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1905—1980)20世纪法国著名的文学家、哲学家和政治评论家,法国无神论存在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同时也是优秀的文学家、戏剧家、和社会活动家,一生拒绝接受任何奖项,包括196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我的寓所在一个小城的边缘。窗外,是连续多日阴雨之后的阳光。秋天已经隐藏,我要赶在大雪到来之前读完《存在与虚无》,以便尽情地享受雪花的滋润。儿时的记忆是那么美好:雪花铺成一块纯白的毯子,我们在上面追逐嬉戏。忽然间,一阵风吹过,洁白的雪地上,我看见自己印得很深的肮脏的脚印……
雪花还未降临,在室外读书应该是一件惬意的事情。我捧着书走出屋门,在院子里坐下。青砖铺的地面上,雨后复苏的苔藓在风的作用下,散发出清馨的气息。一群蚂蚁争先恐后地爬出洞穴,四处游荡。在我的思维里,他们是精神的载体,如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所阐发的自由理论:虚无、否定、选择、超越。
塞纳河的河源,距巴黎东南275公里。在一片海拔470多米的石灰岩丘陵地带,一个狭窄山谷里有一条小溪,沿溪而上有一个山洞。洞口不高,是人工建筑的,门前没有栅栏。洞里有一尊女神雕像,她白衣素裹,半躺半卧,手里捧着水瓶,嘴角挂着微笑,神色安详,姿态优美。小溪就从这位女神的背后悄悄流出来。显而易见,塞纳河是以泉水为源的。当地的高卢人传说,这位女神名塞纳,是一位降水女神,塞纳河就以她的名字为名。然而对于那位女神,却并没有引起萨特的兴趣。他没有选择进洞,只是站立在洞外的风中。风是寂寞的,是在远离闹市的地方自由翱翔。萨特想,这就很好。缓缓的,他伸双臂,把一缕风揽进怀里。这一幕,完全是我的设想,但符合萨特的性格。相隔着遥远的时间和空间,他没有拒绝我为他设计的细节,只是抿嘴一笑。
塞纳河的两岸,种植着繁茂的梧桐树,树林的后面是庄严的建筑群。河北岸的大小皇宫,河南岸的大学区,河西面的埃菲尔铁塔,还有位于河东段城岛上的巴黎圣母院,都以富有鲜明个性的建筑形态,展现出了它们所共有的华美风格。在这样的背景烘托下,萨特捡拾起河边的一根梧桐的枯枝,书写着这样的句子:等级制度毁灭人们的个人价值。超出或低于这种个人价值都是荒谬的。这是我拒绝诺贝尔奖的原因。
拒绝获奖,这是一个人的自由,然而这也恰恰诠释了萨特的人格。萨特在声明中就“自由”的问题作了解说。他说,如果是在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在他和其他人签署“121人宣言”时给他这项奖,他将会十分感激地接受,因为这就不仅是给他个人,而且还是给他们为之奋斗的自由带来荣誉。在西方,人们把自由仅仅理解为一种抽象的东西,而在他看来,它意味着一种具体得多的自由──人们应该拥有不止一双鞋的权利,应该拥有肚子饿了就能吃饱的权利。对他来说,接受这项奖比拒绝它更为危险。如果接受了,就会使自己处于他称之为“客观上被利用”的境地。他这样说:“我的深层实在是超出荣誉的。这些荣誉是一些人给另一些人的,而给这荣誉的人,无论是给荣誉勋位还是诺贝尔奖金,都并没有资格来授予。我无法想象谁有权给康德、笛卡尔或歌德一项奖,这奖意味着现在你属于某一等级。我们把文学变成了一种有等级的实在,在其中你处于这种或那种地位。我拒绝这样做,所以我拒绝一切荣誉。”
在我看来,萨特的拒绝首先是缘于他对文学的忠诚。作家是自由的,获奖是虚无的。一个作家的职责在于奉献他的作品,外来的荣誉会给他带来负面影响。其次,萨特对财富的淡漠。诺贝尔文学奖的巨额奖金是有相当大的诱惑力的。然而,在萨特面前,它就失去了效应。另一个因素是,萨特不像有些哲学家,对政治漠不关心。在当时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冲突中,他同情东方社会主义阵营,并积极投身于政治活动。而诺贝尔奖的评选表现出某种政治倾向。这一点,引起了萨特的强烈反感。
我不清楚,萨特对诺贝尔文学奖的拒绝会不会成为当时文人墨客的谈资。惊愕、嘲笑、惋惜、谩骂是少不了的,好象,在新出笼的肉包子上狠狠地咬上一口,滚汤肥腴的汤汁冷不防烫了食客的嘴,却温暖了茶余饭后的闲话场。
我打开《存在与虚无》,端着一杯清茶,面对着萨特手拿烟斗深思的头像。他的头发很短,整齐地伏在头顶。透过镜片,他的眼神在凝视着什么。距离那么遥远的时代,我无法猜测他在想什么,大脑一片虚无。我只能做出这样的猜想:萨特不是在怅惘,也没有凝望远方,而是凝视着塞纳河水在蜜腊波桥下奔流,在风声里吟诵哲学的句子。知音一般的风,摇曳着他的遐想。
萨特是风的影像。这个属于我的比喻,源于我对风的独特感受。在我没有学会思想的时候,我去给山坡上割草的祖父送饭。那坡漫长得如我一生的路途。我提着竹篮艰难地在风中行走。风在我的身后嘻笑,撩开衣襟窥视我凸露的肋骨。忽然一阵狂风,手中的竹篮就不知去向。我惊恐地哭泣,满山坡寻找盛饭的竹篮。风游戏似地刚让我看到竹篮的踪影,却又把它抛向很远。我的灵魂也仿佛被风裹地而起,轻飘飘化为一片树叶。
那是我生命中最初对风的印象:自由无羁。风曾经戏弄着一个儿童的迷惘,向我灌输着恐惧的词意。数十年过去,我忽然发觉自己置身于塞纳河畔,和萨特一道享受着风的抚摸。风背叛昔日的温柔,夹着寒意,从袖口裤脚侵入我温暖的肌肤。可是,它没有了童年时的给与我的恐惧,更多的是惊喜。我步着萨特的后尘,搜索着孤独的含义。寒冷的风让我对萨特添加了更深的理解。我知道,萨特是喜欢寒冷的,寒冷常常带给人以孤独。而孤独,却潜藏着自由的影像。如中国的庄子一样,萨特是宁愿抛弃一切,也要守住自由。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大会的热闹气氛中,塞纳河边的风却幽幽地带着萨特的独特气息,时淡时浓,似远尤近。他逃离了那个热闹的、本该是以他为主人的场合,在塞纳河边感悟着自由的真谛。如此的精神境界和人生抉择,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一般人很能享受得到。 窗外,一只鸟的飞翔引起了我的伤感。我疑心它是风的魂灵,在天空盘旋,偶尔还发出凄厉的鸣叫。冬天,它不好好卧在温暖的窝里,和寒冷较什么劲?虽然,萨特被公认为是20世纪思想史上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人物,也经不住时光的流逝,正如某媒体用“偶像的黄昏”来形容的一样,萨特作为偶像的历史已经终结了。几年前,有人曾写过文章,宣告了向萨特的告别,同时也宣告了向萨特所代表的这类知识分子的告别。那一声“别了”传达出的踌躇满志、趾高气扬是无法掩饰的。秋日的艳阳已经散尽,寒冷悄然而至。但萨特的伟岸人品,历史上又有几个人能超其右呢?
在经历了人生漫长的苍莽与迷茫之后,我在萨特的身上寻找到了人生的真相、真谛。一不留神,我仿佛置身于塞纳河,和萨特一道领略着风的抚摸。风这样说:我从来就是如此独来独往。在你们人类里,我喜欢萨特。
领略过了塞纳河的风,我的人生就具备了别具一格的意义,我的写作就更有生命的质感。萨特说:创作就是对人生的反抗。在这句话上,我摁下心灵的按钮,走出屋子。外面,有阳光、雨露、鸟鸣、河流,还有炊烟、水牛、阡陌、日暮……我一个人从西边走向东边,从月亮走向太阳。在迷惘处四处张望时,萨特飘荡的思想,就像风一样掠过身心,指示着我人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