前时光里携菊儿,陈仓及阮飞就曾去过一次,但这次陆世却换了个理由,说主要是邀请菊儿姐。

“你得要菊儿姐来,否则你也别来!”陆世依旧把话说得很呛人。

时光里却心如烛照,并满口答应下来:“好的,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陆世长嘘一口气说,“订好票后知会一声,我去车站接你们。”

时光里当时就有种感觉,陆世这是有意想要偿还一笔感情债。

“又不是今后没机会了,为何非得像要做一个了断似的?”时光里在心里说。

就在第二天下午,时光里夫妻俩当真便乘高铁从长沙直奔滨海市。

陆世在出站口翘首接人,一见面,就把三五天的日程安排向时光里做了通报。

也不知时光里是有意夸张还是真觉不妥,便正色问,“你说什么?安排的超五星酒店,还总统套房!你如今真是大手笔呀?是图嘴巴快活开玩说的笑吧?”

陆世却一脸暧昧说,“你以为我会开这一类低级玩笑吗?不过实话实说是朋友昨天就预订好了酒店的,管他呢,反正又不要我掏腰包。”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也不是公款消费。你和菊儿姐心安理得地好好享受几天嘛!”话语尤见诚意。

“好嘞,那我们就客随主便了。”时光里也就没有多做推辞。

毕竟已去沿海多年,又是个处级干部,陆世的驾车技术已然不错,早年过春节就是他自己从滨海市开车回资滨的,路上花了整整十个小时,说是腿脚都麻了,差点没累出腰椎劳损来。那时他已是椰林区委办公室副主任,分管政策研究和综合调研,其主要职能是为区委书记起草和把关文字材料及报告,是通常意义上的大秘书。照流行的网络语说他还真是个奇葩!一个曾经恨透了党八股的名牌大学哲学系高材生,居然阴差阳错,成了为人作嫁,而且是专门从事自己骨子里最瞧不起的那一种工作的负责人,据说还深受领导赏识,连年被评为先进个人。时光里也曾开玩笑讽刺过他说,“陆世,不晓得你是哪片芦苇中的哪一棵?我看不管你是哪一棵,同样是哪边风大就朝哪边倒。”陆世却笑言,“为稻粮谋而已。”

那一次回老家资滨县城过春节,他开的是一台别克商务车,是后面有两排座位的,主要是考虑到以前在资滨报社共事的兄弟姐妹们凑到一起去乡下玩耍时乘一台车更方便聊天。陆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总能够超前把什么问题都考虑到。

后来果然如陆世事先所盘算,由当年报社的老大哥时光里作东,把平时难得一聚的弟妹们邀到了一起,去了一趟乡下他岳母娘家的小镇唐家观。时光里是上世纪八十年中期就已经小有了名气的青年散文家,再加上后来又由他牵头组建新创办的县委机关报,所以他麾下的一批编辑、记者,除了从文学骨干中吸收了两人和县领导打招呼的三名对象外,其他五人都是他从各部门挑选出的精英,当然县委有一个明确意见,那就是先实习一年,再转正。陆世就是做精英被选入的。

也就是在那一次招揺结伴去唐家观小镇,大家玩得特别尽兴。男男女女全都往陆世的别克商务车里塞,搂的搂,抱的抱,原本只能坐八人的车硬是挤了十二人。基本上是由两拨人组成,一拨是原报社的同事,一拨是仍然坚持文学创作的文友。时光里在县报干了四年,如今又是省文联一协会的秘书长,与县里的文学作者自然有许多联系,文友们闻迅自来也是必然。时光里是个念旧情的人,更是-个爱虚荣讲面子的人,为此他还专门通知小舅子高价买了一头吃纯天然草料长大的黑猪招待客人。一车人嘻笑打闹,又诗又文的,约半小时许,就听到时光里小舅子家黑猪悽惨的嚎叫声了,大家下得车来,刚好看到屠夫把一条油黑的后猪腿端起,用满是胡须的毛嘴巴正在对着猪蹄的一个切口处吹气,而且吹得十分起劲,这是为了方便刮猪毛的一道工序。看着看着就把猪的身子给吹得滚圆了。

“陆主任,你快点过来。”走在前面的阮飞一脸坏笑,回过头喊应了陆世。

“你阮老板是又有什么高论吧?”旧友们每次凑到一起,最开心的事莫过于互相揭老底,甚至戳伤疤,陆世一听阮飞称呼自己陆主任,也便当即有了警觉。

阮飞皮笑肉不笑说,“你给敬爱的书记写报告时,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吧?”

陆世书生脸嚓地胀得通红,却也勇于自嘲地说,“幕僚而已,幕僚而已。”

那次大家确实玩得开心。不但风卷残云把主人专门卸下一块门板摆了近二十个晕素的菜肴一扫而光,临走时还给每人带了四、五斤一块鲜肉回去。这四、五斤的标准是时光里定的,说是后天就过年了,好用鲜肉包饺子。没想此番好意还闹出了笑话,那是文友中一位凡事很注重细节的兄弟,回家后还专门用平时去农贸市场买菜用的小电子秤称过了一下,结果只有三斤七两。这事不知怎么竟然传到时作家小舅子那里去了,他小舅子是个打铁的粗人,听了后气不打一处来,“咯帮卵家伙!还口口声声是文人,老子特意浓情满意做了一门板菜,冇想到最后连汤都不剩。我姐夫还那多的讲究,一人送一坨肉,他们还好意思回去复秤!”

进了小车右座的时光里于此时忽然又想起这件旧事,不禁便笑出了声来。

陆世侧过脸望了他一眼,还真不明白时光里为什么会突然笑得如此暧昧。

菊儿忙打圆场说,“他呀!肯定是高兴呗。你开这么好的车亲自接站。”其实菊儿也根本就不晓得丈夫又是在发什么神经。不过她自己的心里确实很高兴。

“这车性能好。最主要是安全系数高。”陆世说。

接到时光里夫妇后,陆世确实是满心热忱,一腔诚意。凡事都很讲究细节的他先是把菊儿姐安顿在后座,然后又转过身来,把时作家让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难得你兄弟还记得我爱坐前面的。”时光里意味深长地说。

陆世就抿着嘴狡黠地笑了笑,始终强忍着没有说出那一句“可惜开车的不是田美女”的话来。这当然是有典故的,此乃后话。但陆世却没有急于开动还没熄火的小车,而是一脸坏笑地转过话题问时光里,“晓得你这是什么心态吗?”

“你不会又说我这是自我膨胀吧?”时光里秃了顶的脑瓜子还是同样灵光。

陆世便乐了,一如从前,笑脸阳光般灿烂地说,“你老兄还是一点都没有变,有自知之明!”他按了声喇叭,轻轻一踩油门,小车平平稳稳地驰出了停车场。

“陆世,你这车不便宜吧?”菊儿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全进口的捷豹车。想想以前在报社的那几年,陆世去她家里蹭饭吃那是常事,还常夸菊儿姐做的三合汤就是好吃,辣得过瘾!菊儿也总是笑吟吟地说好吃你陆世尽管天天来吃。所以哪怕是后来多年未见,彼此都一直未改过这亲切的称呼。菊儿如今也不乡巴佬了,儿子有台日本三菱,闺女是一台国产宝马,她是常坐的,但感觉都没有这车舒适。

“菊儿姐真是好眼力!这是一台进口捷豹。”陆世随口应着,“是朋友借给我的。”却没有说价格。他像有意要别开这个话题,从反光镜里看了一眼菊儿姐又接着与时光里的话说:“时作,你听过老佛爷慈禧头一次坐洋车的笑话吗?”

时光里当然知道陆世这小子死人肚里没好屁,便说,“那你讲来听听呗!”

陆世已然是领导干部的派头,从车架旁端过一只泡有参片的精致保温杯浅浅地呡了一口水后,捂上盖又放回原处,于是便强忍着笑说:“外国使者送了一辆汽车给慈禧太后,并让小太监学开车。”他还有意模仿一主一仆的腔调演示起来:
   
“小三子,学会开车了吗?”

“老佛爷,奴才学会了。”

“那好啊,聪明。今个儿带我出去转转。”

“嗻!老佛爷,您请上车。”

“大胆奴才,你竟敢坐在我的前面?”

于是太监小三子又把慈禧也请到了前面的座位上。

“大胆奴才,你竟然敢和我平起平坐?”

太监小三子无奈亦无语,只好跪着开车。

“哐!”车撞到墙了……

“咯咯咯,陆世……陆世你还是这么会挖苦人!”菊儿笑得接不上气来。

这是老掉牙的故事,时光里并没有笑,或许根本就没有听,而是在想心事。

“滨海的变化真大,这才几年呀,好像又长高了。”又是菊儿在发感慨。她其实并不清楚滨海的过去,只是有意想在陆世面前装见识,她这是第二次来滨海。

时光里却是第三次来滨海了,第二次是陪老婆菊儿一起来的,也是受了陆世的盛情邀请,而第一次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时这里很多地方还是渔村,但商贾云集,开发的势头很强劲。是黎县长亲自带队来这里考察和学习改革开放的先进经验,也想通过在这里任常务副市长的老乡介绍几个大老板到资滨去搞投资开发。时任县委机关报总编的时光里是考察团成员,负责时政版的陆世也去了。

当初年轻的陆世有一颗蓬勃的心,他说,“改革总算是看到一点曙光了。”

“但愿新一轮旭日能够冲破云层。”时光里向来就有一种英雄情结。

“时作,中国就是你们这种人多了!旭日旭日,总喜欢把希望寄托在某一个人身上,殊不知那是最靠不住的!”在陆世的眼中从来就没有把时总编当领导看待,他始终认为时光里是一位有生活感悟能力的作家,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兄长。

“好你个陆世,又开口闭口必言改革了?”时光里本想接下来说,“问题是你现在连个立足之地都不牢靠。”但话到嘴边又改口说:“你这口气不小哎!”

陆世是敏感的,他头颅一扬说,“我虽然还处在实习期,但位卑未敢忘忧国。别看我陆世刚从大学出来就因为年轻气盛妄谈改革碰过钉子,但我骨子里却激情依旧。国家要振兴,除改革必无他途!”陆世的声音在时光里耳边久久回荡。

确切地说,是时光里的一颗男儿心再一次被陆世所感动。

他当然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被陆世感动是在那一年的春夏之交,他居然敢在头上缠一条书写着“国家之前途必在改革”几个墨黑大字的白布条,独自站在县委大院的门前高呼“将改革进行到底!”的口号。一时间围观者众,把县委大院的门都给堵塞了,最后还是被公安当成聚众闹事的疯子把他给赶走的。那时候,时光里与陆世并不相识,更不知道他就是曾经给自己写过一封热情漾溢的书信的陆世。也就是因为曾经有过这样一件轰动过资滨县城的荒唐事,毕业于北师大哲学系的陆世分配时却多次遭遇拒绝,最后被发配到县供销学校守了传达。

车停住了,时光里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时作,酒店到了,请亲自下车!”陆世说着就去开尾厢帮忙取行李。

时作是家乡文友们对时光里的尊称,说是比叫时老师或时总编更加亲近。

这的确是一家洲际大酒店。时光里环顾四周,心想毕竟是沿海单列城市,同样是超五星级,却比长沙的喜来登显得豪华多了,尤其是眼前这片蔚蓝色大海。

“陆世,这也太奢侈了吧!你把我们当总统接待呀?这么大的套房,简直是牛栏里关猫呢。”菊儿是头一次进这种酒店,新奇感不亚于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本来就是总统套房。”时光里已有了思想准备说,“既来之,则安之。”

接风晚宴亦出人意料,满桌海鲜,还上了鱼翅汤。陆世的夫人凤姣却没有来。

“陆世,这也太奢侈了吧!”菊儿又一次重复了这一句旧话,并且还接着说了句,“你在我们家吃一年,怕也抵不得这一餐的花费。”她说的确实是心里话。

“我看是你见外了,”陆世一脸真诚地说,“有很多东西并不是能用钱来衡量的。你菊儿姐一直待我如兄弟,陆世心存感激,唯恐此生难报答一二呢!”

“这就是地域的差别,尤其是职业的差别。”陆世敬了杯酒后,又补充说。

时光里对陆世的自我表白甚感忧虑,于是便略带几分讥讽地说,“这倒是一句大实话。你陆世如今是沿海发达城市的人了。你现在已经姓党委、政府了。”

“时作,其实古人要比今人智慧,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是一个宏大的哲学命题……”陆世忽然说出这一句无厘头的话时,眼神里似有一抹云翳掠过。

时光里信口便说,“破这个局也很简单,人要知进退,要知足,方能常乐。”

“时作就是时作,书没多读,总结却总能出彩。”陆世的心中似乎积郁着块垒,但他又怕把气氛搞得太沉闷,故而举杯,切换话题说,“我们干了这杯!”

高脚杯碰出声声脆响,血红的洋酒穿肠而过,晚宴已近尾声。

一个老板模样的人走来与陆世耳语了几句,签过单说,“我在外面等您。”

陆世的脸色似乎就有了变化,嘴角上也忽然有了几许讥诮,他起身后,却并没说要送二位上楼。时光里亦无声,望着陆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有些纳闷。

那个晚上,睡在宽大而舒适的席梦思床上,时光里却失眠了。他上床后就在心里琢磨,陆世今天于酒席间忽然冒出的那一句莫名其妙的“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是个宏大的哲学命题”到底有何深意?这小子心里一定有什么事情捂着想说而不好意思说,又或许他还并没有把想要表达的意思说完……因为酒精的作用,时光里已然感觉到头脑有些发胀,人便混混沌沌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20多年前,时光里和好友阮飞、陈仓就去过陆世家,他家在资滨县城关镇的边街上,是一栋被岁月抹了黑脸的吊脚木楼,竖竖斜斜的后廊柱插在资水北岸的崖壁缝隙里,楼下常年泊有渔船,门前是一条悠长的青石板路。一群穿了响底皮鞋的年轻人一路招摇过去,悠长的青石板街巷里便惊出了几多新奇的目光。

有人在议论说,“肯定又是老陆家那个爱出风头的儿子惹来的同学。”

也有人为陆世感到惋惜,“读了一肚子书,结果只能在职校守传达。”

那是在过小年节的一个傍晚,时光里邀了朋友们去给陆世道喜,为了这事时光里还真是动了不少脑筋,县委宣传部终于同意先借调陆世去报社了。但他父母包括兄弟却不知道陆世的行踪。父亲木讷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相说,“这是个不争气的家伙!学校早就放假了,一直就没见他回来过。”母亲在厢房里纳鞋底,望了几个年轻人一眼,无言地摇了摇头,吊脚楼下有流水淌过的声音。

“我哥他心里苦得很,只怕又是窝在学校里了。”陆世的弟弟陆洋说。

“那就打道去学校呀!”时光里打了个响指,一摆手便大步往前走去。

县供销学校在后街的虎形山下,一行人说说笑笑又往后街走去。这也是一条老街,各色旧木屋沿山脚坐北朝南而建,却也错落有致。学校在山咀上,始建于六十年代,是两栋红砖楼房,占地有六亩多,还砌有一圈围墙。离大门传达室还有百余米,就闻到了酒气和浊气。门前橫着竖着躺着十多只空啤酒瓶,在年关岁末的黄昏里迎着寒风唱响着呜呜的醉洒歌,哥几个踮着脚尖跨进幽暗的房间,陈仓拨燃打火机,才知大伙儿脚下是一地连饭带菜的呕吐物,靠墙的钢丝床上老棉被捂着一个人,阮飞手捂鼻子走近床铺,将被子一掀就高声喊道:“罪臣陆世接旨,县委宣传部昭曰:新年新起点,尔过春节后即赴报社报到上班。”哪知陆世酒醉心里明,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尼采及叔本华们的书籍纷纷掉下了床脚。

“还真是定下来了?”他是听时光里说起过这事的。

迎着陆世惊讶的目光,时光里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五味俱陈。

陆世却激动得突然一声长啸,“啊--!啊--!”

次日一早,小小的城关镇居然就有人在说,“你们晓得么?虎形山上真有老虎耶!昨晚还叫过。”大多数人当然都不相信,说什么年月了,是猫叫还差不多。

第二年正月初八,是一个爽朗的晴天,陆世的命运从此出现了新转机,成为了《资滨报》最有活力的时政记者。不过那都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事情了。

资水汤汤,当年人事早已时过境迁,就连陆世家年届八旬的父母也被日渐发迹的一官一商的两个儿子接到了滨海市,住进了漫山椰林的独栋别墅安享晚年。

老家的吊脚楼冷落在资水北岸的边街,就由同父异母的兄长独自守着。

时光里始终认为,陆世骨子里是一个很正直和充满着正义感的人,说话刁钻刻薄或许并非本意,而是读多了那些旧文人的文章,自己也就时不时想要秀一把卓尔不凡的建安风骨。但他并不是时光里执掌《山花烂漫》内刊时的重点作者。

陆世当初与时光里的相遇很是偶然,两人是在县印刷厂碰上的。

“你就是时光里时作家啊?敝人陆世,大陆的陆,世界的世。暂且供职于县供销学校,是来帮学校印信纸信封。”他当时如此介绍自己,也算是不卑不亢。

“你就是陆世呀?”时作家一怔,他忽然记起自己是见过此人的。

其实此前两年,时光里还曾收到过陆世写给他的一封信,猛一想起,仍觉半文半白的行文是何等地不卑不亢。陆世在大学时虽专攻哲学,文学理论却一套一套的,出口就能点人死穴,尤其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推崇倍至。两人因此一见如故。

“你今后可以为我们杂志写稿啊。”时光里那时在县文联做秘书长,他是专门来印刷厂排印《山花烂漫》内刊的,继而又一次动员说,“写评论也行嘛!”

“激情早已消失,灵感几尽枯竭,已久不动笔了。”他的回答有些无奈。但他并没主动提起曾经给时光里写过信的事。或许是忘了,又或许是不再屑于此事。

时光里也装成根本就没收到过他的信似的。不过从此或多或少有了来往,也偶尔通知他参加过文联组织的活动。又过了几年,时光里从县文联主席岗位被任命为新创办的县委机关报总编辑,在组建报社班子网罗编辑记者时,硬是与宣传部和组织部的领导磨破了嘴皮,乃至后来还找到黎县长和汪书记那里去了,好不容易才终于把陆世也招进了报社,先实习而后再办理正式调动。同时招进的还有陈仓。本来想把在时装厂搞办公室的阮飞也一并网罗进报社,但后来分管人事的副县长还发了脾气说,“你有完没完呐?以为报社就是你时家私人的店铺吧!”

呛得时光里半天作不得声。

好在不久后,阮飞还是被珍惜人才的慕容局长调进了县文化局。

在报社的那几年,陆世是唯一敢跳起来顶撞时光里的。尽管后来曾有人提醒过时光里说,“这就是陆世的高明之处,他是把准了你的脉,晓得你是一心想做个开明皇上,那他就正好是魏征。”时光里却笑言,“我怎么就成皇上了。”那人进而说,“他就是棵墙头草,你离开报社后,对你的继任者却俯首贴耳的。”

“不会吧?”时光里将信将疑说,“那他怎么后来又宁愿停薪留职呢?”

当天晚上,时光里还有意找出了陆世曾经写给他的那一封信来,他想,那时候的陆世或许才是最清澈,最本色,也是最能看出真性情来的。信中如是说:

时光里君:我是资滨城关镇人,也算是老乡,给您写信是为诉说衷肠。记得当年刚入高校,锐气得很,虽然是哲学专业,心中却存有文学梦想,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办起诗社和文学会。为文章事,我们去拜访了这里的一位搞当代文学评论的教授。教授礼贤下士,问清来历。得知我来自资滨,教授似有所思,极轻地说道,“很远,产木材,蛮好。”便望着别处,不再言语,象有些深意。我疑心该教授已经把我当成了一根立在身边的木头,眼下正思谋把我砍了做锅盖好呢还是做床脚好。一时慌张,文章大事,都丢到了锅盖床脚的底下。好在教授沉吟半晌,终于哼出最后一句:“资滨有个时光里。”我松了口气,心想自己是根不材之木,能保天年,不会变成床脚或其他什么东西。只是时光里又是什么呢?该不是一种树吧!让文学批评家的教授这样惦记着,兴许是良木。之后,也就未曾再想此事。

楚地老作家碧野的外甥在这里得意,尤以散文知名。某次忽问可认识时光里?见我揺头不语,又笑我孤陋寡闻,生在资滨而不知有时光里,如今是人知有时光里而不知有资滨。到此我才知时君是个写东西的,出身很苦,已经写得有些名气,散文被翻译到国外去了。两年前弟弟在文化馆学画,忽然弄回一本诗集,说是时君所赠,又问我时君散文如何。我除了知道时君姓时名光里之外,其余一概不知。薄薄的一本集子,刚读出一些爽快,却就完了,余兴未了,赶紧四处找时君的散文。兴味越读越浓,觉得这姓时的真是个姓时的:乘风破浪会有“时”,照这样写下去,恐怕会神。时君文中窄窄的一条边街,平日里常来常往,也见过人背远去,越远越小总不消失,可为何不曾觉得那条街的巷弄有好深呢?遍挂领袖像章的疯子,也曾见过,一旦被时君笔头捉住,却又为何不同寻常?在大学的几年里,时君的散文,凡是能找到的都找来读了,并阴谋写关于他的毕业论文。

我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读了几册书。居然也动起笔来。一位极聪明的朋友看了很不以为然。劝我去干点别的,说艺术是很痛苦的行当,文人寻死的多。去走私黑市,或者去种庄稼,都会比爬格子强。又说如今世道在变,阿城在海南做买卖,北岛在办公司。有才如斯,尚且向孔方兄致敬,你一个黑瘦书生,才财两无,能写出东西?想想也是,我检点了自己的全部家当,觉得自己曾经写过的那点东西,确实不算东西,一齐收拾好,统统交给了湘江火柴。忍着手痒,不再涂鸦。

临近毕业,清点书生生涯遗产,发现火口余生还有年前的一篇习作《诗人》,不由有些感慨。我已经不小了,二十出头,父亲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在支撑一份家业。不禁想起不曾谋面的时光里君,想起他过的苦日子,想起他那一段几乎被死神盅惑的黯淡时光,不觉心动。时君或许确实是一棵树,若时运济,可成栋梁。

时值校园内外,电台、报刊,改革呼声如潮,时候还早,不如奋起。笔中蓝墨亦可添一叠浪响,我又何须如此自轻自贱?望先生能允许敞人陆世登门求教。

读过纸页泛黄,墨迹渐淡的短笺,时光里后悔没有给他回信。遂点了支烟陷入了沉思: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是人就有苦衷啊!

“改革呼声如潮,时候还早,不如奋起。笔中蓝墨水亦可添一叠浪响,我又何须如此自轻自贱?”信中其它的文字均可忽略,时光里却记住了这两句。他沉思良久后,并又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感叹:“真正的文人只要有了适合他生存的环境和土壤,复苏得比野草还快,陆世在大学里的斗志一点也没被磨钝,至于他经常顶撞我,仔细想想又全是诤言。”时光里特别欣赏陆世的就是他锐气……

身旁的老婆起床小解,见男人还睁眼望着天花板,“你没睡?是当不惯总统吧?”后来菊儿又突然问他,“哎,你没感觉出陆世今天的情绪有些反常?”

远处传来一声汽笛的长鸣,菊儿顺便去关上了白天观海时敞开的窗户。

时光里只“嗯”了一声,他的思绪仍然在沿着惯性往深里走——

当年报社是白手起家,连办公室都是临时租用的民房,财政除解决人头工资外,每年仅拨了不足十万元的办公经费,党报又杜绝作一般性广告,想要有所发展和壮大,只能靠大家拧成一股绳,苦练内功,把报纸办出影响来。县里办报在当时属于新事物,在发行上可以深入到基层,做足文章,但必须让读者觉得价有所值。因此总编时光里亲自下乡镇游说跑发行是常有的事。当然更没有办公用车。

一天早上,刚进办公室的时光里就冲陆世交待说,“哎,哎,陆世,你又去租一辆车啰,我俩还得去跑几天发行,今年要争取突破三万份才好过日子啊!”

陆世虽是一介书生,办事却雷厉风行,不出半个小时,他就已经随车到了楼下,又是县妇联的那一辆破吉普。这也是别无选择的事,一来只有妇联这类单位车才有空,二来破吉普车的租价相对便宜,但好在开车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司机,而且长相也耐看,又能说会道,还唱得一口流行歌曲,嗓音甜得像湘妹子李谷一。报社已经不止是第一次租她的车了。司机叫田美,时光里见了她便风趣地说,“看来你田美女真是与我们报社有缘呐!”他称呼她田美女也只添了一字。

“哦耶,还是时总编会说话,不愧首先是个作家,您这话我田美爱听。”田司机莞尔一笑,又从反光镜里瞄了一眼后坐的陆记者,一踩油门,车就开了,并且顺口就飚出了张学友《祝福》中“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的歌曲来。

陆世是已经有了些警觉的,他在心里说,“都成徐娘了,还美女。”

不久后,时光里和田美女果然就险些出轨了,自那次从乡下搞发行回到了县城,时光里与田美竟然成双成对去了几次舞厅,有一次(也许那就是他俩的最后一次)刚好被携女友也去跳舞的陆世碰见了,这伙计还真敢撕破面子,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呛死人的话甩过来,“你俩还是点到为止吧!小心玩起火来烧跨一个刚办出点影响的报社,还有两个家庭!”说完便不屑一顾地拉着女友扬长而去了。

时光里半天做不得声。话虽然难听,但时光里还是听进去了。

“家有糟糠,永勿相忘。”如这一类尖酸刻薄的的话,陆世确实是提醒过时光里许多次的,两人也因此更多了一份朋友间的信任和兄弟般笃实的深厚情谊。

陆世后来还顶过时光里一次特扎实的,那是在报社已经进入良性循环后的第三年夏天。随着时光里在文学创作上的声名远播,共青团江西省委的一家杂志社来函,想要调他去当副主编。正好也想跳槽的时光里便邀陆世以公差的名义去了一趟南昌,他是有意去考察的,毕竟人到中年了,调一人动全家,单位是否有住房以及对家属的安排等,都必须得有个准确的信息。他俩当时是坐火车去的,到南昌已经是午夜了,又时逢盛夏,天气炎热无比,坐了近十小时硬坐的时光里一钻进的士就说:“去南昌大酒店。”他其实想也没想,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哪里便捷去哪里。陆世却立马问司机,“师傅,请问南昌大酒店是几星级?”

“标准五星级,很高档的。”对方普通话说得很标准,是个北方司机。

“标准间多少钱一个晚上?”上过北师大的陆世也卷着舌说起了京腔来。

“六百多吧。是我们这最好的酒店了。”司机以为是搭上了两个大款。

“啊?六百多!咋这么贵呢?”陆世像电触了似的说,“差不多我一月工资了,那不行!帮我们找一家二百元以内的普通宾馆。”全然没有了读书人的矜持。

“算了吧,不就是一两个晚上的事。”时光里心有不悦地接话。

没想到陆世却在后坐里吼了起来说,“时作,你这事本来就是假公济私的个人行为,还患得着如此奢侈吗?”完全是义正严词的表情,如训斥下级一般。

司机也被他俩搞糊涂了,险些就撞了红灯,“你们到底是谁说了算?”

最后又还是时光里妥协了,说,“听他的吧!”一脸尴尬还陪着笑脸。

也不完全是因为时光里的要求苛刻,他后来并没去成江西,而是调进了省委统战部,在《湖南统一战线》做了两年编辑部主任和六年执行主编。从县报总编岗位到省刊执行主编的那八年多时间里,时光里几乎把曾经高呼过万岁的文学给扔在了一边,也险些抛弃了曾经天天在观音菩萨前为他祈祷平安的妻子菊儿。

时光里调省委统战部不久,陆世也办理了停薪留职,去了沿海开放城市的副省级滨海市,先是帮在滨海搞个体户的弟弟开了一段时间书店,后来竟然又考上了滨海市公务员。十年磨一剑,如今终于已成陆副主任,且阮飞也成了北漂阮老板。但是这一帮文友无论身在何处,却总是会找着各种理由至少是每两年要相聚一次的。就在那一年国庆期间,陆世三番五次吹响集结号一般,硬是把时光里与阮飞、陈仓等邀请到滨海,还空出了当老板的弟弟家的独栋别墅,供兄弟们一起足足大闹了三天,而且天天酒醉,夜夜笙歌。菊儿也去了,是陆世强烈要求她一起去的。在电话那端,陆世跟时光里叙旧说,“一晃就是十几年,我还始终记得菊儿姐亲手做的三合汤,那味道呀,真是猛辣,狂辣,那(辣)才过瘾哩!”

那一年国庆节长假的滨海之旅,陆副主任设家宴招待了朋友们,他还当着大伙的面,说了一段令时光里和妻子菊儿都十分感动的话。当时酒过三巡,陆世突然站起身来,并且叫妻子也一同举杯,满是深情地说,“我俩一起敬时作和菊儿姐。”这还只是个开场白,时光里和菊儿也站了起来,四个杯盏相碰,声脆如罄。陆世有意欠了欠已经大腹便便的身子,又一脸肃然说,“有句话说得真好:年轻时愿意和男人过苦日子的女人,年老时愿意和原配过好日子的男人,都是值得人们尊重的。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一直很敬重你这位兄长和菊儿姐!至于写多少文章,那都是狗屁!”便率先咕噜一声把满盏老黄酒灌进了大腹便便的肚子里。

“好啊!好!”阮飞和陈仓等便鼓掌起哄说,“哲理呀,哲理!”

“什么狗屁这(哲)理那里!你们难道不觉得我如今越来像个领导啊?”陆世打了个酒嗝,一脸的醉意与得意,谁也没有想到他竟会说出这么一句屁话来。

稍冷了一下场,阮飞也站起身抚着日渐隆起的肚子说,“嗯,我也像个老板了。”他这明显是在给好兄弟陆世解围,才有意挺身而出想拿自己做挡箭牌的。

“嗯,那确实像,简直太像了!”陈仓一脸坏笑,很暧昧说,“一个是当年的改革先锋已成了如今的陆副主任;另一个是昔日的裁缝匠现在也当上了阮总。”

在真朋友面前的显摆不叫虚伪。后来若不是添了一段世俗插曲,那年的滨海之行还真是充满诗意。插曲是陆世又搬出来一罈绍兴老黄酒招待文友们引发的。

“这酒是受贿来的吧?”在滨海创办英语教学的游总冷不丁问道。

“你这是放狗屁!一罈老黄酒还要受贿?别说话像拉屎一样小看人!你来我往,交情而已。”陆世脸色一下就阴了,果然一副陆主任派头愤愤然如临大敌地说,“你们这些商人哪,一方面争着要烧香进贡,一方面又心不诚出卖菩萨。”

游总同样也是资滨县城关镇的老乡,大学毕业后,曾经一度在政府部门得意过,并且还是在珠海市当过几年市长的秘书,是个牛逼哄哄的人物。在场的哥几个都称呼他“牛总”。但都是文学惹的祸,就因为出版了一部叫《牛人》的官场小说,且无论是在业内还是在发行市场都获得了一片喝彩声,只是偏偏却惹得市长成天不给他好脸色看,一气之下他便下海办起了公司,而且发展前景蛮乐观。

“我说陆世小老弟,你牛什么卵牛啊?我游某也是官场过来人。虽然冒吃过你这么多猪肉,你怕我还冒看见过猪走路啊!”游总才懒得叫他什么陆处长或陆主任,他接着又说,“你这卵区委、区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也别太神气,我们这些搞市场经济的不一定硬要去求你。”他仗着是老乡,说话也就越来越冲,“讲一句不好听的话,我就是哪一天真有什么卵事想求你,你一个耍笔杆子又没得卵实权的鸟副主任,也不一定能解决什么问题。”满嘴粗话,都是乡音土语惹的祸。

陆世这一次还真是来气了,对方话音刚落,他便冷冷一笑,然后拉着脸阴气沉沉地说,“你老游莫一口一个卵啊鸟的,我这个副主任也许真如你说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我哪天要找出你的问题,那还不是分分钟!”官腔甩得梆梆响。

两人你一来我一去的,话越说越刻薄剜心,撸起袖子欲要动手时,陆世的手机忽然响起了“汪汪”的狗叫声,他听到后“嘘--”了一声,立马就抽身去了阳台,里面的酒疯子们也就只听到他说了声“敬爱的书记”!他老婆向各位解释说,书记属狗,这彩铃声是他特别设置的。因此也就给阮老板日后留下了话柄。

游总却似乎仍未消气,趁势丢了一句,“哼!还不晓得到底是哪个属狗?”

人是环境中的产物,一旦进入了某个圈子,日久必会被异化,没有几人能做到真正出污泥而不染。时光里不禁为陆世的变化捏了一把汗,但他又不好当众多说什么,便赶紧以老大哥的身份举起酒杯打圆场说,“来来,喝酒,喝酒!”

酒后吐真言,自那以后,时光里对陆世便隐隐有了某种担心。

不久,陆世得到了升迁,被提拔为区纪委副书记兼监察室主任了。

听到这一消息后,时光里颇感欣慰,心想愤世嫉俗的陆世终于可以在此岗位上大有一番作为了。正考虑是不是该发一条信息过去向他表示祝贺,陆世却来了电话,但没想到他开口便是满腔苦水,在电话的那一端,陆世说,“人的一生真是悲哀,两条腿虽然长在自己的脑袋下,却无法走自己想走的路。”他几乎是不等时光里插言,又大谈起多年未听他谈过了的叔本华来。他后来沉闷地叹息了一声,似无奈地说,“人生确实是在苦楚和无聊之间像钟摆一样往返摆动着。”

“你不是已经升迁了吗?纪检监察室是个肥缺,权力大得嚇人的。”时光里欲翻起了旧皇历来,“反腐败不正是你当年所求,好为改革开放保驾护航呀!”

“没想到你时作的思维还停留在当年,幼稚!反腐败是那么简单吗?”

“嚯,你陆世居然还有资格说我是幼稚?”时光里正在案前泡茶,是一泡陈年黑茶,汤色深红如血,味道甘怡醇厚。这些年来,他这个当年一听到陆世谈哲学就头大了的工农分子,心壑中早已经填满了生活的哲学,就不免在心里思忖:难道是陆世自己已经身陷官场的泥潭中去了,没勇气和胆量去监督和查处他人?

陆世或许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太出格,于是就心平气和地说,“在我国目前的这种体制下,若是能以笔为旗,幕僚到底,其作用肯定远比纪检监察要强。”

原来陆世是想用平时所学影响一把手,他这是志在成为“帝王师”呀!如今从表面上看,他确实是提拔了,而实上却已经失宠,这难道不是一种失败吗?

人的一生中,有些变化是悄然的,而有的变化却是那么地突然,让人意想不到。陆世便属于后者。有个最显著的例子,时光里当然也只是道听途说的,之后不久,陆世不但业余时间学会了养狗、遛狗,还“狗狗、狗狗”地唤得很亲切(这不禁让时光里忽然想到了他老婆说过的,书记属狗,这彩铃声是他特别设置的),并且将那些搬了几次家都一直伴随着他的宝贝书籍也几乎全都捐给了他所在的区图书馆,而把书房则改头换面变成了奇石收藏室,还给它取了个“陋石斋”的雅名。好你个陆世!时光里揺着头一声喟叹。但过后一想,倒是觉得陋室斋这名字取得还算诚实,何陋之有?原来都是陆世平日里从外地出差时捡来的各种颜色和各种形状的石头,只是凭着他的学识和理解,化腐朽为神奇给取了一个个很禅意或很哲思的名字。石头原本就是一方石头而已,或陋或奇的是陆世这个人。

有天晩上,时光里忽然做了个怪梦:陆家有奇石,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向外公开的,凡可进入到他陋石斋的人,无非是听到了对自己不利的风声,或是与己有关的什么人正在接受纪委调查,又或是怀了揣揣不安的心情找上门来请他帮忙打听小道消息。他于是说,“不忙不忙,万事万物皆在造化中,先到我的陋石斋喝杯茶,赏一赏奇石,放松一下心情再谈正事?”说着便从容前行,把客人领进了昔日的书房。自己当真便正襟危坐泡起茶来。当然了,他还时不时空出手摸一摸趴在身旁的那条耷拉双耳的爱犬。陋石斋中果然是满目石头,来人自然不蠢,没等陆主任开口大谈茶道,便故作惊讶地啧啧起来,“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作啊!”这么赞叹过后,似乎就弄明白那一方又一方奇形怪状的陋石中所蕴含的禅意和哲思了,便极显迫切地开口,“陆主任,哦,应该叫陆书记,您能让一方奇石我带回家中去做镇宅之宝吧?”一副唯恐求之不得的虔诚样子。陆副书记不慌不忙站起身,却又似面有难色地说,“你这不是割我身上的肉吗?”于是彼此就太极拳般,你一来我一去便成交了。人家就放了一摞或两摞现钞到石架上,拎了个“奇石”即仰天大笑出门去。陆副书记则只送客人至门口,并随口撂一句,“奇石呈祥啊!”他的那一只爱犬也随在身边,汪汪的犬吠声无人能够听懂。

“托陆书记吉言,这次我终于可以回去睡一个安稳觉了。”

时光里在梦中窥见陆世的表情是很复杂的,但他又不得不故作镇定地抬首欣赏起“陋石斋”那几个颇具魏晋风骨的名人手书来。这样的时候,时光里心便一凉,忽然觉得有一股腥咸的海风从山那边的海湾里拂了过来,椰林里也就似乎有了几许窸窸窣窣的低语声,便又丢眼过去,心想,曾经一度总喜欢把那一句“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话挂在嘴边的陆世,是否也会有了一种周身寒彻的感觉呢?

然而,后来有关陆世的传闻居然越来越多,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描得越来越黑,也越来越狰狞可怖了。时光里听了之后却始终甚感疑惑,他不敢信这会是真的。不会的,绝对不会。虽然风气在变,环境在变,整个社会生态都在变,但是曾经满腔热血,一身正气的陆世怎么可能会变成了一块陋石呢?这次时光里之所以如此爽快地就答应了又来滨海,其目的就是想来亲眼证实这些有关陆世的不利传闻。既然是兄弟,就得肝胆相照,亦如他从前坦诚待我,我也就责无旁贷,该直言还得直言。但是从陆世这次对他和菊儿如此高规格的接待,尤其是所使用的方式,酒店是朋友预订的,车是朋友借开的,连接风的晚宴也是朋友过来埋单的……时光里感激之余心中便有了深深的担忧:这都是社会上一些政府官员权力寻租所惯用的伎俩。虽然自己也被岁月的湍流磨成了一块无棱无角的顽石,但时光里还是决定要与陆世兄弟好好聊聊,他或许是一时走迷失了。陆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只要有人大喝一声便可回头。想到这,时光里就悄没声息地起床了。

夜色愈深,涛声依旧,时光里心中亦波翻浪滚。

那晚在豪华奢侈的套房里,菊儿倒睡得很香,而时光里却一直隔着窗玻璃面朝大海毫无睡意,思绪万千……他无疑想到了海子的《面朝大海》: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陆世的心路历程反差如此之大却是时光里始料未及的:难道这就是世俗的‘知道分子’如我辈与满脑子叔本华的陆世的区别吗?

然而第二天早上,说好来陪时光里和菊儿姐共进早餐的陆世兄弟却并没有如期而至,打他的手机不是盲音就是无法接通,“不会是真出了什么事吗?”时光里顿时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心里正惴惴然,昨晚宴后为陆世埋单的那一位老板模样的人便神色慌张地走了过来,一见时光里就言不由衷地说,“二位,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陆副书记一时有事来不了啦,由我来陪你们。”并一脸菜色。

“领导真不是人当的,法定假日也身不由己。”菊儿接话说。

“真不是人当的……真不是……”对方的言语明显有着慌张。

时光里心就凉了半截,便直截了当地问道,“陆世是不是……”

那人却欲言又止地说,“是的。你们既然是陆副书记的好朋友,我也就不瞒二位,他犯事了!昨晚从酒店刚出大堂,就被……被……被市纪委给带走了。”

“啪”地一声脆响,菊儿手中的瓷碟猝然落下,地上开遍了瓷花。

“陆世兄弟他不是一直很优秀的吗?一直很先进的吗?”如同晴空霹雳,菊儿顿时脸都白了,“这世道怎么就……就看不懂了呢?”她仰面朝天,一串长问。

“那得要领导说你优秀,你才能优秀啊!”时光里丟了菊儿一眼,然后又马上转过头很真诚地跟那位老板说,“幸亏还有像你这样的忠实朋友。谢谢你!”

老板说,“您这话就见外了,陆世书记曾经对我有恩。”

倒是文盲一个的家庭妇女菊儿说得真好:“懂得感恩的人,肯定是好人。”

时光里表面上一脸平静,心中却不免寂寂然。

 

人生往往就是一个局,谁都不可能置身于局外。但是就目前的局面而言,陆世本身就是个做局的人,他或许早有预感,并且可以说他是早有了思想准备的。

自从去年年初区委、政府两办人事调整,他没有在副主任位置上被提抜为主任,而是拐了个弯被安排到区纪委去任副书记并兼监察室主任之后,陆世就已经敏感到这是书记不再信任他了。尽管书记之前常夸他陆世笔管里装着的全都是点晴之句和辨证法,但书记心中或许已经有更适合效力于他的人选了。作为一心想要以笔为旗,影响一把手为己任的陆世便顿时有了一种如丧考纰的大悲哀和大失望,至于去纪委监察室自己到底能有何作为,他根本就拒绝去考虑,而是只丢了一句,“既然不能以笔为旗,又何必去做……”做什么呢?他却没有说口来。

从那时起,陆世口袋里便经常揣着一本薄薄的小书,既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太极图说》,作者周敦颐,也就是被后世称誉为理学源头的周子,他一生所著并不多,《爱莲说》是其中之一,乃湘江上游濂溪人氏,因此又名周濂溪。

“陆主任,我看应该是你自己太过于敏感,虽然在纪委书记前面还有一个副字,但监察室主任毕竟是正处,在外人眼中还是个肥差,到哪当官不是当?”面对原办公室个别还算深交的朋友们的安慰,陆世自然表现得很淡定,说其实级不级并没有关系,只是到一个新领域怕一时间不太适应。他的回答明显言不由衷。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我陆某此生为两任书记所写过的报告至少有上千万文字了,也算得已经幕僚过一番,是该到遛狗玩石、赋闲养老的时候了。”好一阵,已是陆副书记的他居然嘣出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来。

此一时,彼一时,陆世说此话时,如今接替他职位的前下属政研室主任也在场,人家却说,“知足常乐才是福。如今的报告里是要撸起袖子多写一点基层的鸡毛蒜皮事例了,你之前常挂在嘴边的那些所谓形而上的理论和观点恐怕……”

“恐怕……恐怕什么?”还没等对方说完,陆世就以老卖老发飙来了,他知道这小子对自己以前经常把他写的材料改得面目全非,总批评他太形而下一直就心存不满,但没想他居然这么快就拿出来说事了,便起高腔说,“你也别得意太早,人心是个小宇宙,说变就变,我的这种结局,既不是空前,也不会绝后!”

自那以后,陆世的人生观整个就变了,虽然每天照例准时上下班,或开会或看文件,却已经不再慷慨激昂,甚至不再关心时政,他像是在有意要摸索出一道让人看不懂的玄门似的,在八小时以外,一边养闲情伺候他的“狗狗”,一边又颇费心思地摆弄起他自己多年来在外出差捡回家里的那些五花八门的石头……

这以上的情形,时光里当然是听陆世那一位老板朋友说的。从滨海回长沙那天,时光里竟然收到了陆世的一封挂号信。从邮戳上得知,寄信的日期刚好是时光里同妻子菊儿启程去滨海的同一天。其中有一段这样写道:世风如此,特立独行谈何容易?没想到我陆某亦正如你老兄当初所戏言的芦苇:哪边风大就朝哪边倒。老兄勿要笑话,即便陆世真是一方奇石,凭一己之力亦无法去补天裂。思来想去,我唯一能做的便只能是求一处闹中取静之地,终日反省,争取在自己有生之年能将一己之经历与思索写成一部《陋石铭》的薄书,一是为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作一小记,二是为警醒世人,或许还能对自己后人有些益处。我心亦足矣!

从信中得知,在他感觉到自己失宠的那一段期间里,陆世就已经办成了两件大事:一件事是把父母安顿在弟弟新装修的海滨别墅;二件事就是给在加拿大读书的儿子陆洲办理了移民,要不是妻子死活不肯出国,照他原来的打算是想一个人独自守着新置了“陋石斋”的旧居,于摇曳着翠绿椰枝的椰树山林里终老。陆世信中最后说,这也不失为读书人的一种无奈之后的选择。也许就是在那时,他就已经想到了要与叔本华们告别,而重新选择了周濂溪和王船山俩位湖南同乡。

刚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时光里着实大吃了一惊,他仿佛一下子就掉进了冰窟窿,脑海中随即闪出的就只有“遗书”两个字。他久久地不敢拆开信封,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楼下的湘水江畔,在渔港码头旁的一块条石上坐了下来。这是他在江边散步时经常小憩的老地方,此时正值晚秋的黄昏,几叶渔舟懒懒散散地泊在江湾,从船尾溢出的炊烟是温馨的,也是宁静的,渔舟亦如经历了波峰浪谷的高潮后的渔人信脚脱下的几只鞋子;左侧的荒洲上是一大片芦苇,苇草在斜阳晚照里轻轻地舞蹈着,很难看出它真与什么哲学有无关系。时光里的心绪总算平静下来,他于是才慎重地拆开信封,一字一句地读了过去,谢天谢地,这只是一封与时光里交流心得的家书!从整封信函的内容看,自以为还算了解陆世的时光里却一下子觉得对这位兄弟是如此陌生。一个人永远也无法走进内一个人的内心,之前对陆世兄弟的种种猜测皆是误读,他有太多的不容易和太多苦衷。但有一点时光里却甚感欣慰,那就是陆世早已对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那些事情,皆做过万无一失的技术处理,也就是说即便东窗事发他真进去了,也只可能是呆个一年半载方可出来,然后无党无派,无官一身轻,改弦易辙做一个椰林深处的著书人。

“好个陆世,你还真是比泥鳅还要滑头,原来你小子是知道自己既然不可能再用一支秃笔影响权贵,又料定自己成不了现实生活中的包拯,最后才想到要‘净身出户’的呀!”时光里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绝对相信从事过多年政策研究,又在纪委机关任副书记并监察室主任近两年的陆世对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

陆世还在信中向时光里诉说了可能连他弟弟也不一定知道的隐情。

原来他每两年总要回一趟资滨老家,并不仅仅是赶在度春节假期与旧友们嘻笑打闹或讽刺挖苦一通阮飞及陈仓们那么简单,他回资滨的真正目的是专门为了给同父异母的兄长去还赌债的。在计划经济时间,兄长陆习是县供销社一个下属公司的经理,管着二十多个职工,本来干得有滋有味,可后来公司说解散就解散,人平分了几万元所谓安置费便成了地道的无业游民,加上第二年老婆得急症亡故,因未能挺过失业失妻的双重打击从此便染上了赌瘾,而且十赌九输,欠下的赌债均打了白条,并署名还款人陆世。“我亲弟弟在滨海市早当处长了,还怕还不起你这点小钱呐!”他口气居然硬梆梆的。对方一打听,才知他弟弟陆世果然是滨海市某区两办合一的办公室副主任。然而一年累计下来的赌博欠款少则几万,多则十几二十万,这都是要陆世回来点现票子的。陆习还有一儿一女随爷爷去了滨海,学费照例是由陆世负担。弟弟陆洋虽已是滨海小有名气的书商,但毕竟与陆世和陆习并非同一父亲,感情上多少有些相隔,他能确保俩位老人怡养天年就算不错了。好在如今陆习的一对子女已大学毕业,并在叔叔陆世的亲自操作下,均有了比较稳定的一份工作,他也就终于可以不再为兄长家的事操心了。

原来一介书生的肩上还扛了如此沉重的一份额外负担,他又岂能不想办法获得一些额外收入?而在不动声色中经营这一切时,作为公务员的陆世又怎能不耗费心力?自古忠孝难两全,真是难为陆世了!但这一切或曰家丑也好,或曰烦心事也罢,却是局外人均不得而知的。时光里到此时才终于明白,陆世后来之所以干脆以《陋石斋》暴露自己,实则是离开了一把手光环圈后的一种心虚表现,也是一种高明的自保行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是在对以往利用大秘书身份谋过的不义之财做巧妙掩盖,石头或奇或丑陋,但毕竟在市场上是可以作为物质流通的,于是之前与他有过“往来”的人,家中都有他赠予的一方并多方奇石。

时光里毕竟已经是一个能够淡看风云的过来人,他心里并没有为陆世的遭遇感到有太多的纠结,甚至还认为陆世若是真能走近湘湘历史上的这两位理学先贤未尝不是件幸事。于是他从微信里再次找了那一篇题为《陋石铭》的短文,意味深长地读出了声来:譬如奇石,埋没甚久。自暴自弃,自惭丑陋。冬去春回,万物复苏。桃花水涨,泥石成流。虽坠山溪,毕竟出头。涧水潺潺,涤尘洗垢。光阴来去,晶莹剔透。终得人识,置于案头。雅室恒温,倒也知足。灵光耗尽,春秋几度。福兮祸兮,又弃山坵。铅华褪尽,获大自由。呜呼吾命!何陋之有?

读罢,时光里又慨然重复:铅华褪尽,获大自由。呜呼吾命!何陋之有?他还按照自己的理解又续了两句:濂溪周子,因荷得藕。衡岳船山,著文启后。

是耶?非耶?时光里却无端地乐了。

落日贴近麓山,归鸟投林,暮色已深,时光里却仍然驻足江边。江上有轻风拂过,天上有明月星光,脚下的湘水沉沉北去,那么,海洋可是江河真正的归宿?

作者简介:廖静仁:文创一级,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集《白驹》等十余部。作品多篇被翻译及用于初、高中教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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