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谁没见过猫呢？恐怕没几个人。
回到老家，钩起布帘，总是先跑出来一只猫，很多年都是这样的场景。不过，很多年间，不是同一只猫，但都是老爹的猫。老爹不停地养猫，这些猫的结局，我没关心过，大约有的是丢了，有的不幸去世了。老爹爱猫，总是一边剁肉剁的案板咔咔响，一边骂猫：贪吃鬼，撑死你。
老爹越来越老了，也越来越爱骂猫，还打猫，不管手里拿着什么家伙什，劈头盖脸就上去了。猫就抱头猫窜。
从来不干涉老爹，养是他的事，打骂也是他的事，大约这猫跟我没有关系，或者说思想上没有引起重视。
对猫的这种无感有一天忽然被敲开个裂缝。那天无意中闯入了赵瑜的猫世界，赵瑜收藏猫，圈里人都知道，也有很多人见过，而我是第一回见。
许多许多猫睁着一双圆骨碌嘟的大眼睛，虎踞龙盘在很多狭小的空间内，这些猫是经过泥土的搓揉以及高温煅烧之后脱胎换骨，或者是矿石经过工匠的千锤百炼呈现出铁质的温柔，然后千里跋涉寻找到赵瑜这个猫司令的。置身在猫部队的环绕中，竟然幻想着，深夜里赵瑜一定率领他的千军万猫，布下天罗地网，把他的仇人或爱人一网打尽，瞬间觉得那不是一间工作室，而是一个猫的宇宙，所有猫都是活的，还有故事可以讲述。如果不是那些猫的眼睛柔情似水，并且深邃难懂，我一定会落荒而逃的。
事后我想，这世上的猫，会不会变成纸上的活物？可以不象猫司令赵瑜那样气吞山河，可以让人象解码甲骨文那样过瘾？
2
世间事经不起念叨，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周宗奇先生约茶，陈为人先生作为好友，必然在座。陈先生打开电脑让我们看图片，他自豪地说，这全是冯霞的画，尽管我不知道冯霞是谁，但欣赏艺术的劲头不减分毫。最近他为冯霞所写的画传《冯霞是谁》刚刚出版，我们先睹为快赏画去，书随后奉送。
色彩人间在鼠标间一一掠过。
连尾翎都细的看得见绒毛的大公鸡，弯弯曲曲落满雪的山间路，正在嫁妹的钟馗，都在眼前掠过，然后，我一眼看见了几只猫，神态各不相同，活生生地袅娜在电脑屏幕里，我指着猫，问陈先生：可否写它？
陈先生上身往后一仰，双眼皮下的眼睛闪了一下，盯着我看，我抬眼望他，静止的几秒钟后，他说：可以。我在心里微笑了一下。
旁边围观的人自然我不知道我想什么，此刻，我看到了扁平化、艺术化的几只小花猫。就象几百年前阳明兄说过的话：你没看此猫时，此猫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猫时，此猫一时明白起来。陈先生同意不同意都没关系，我只写猫，枉费他片刻思量。
就这样，我拐了几只猫回来。
这些小花猫，冯霞给它们有统一的名字：猫赋。
3
冯霞是著名的画家，七十年代就蜚声画坛。
我看到的猫，应该是册页。第一次看到冯霞为猫册所作的题跋，以为写的是“猫腻”，觉得这些猫这样优雅细腻，“无剑拔弩张之势而逸韵自高”，怎么会是猫腻呢？等看到旁边的红印字，才知道是“猫赋”，不觉哂然一笑，又觉得“猫腻”反而比“猫赋”好，这世间有多少猫腻？意味深长，遂作了题目。
4
自从把那些小花猫拐回家，猫们就时时在眼前流窜。
小花猫迈着猫步，瞪着青红眼，醉卧花丛，还指望着学庄周梦蝶呢，真是栩栩如生。我没想到，这此小花猫就这样用小爪子一爪子一爪子地挠软了我的心。
在对这些小花猫爱不释手机的同时，也看完了冯霞的题款。
比如说：反省篇
伤心往事不堪回首，悔不该课虎为徒，将浑身解数倾囊相授，谁知得道老虎反伤猫，不是脱险树上，早已葬身虎口，成千古笑柄，养虎成患，小狸猫愿与有识之士共勉。
比如说：赏梅篇
虬枝横折，红梅洒地，白雪狼藉，穷酸文人却美其名曰：踏雪寻梅。且看小花猫雪中赏梅，不时劝鸟飞去，生怕啄坏梅蕊，并在雪地上画下不少梅花，与枝头红梅相映成趣，真雅逸之士。
再比如说：受宠篇
小狸猫天生乖巧，善解人意，一朝博得宠爱，终身享尽荣华，或卧于公主怀中，或睡于皇后枕上，食则味山珍，衣则宝珠光，卖萌撒娇，更是千姿百媚，巨商富贾，争相购买，不啻是千金买马骨。
……
妙，妙极！妙味横生。尤其受宠篇，联想到前一段沸沸扬扬的8.8亿案件，真是梦里都能笑出声来。
每每静坐，这些小花猫都会跳将出来，让人忍俊不禁，仿佛这些猫踩着梅花蹄印，嬉笑怒骂地看着这个世界。
对了，就是嬉笑怒骂这四个字！似曾相识，隐约出现在陈为人先生的人物传记《冯霞是谁》中。
在陈先生笔下，冯霞其貌不扬，却极有智慧，那种智慧不是在人间长袖善舞的样子，而是慧至心灵的一种天外来笔，这体现在冯霞各阶段的画作中。又反向地反应在人世中。同是出门采风，冯霞永远是插科打诨的那一个。冯霞眼里没有人情世故，常常对领导也不假辞色，扔在人世间，冯霞就是一个小人物，看戏逃票、平日捣乱使坏，给人起外号，这些都干过，他不循规蹈矩，却对艺术一片赤忱，他“河东布衣，笑辞七品”，他即使穷困，也不卖自己一幅画，他就是自己的中国画《桃花源记》里的“好事者”，为着心里的乾坤，机灵百变，嬉笑怒骂着颠倒这个世界。
在我看来，冯霞在嬉笑怒骂之后，却用这些花猫为世界看诊，病灶变成猫形猫样，活脱脱展露在世人眼前，冯霞在艺术上懂得适可而止，病灶有了，药方嘛，各位看官，你们自行开去，是否治愈那是芸芸众生的事。
走笔至此，仿佛冯霞就是那姓孙的悟空，颈后拔了几根汗毛，吹一口仙气，化现出这许多小花猫来，俨然一个个的小冯霞，这些小花猫由此也有了冯霞的本事，并代替冯霞活在这凉薄的人世间。
5
每个除夕，我家天地龛的春联上，都会有四个字：厚德载物。这四个字也经常出现在村子里很多人家的门楣上。
祝勇在《故宫的古物之美》的《一把椅子》中写到：
厚德载物，这四个字原本出自《周易》，意思大概是，只有德行淳厚，才配得到物质的供养。在中国，物，从来都是与“德”相对应、成因果。物，不只是物本身，而是生命、是精神，有时，还是政治，比如皇帝坐在世界的中央，不是因为他有权，而是因为他有德，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因为有德，他才有资格像北极星一样坐在这世界的中心，让万众像众星一样紧密围绕在他的周围。中国人的“物理”，是指“万物的道理”，“格物”作为儒家思想的重要理念，就是要以天地万物的道理完善我们的精神。所以《大学》里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冯霞在人世间伪装成玩世不恭的样子，是为自身争取到了最大的精神自由，他有德，才能以猫讽世。冯霞的德是自己修来的，这才有了他艺术上的大造化，一个毫无德行德风的人，艺术也不可见大开大合，由此，冯霞的画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的精神。冯霞格物致知，如他在《猫赋》里所说“避开功利，静对万物，将心比心，移情顿悟”，格世界运转之公理，然后变成画，送给世人回味和欣赏的空间，也让我们看到的人，可以来格他的画。正是他种种品德，又载于纸张，才能在世界上有了闪转腾挪的余地，冯霞是用他的“猫腻”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6
有多少猫腻？
你有多少慧根，便能悟到多少猫腻。
冯霞的小花猫们早已超出了纸页的范围，如同冯霞所说“万物皆有天性，万物皆有灵性，万物皆有人性，万物皆有佛性”，是猫，已不是猫，妙悟自在人心。
后来我又再次走入赵瑜的猫世界，赵瑜的眼眯成一条缝，疑惑地与我一问一答：干吗？看猫！有事？没有！为啥又看？就不告诉你！我把他放在了云里雾里，估计他又得回去格猫。
而我再去追踪猫的时候，才知道，猫的生命和人类文明差不多长短，3500年前的沙漠猫被人类蒙骗，变成了宠物，猫们只能用深邃的眼睛来表达它们并不认同这种生命赓续法。而3500年前，正是我们“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时代，商汤革了夏的命，汤的子孙和子民们正在黄河流域附近繁衍文明，而“陶”已被人们熟练使用，人们用火淬炼自己想要的容器，顺便改造自己的生活，而这正是赵瑜之猫的重要材质。商人敬畏鬼神，用甲骨文记录下他们的重要生存痕迹，而我在今日对猫的钩沉中获得了阅读甲骨文的快感。
我想，再回老家，我会抱一抱老爹的猫，并告诉老爹，不要再打它。
作者简介：王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山西高研班学员，《映像》杂志副主编。已出版散文集《沉吟》《关城怀古》《拈花一笑》以及人物传记《明心梅韵》，《山河版图》正在出版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