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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女心理师

发表时间:2018-11-08  热度:

最悲惨的故事在心理室的地板下

女心理师贺顿大病初起。

早上,发烧。丈夫兼助手柏万福说:“请病假吧。”
  贺顿说:“我能行。”
  走进工作间,时间还早,第一个预约的来访者还未到。
  淡蓝色布面的弗洛伊德榻,静卧在心理室的墙角,仿佛一只吸吮了无数人秘密的貔貅,正在打盹。传说貔貅是金钱的守护神,只吃不拉,没有肛门,因此腹大如鼓。心理诊所的弗洛伊德榻,吞噬的是心灵猎物。心理室到处都栖身着故事,一半黏在沙发腿上,四分之一贴在天花板上,那些最诡异的故事,藏在窗帘的皱褶里。一旦你在傍晚抖开窗帘,它们就逃逸出来,一只翅膀耷拉着,斜斜地在空气中飞翔。还有一些最凄惨的故事,掩埋在心理室的地下,如同被藏匿的尸身,在半夜荡起磷火。
  贺顿听到外面候诊室有声响,是负责接待的职员文果来了。贺顿问:“今天预约的人多吗?”
  心情矛盾。作为独立经营的心理诊所负责人和心理师,当然希望来访者越多越好,但随着工作量剧增,有时又很盼有几天颗粒无收,可以名正言顺地休息。
  “多。”文果打开公文柜子的锁,拿出一沓表格递给贺顿。“第一位姓无,点名要您治疗。”
  “吴什么?”贺顿问,名字常常能透露出讯息。
  “不是口天吴,是一无所有的无。柏老师约的访客,那人无论如何不肯报名字。”文果咂嘴。
  约定时间前一分钟,一位男士走进来。“贺顿心理师已经来了吧?”单刀直入。
  “是的。她已经在等您了。”文果答道。柏万福看着登记表上的“无”字,总觉不宜,想努力挽回一下,说:“您的表格还请填确切,这也是为了您好……”
  男子傲慢地打断他的话说:“怎样对我自己更好,我比你更清楚。你们的规章制度里并没有说如果不完整填写表格,就不接待来访。如果你们觉得自己的制度定得不够严谨……”该男子用无名指歪向墙壁,那上边挂着“来访者须知”的告示。他接着说:“……以后可以改过来,让我这样的人没有空子可钻。这一次,恕冒犯,我就直接去找心理师了。”说完,不待文果和柏万福有所反应,大步走进心理室。
  贺顿端坐在沙发上,因为疾病和虚弱,微微喘息着,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男子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着黑色西服,好像刚从葬礼归来。贺顿努力微笑着站起身,说:“我是贺顿。你好。”
  “我不够好,所以才来找你。”男子冷冰冰地回答,眼光有着洞察一切的杀机,顾自坐下。
  贺顿也落座,说:“怎么称呼您呢?”
  “你就叫我X好了。”男子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热度。
  “先生,您很特别。”贺顿说。她不愿称他为“X”,好像一道算式中未知的字母。屋子里没有其他的人,“先生”二字就成了代称。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你才特别。”X先生不上当,反唇相讥。
  贺顿不愿在谈话的开头就进入对立,放下话题,另起一章。“您到这里来,有什么要讨论的事情吗?”
  “没有。”那个人干脆地封死了这个方向。
  男人的脸色稍微松动了一下,说:“我没有什么要和你讨论,要说的是另外一个人的事情。”
  贺顿说:“心理访谈,必须是本人亲自来。”

男人说:“她来不了。”

  贺顿说:“这个人是你的什么人?”
  男人说:“你看了就知道。”说完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几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村姑装束的女人,手牵一缕柳枝,小心翼翼地笑着。
  “不认识。”贺顿端详后回答。
  “这张呢?”男子目光如炬,又递过来一张照片。
  一眼看过去红彤彤霞光万道,一道粗重的白色堤岸,很不协调地横亘在红光之中,似海上日出。定睛一看,红色是一摊血,白色是苍白下垂的手臂,正中是壕沟般的深深切痕。
  “这是……”贺顿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一半是退烧药的功效,一半是严重惊吓的后果。这显然是一个自杀现场,根本没有出现头脸,认不出是谁。
  “割腕。”男子的口气冷若冰霜。
  “您让我看这些是什么用意呢?”贺顿绝地反击。她不能让这个男人像猴子探宝似的一张张往外掏照片,让自己猝不及防。
  “不要着急。马上你就会明白了。”男人说着,递过来第三张照片。“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贺顿看了一眼。只一眼,她认出了她。
  “我认识。”贺顿如实禀告。
  “我今天和你讨论的就是她的问题。她从你这里咨询完以后,回家就和我离、婚、了。之、后,又、割、腕、自、杀……”男子一字一顿地说。
  “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知道你和她说了些什么?”男人双目喷射怒火。
  那个女人是大芳。
  贺顿一阵恶心,她不知道是高烧卷土重来还是这个消息让她心智大乱。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要坚持。这不仅牵连声誉,更是人命关天。
  她调整了一下心态,说:“你是老松了?”
  老松愣了一下,说:“她是这样对你称呼我的吗?好,我就用她封给我的这个名字,老松。”
  贺顿说:“老松,非常抱歉。你妻子对我说过什么,我不能告诉你。”
  老松咬牙切齿:“血流成河了,你还嘴硬!”
  贺顿沉住气说:“如果公安局找我,我会如实报告,但你不行。你只是一个普通来访者,我不能把另一个来访者的情况告诉你。守口如瓶,是我的职业操守。”
  老松说:“我必须知道你跟我的老婆说了些什么,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
  贺顿说:“在我这里,请放弃幻想。你想达到目的,另有一个很好的方法。”
  老松不解:“是何方法?”
  贺顿说:“很简单,你可以直接问你老婆。”
  老松说:“她不告诉我!”
  贺顿说:“你们身为夫妻,是世界上最紧密的关系之一,她宁肯死,都不把心里话告诉你,你还来向一个外人问发生了什么?这本身就是悖论!也许,你最该问的是自己,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松被这句话魔法般地震慑住了,半天才缓过劲来,说:“你绝不肯告诉我真相?”
  贺顿说:“是。如果你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想探听出你妻子曾经跟我说过什么,那你可以走了。我会通知工作人员,这并不是一个咨询,退还你费用。还有什么事吗?”贺顿站起身,扶了一下沙发,以抵挡突如其来的昏眩。
  不想老松在听到如此斩钉截铁的话语之后,反倒平和了一些,说:“通过和我妻子的谈话,你了解我吗?”

贺顿停顿了一下,贺顿谨慎地反问:“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反问是一个很好的策略,既能为自己赢得时间,又迫使对方必须进一步阐释动机。老谋深算的老松上当了。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了解我。”
  贺顿言简意赅:“你很孤单。”
  老松说:“你怎么知道?小小年纪,如何能体谅这份心境?”
  贺顿说:“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年轻。我已经很老了。”
  一句话,惹得老松的嘴角出现笑纹,说:“你有多么老呢?难道比我还要老吗?”
  贺顿说:“心理师的工作让我沧桑。那么多人把他们的故事告诉我,感同身受,息息相关。让我得以窥见人生的丰富和奥秘,生死无常,世态炎凉。我实在是走过了太远的路,好像已经三千岁了。心中充满沧桑的年轮,像一个老妖。”
  老松吃惊地打量着这个并不美丽的矮小女子,他在官场行走多年,所见所闻车载斗量。似这样的感慨,闻所未闻。
  贺顿也有些奇怪,通常她嘴巴很严,也许是高烧和大芳的命运,让她心烦意乱吧。赶快结束!她做出送客的姿态。
  不想老松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不起来,说:“我是一个来访者,你不能撵我走。”
  贺顿说:“对不起,你不是。”
  老松说:“之前不是。现在,是了。”
  贺顿说:“你要询问的,我不能告诉你。”
  老松说:“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我也不问了。我现在想问新的问题。”
  贺顿说:“你要是想用这种方法刺探有用的信息,我劝你还是打消念头。我警惕性很高,原则性很强。”
  老松说:“贺顿心理师,你小看我了。我既然已经说过,放弃打探你们曾经进行过的谈话,就决不会食言。说实话,是你的一句话刺痛了我。你说一对夫妻,要从别人那里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这是一种耻辱。我终有一天会从大芳那里知道你们曾经说过什么!”
  贺顿说:“大芳现在如何?”
  “幸好发现及时,正在医院静养。没有生命危险了。”
  贺顿松了一口气说:“来日方长。我稍稍安心。”
  老松说:“所以,我决定继续和你说下去。”
  贺顿说:“这恐怕不行。”
  老松说:“理由何在?”
  贺顿说:“我已经知道你和大芳是夫妻。我不能同时充当你们两个人的心理师。这是我们这行的既定规则。”
  老松说:“大芳不会来咨询,她体弱多病,近期根本就出不了院。如果有一天她来咨询,我就走。怎么样?”
  说实话,贺顿真不愿接受这个来访者。她已经被劈头盖脑的变故搞得身心交瘁。犹豫之中,老松说了一句:“你有机会听到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这对心理师来说,不是难得的挑战吗?”

三个人当中,至少有一个说了假话
  不久前,佛德心理所曾专门讨论过大芳的案子。
  心理医生遇到困惑了,也需要高人指点搭救。就像诊治生理疾病的医生病了,要去医院看另外的医生。心理医生进行高强度的心理劳作,格外容易受伤。这种内伤一般人治不了,需要特别的医生,这个过程叫做督导。
  贺顿找了当初传授心理技艺的教师,可人家各司其职,并不能回答临床上千奇百怪的病案。
  求助无门,只好自救。所里开会,主题就是大芳。

  汤小希占了显要位置。她如今在一家图书馆打工,兼读心理班,预备着洗心革面将来当心理师,格外注重学习。学院派的沙茵和詹勇正襟危坐,好像参加学术会议。几位客座心理师一溜排开,窃窃私语。边角的位置上,坐着柏万福。
  “开会啦。”贺顿宣布。
  汤小希说:“就咱们几个人啊?也没个权威什么的?”
  贺顿说:“这叫同侪辅导。”
  汤小希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以为这词多玄妙呢,闹了半天就是同伙。指的就是咱这拨难兄难弟!”
  沙茵看不惯汤小希的没正经,就说:“今天是学术讨论,还是要有规矩。没有别人督导,咱们更要保持浓郁的学术气氛。”
  贺顿也不愿一开始就进入嘻嘻哈哈的氛围,加之大芳的治疗是自己的课题,更是忧心如焚,说:“我们只有凭借集体的智慧来攻克难关。大家注意听,我先报告一下案例的进展情况。”
  冗长、乏味、憋气……贺顿都不耐烦起来,好不容易才说完刚刚结束的咨询。
  “完了?”汤小希问。
  贺顿回答:“完了。”
  “你就真把钱退回去了?”汤小希很着急。
  “钱都准备好了,她没拿。她说我最后的那番话值这么多钱。”贺顿说。
  “这就好。”汤小希松了一口气,捂嘴巧笑。
  “你就记得钱。”沙茵不满。
  詹勇说:“我觉得贺顿最后的这番话,是不是火药味太浓了?有干扰当事者思维的弊病?”
  还没容贺顿解释,沙茵就忍不住了,说:“我看说得还轻!一个女人,三番五次地被自己的法定丈夫欺骗抛弃戏弄,一次又一次的原谅,换来的是什么?是自己被掏成了一个空壳!这样的家庭悲剧再不能重演了,如果再继续下去,就不仅仅是第三者婚外恋之类的事件,要出人命的。”
  汤小希也不计前嫌:“我完全同意沙茵的意见,我们要给当事人以强大的支撑。也就是说,当她的娘家人,帮她说话!为她出口恶气!给她撑腰!让她鼓起勇气,和老松这样的坏分子作斗争!从当事人大芳的反应来看,支持策略也完全对头。她对于一般的倾听已经表示厌倦,要求退钱就是明证。所以今后要改变策略,变被动为主动。”
  这一席话,说得贺顿对汤小希不敢小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贺顿说:“小希,看来你是个好学生啊。”
  詹勇说:“你们都是女心理师,来访者大芳也是女的,她说的又是男女之间的感情纠葛,你们就很容易站在大芳的角度上来看问题。”
  贺顿说:“说得好。继续说下去。”
  詹勇说:“没了。”
  沙茵说:“你这个人,怎么刚说了个开头,就吞回去了?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詹勇说:“确实是没了。我只是想提醒大家注意到这样一个趋势。至于在这个案例中究竟怎样体现,我还没有想好。”
  柏万福说:“我不是心理师,不知道能不能讲点?”
  大家说:“说吧。”
  柏万福说:“俗话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咱们也不是妇联,不是给妇女出气的衙门。”
  汤小希说:“有什么直说好了。”

柏万福说:“大芳究竟想解决什么问题?要说惨,她是挺惨的,但肯定不是天下最惨的女人,起码她还洋房住着,保姆雇着,吃香的喝辣的。要说老松的背叛,是很可恶,但他对大芳大面上也说得过去。古话说,奸出人命赌出贼,老松并没有想杀了大芳……”
  几位女心理师嚷嚷起来,七嘴八舌地说你这是什么话啊?大芳难道不是痛不欲生?大芳难道愿意局面蔓延下去吗?难道非得闹出人命才要帮助她吗?
  柏万福举手投降,说:“我也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不是让畅所欲言吗?我抛砖引玉。”
  大家又讨论了半天,基本上统一了意见:贺顿要给大芳“补钙”,让她坚强起来。如果老松再不老实,就要把命运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能让悲剧重演。
  同侪讨论结束以后,贺顿很高兴。环绕许久的困惑被集体的智慧所破解。
  没想到落了大芳自杀这等结果。
  老松走后,贺顿陷入巨大的迷惘之中。她已经从大芳的嘴里,听到过有关这个男人的一切卑劣行径。
  说实话,贺顿害怕老松。寡廉鲜耻的男人,披一张道貌岸然的皮,一肚子卑劣下流。
  柏万福得知那位道貌岸然的男子就是老松时,激烈反对贺顿进一步的治疗。
  “不要理他!离他远远的!愈远愈好!一个大恶棍!把自己的老婆害得丢了胆剜了肠摘了肾割了胃掐了肺尖,最后又切了腕,这种暴徒十恶不赦不可救药!你千万不要被这个流氓纠缠住!”
  正在吃饭,婆婆吓得放下碗说:“贺顿你要和流氓打交道啊?”
  贺顿病恹恹地横了柏万福一眼:“工作的事,你不要不分场合乱说。闹得妈都担心。”
  婆婆说:“你们这个啥所,来往的都是什么人,我闹不清楚。但流氓怎么回事,我知道。那是万万不能进门的!好歹我是房东,他要来了,我就堵在门口用扫帚把他轰走!”
  婆婆一生中,扫帚是最强大的武器。
  柏万福说:“妈,要是不说,您认得出谁是流氓吗?”
  婆婆不乐意了:“看你说的,以为我真是老眼昏花,连个流氓也认不出来了?吊儿郎当油嘴滑舌头发锃亮游手好闲的就没错!”
  百般无奈之下,贺顿去电台主播钱开逸家。钱开逸看到贺顿来了,十分高兴,用像薄荷一样清凉的嗓音说:“我一直在等你。”
  贺顿脱了鞋子,在钱开逸家中花纹纷杂的波斯地毯上盘腿坐下,说:“等我来还钱,是吧?”
  钱开逸说:“你总把人想得那么坏。”
  贺顿说:“人其实比我想的还要坏得多。”
  钱开逸说:“我是更想见到你。”
  贺顿开始脱衣服,说:“这就是比想到钱更坏的地方。”
  钱开逸说:“错了。这是因为爱。”
  两个人就在地毯上缠绵,贺顿并不感到快乐,那无往不在的半身寒冷也不曾丝毫消退。好在一种充满了疲惫的放松,也让人渴望。
  钱开逸抱着贺顿说:“你为什么当初不嫁给我呢?”
  贺顿说:“嫁给了你,我就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是一个把梦想看得比爱情更重要的人。”
  钱开逸说:“这么绝对?”

贺顿说:“不说这些吧。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有这样一个来访者,我接还是不接?”
  贺顿就把大芳和老松的故事约略讲了一下。当然了,很多具体的带有特征性的地方都敷衍了过去,这样,就算钱开逸在人群中遇到大芳和老松,也无法辨认出他们。
  钱开逸听完了,久久不吱声。贺顿说:“你也拿不定主意了?如果你要反对,就别说话了。我听到的反对意见够多了。”
  钱开逸说:“比如?”
  “小心他在心理室奸了你!”
  钱开逸说:“不至于吧?
  贺顿说:“我也很怕访谈的过程出现不可预测的情况。”
  钱开逸说:“有那么严重吗?我看他既然来找你咨询,就说明他也在谋求答案和改变。如果要奸杀你,躲在犄角旮旯就把你办了,何必要现身在光天化日之下,还要给你交咨询费。天下有这样的谋杀者么?”
  贺顿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说完,穿上衣服,掏出钱包,开始给钱开逸点钱。
  钱开逸说:“这是付给我的咨询费吗?我给你指点了迷津,劳有所得。在你们的行话里,这好像叫督导。”
  贺顿说:“这不是劳务费,是付给你的欠款本息。再有两次,咱们就两清了。”
  钱开逸伸着懒腰说:“你们还有没有二期工程了?或是续集?”
  贺顿说:“什么意思?”
  钱开逸说:“我继续投资啊。不然的话,我生怕你还完了贷款,就不理我了。”
  贺顿说:“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愿意听你这样说。”
  贺顿力排众议,约下了和老松再次访谈的时间。
  老松和他的妻子有一点很相似,都非常守时。在规定的时间之前,出现在佛德门前。看看表,时间还早,就同一位白发苍苍警惕地注视着街面手拿长把笤帚的老人搭讪起来。他微笑着问:“您住在这里啊?”
  老人说:“是啊。老街坊了。”
  老松说:“晒太阳啊?”
  老人说:“站岗呢。”
  老松不禁好笑,这样弱不禁风的老太太,给谁家站岗呢?如同风干的黄色洋葱,虽然形态还可疑地保持着圆状,但皮肤菲薄细脆,一触即破,纷披倒下。
  老松打趣道:“防火防盗啊?”
  老人说:“不是。防流氓。”
  老松说:“你们这儿流氓多啊?”
  老人说:“以前不多,最近听说要来。”
  “为什么呀?”老松纳闷,此处乏善可陈。
  “都是我儿媳妇招来的。”老人直撇嘴。
  老松心想别看楼房不起眼,还藏掖国色天香。对老太太说:“儿媳妇漂亮好啊,生个孙子也不难看。”
  老太太说:“丑。还不肯生孙子。”

老松一看话不投机,赶紧转移方向,说:“若是流氓来了,就您这个身子骨,也不是对手啊。”
  老太太挥舞着笤帚说:“我不跟他动手,轰跑了就完。”
  老松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就说:“您老保重,我走了。”
  老人说:“去哪儿啊?”
  老松说:“佛德。”
  老人说:“我告诉你怎么走,进门,往……”
  老松说:“谢谢啦,我来过,认识。”
  老人说:“你这个人好,知书达理,慢走啊。”然后依旧痴痴守卫。
  头发因为高级摩丝的保养闪着钢蓝色光泽的老松进了心理室。贺顿已然端坐,说:“开始吧。”

  老松说:“咱们从哪里开始呢?”
  贺顿说:“可以从任何话题开始。”
  老松说:“别人是从白纸开始,我是从一张涂抹了五颜六色的废纸上开始,也许,还是一张涂抹了污秽的大便纸。”
  贺顿说:“不是废纸,是一张已经掀过去的纸。如果硬说这张纸是不存在的,我想你也不信。我们依然从白纸开始。”
  老松说:“不管白纸黑纸了,只要你认真听我讲故事就行。”
  贺顿说:“好吧。就从你往水塘里丢那些包着石头的糖纸说起吧。”
  老松愣怔了一下,说:“你知道这些?”
  贺顿说:“是的,我知道。”
  老松悲哀地长叹一声说:“她怎么可以这样说?那是一些真的糖,甜滋滋香喷喷,绝不是包着糖纸的石头。”
  贺顿惊讶道:“真的是糖?”
  老松非常肯定地说:“当然是糖,大白兔奶糖。后来,我还常常去喝那个池塘的水,心想溶解了这么多奶糖的池水,应该也是香甜的吧?”老松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中有着真挚的回忆和眷恋。
  贺顿糊涂了,说:“可是大芳说你承认过,那些都是假的,是你用糖纸包的石子。”
  老松说:“可见我们面对的不是一张白纸。你说可以掀过去,其实是掀不过去的。”
  贺顿说:“请原谅。但是,我希望把这件事情搞清楚。”
  老松说:“我相信这是大芳对你亲口说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会把自己的一些想象说得和真的一样。她曾经多次要我承认那些糖是假的,否则就不依不饶。我说,是否我说了那些糖是假的,你就不会再这样纠缠我?她说,是的。我只好按照她的意思说。”
  贺顿堕入五里雾中。这是一件小事,在整个八卦阵中只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但它是一个令人十分不安的征兆。像一块基石,整个大厦建造其上。现在,卵石滑动。
  贺顿迅速整理思绪,定能生慧。她不应把大芳所说的一切和老松一一核对,她要遵守职业道德。但她必须最大限度地迫近事实的真相,没有真相,一切讨论和当事人的改变都是沙上建塔。
  决心和方向一旦确定,贺顿反倒安静了下来。她很诚恳地对老松说:“一切,按照你记忆中的真实描述吧。”
  老松说:“谢谢!”
  在所有的叙述中,老松都把自己描述成一个顾家的男子。政绩上努力清白,生活中对妻子无微不至,如果有什么照料不到的地方,那是他工作太忙,而绝非心有旁骛。对于妻子一次又一次的生病手术,老松解释为她身体素质娇弱,常年在家中调养,接触人和事物的面都比较狭窄,因此敏感,很容易想入非非。
  如果是一般人,一定会被老松骗过。但是,贺顿不是一般人。或者更准确地说,贺顿原本是个一般人,但是心理学这门科学武装了她,再加上不懈的工作和努力,已经让她具备了某种程度的火眼金睛。
  贺顿被真相的奥秘逼得快疯了。她决定抛出一些材料,看看老松的反应。
  “茶小姐,你认识吗?”

“哪位茶小姐?”老松作出思索回忆的样子。他的眸子向左上方瞟去,这说明他真的进入了寻索的过程,而不仅仅是敷衍。
  “我不记得了。”老松回答。
  “你不是和她有过肌肤之亲吗?”一不做二不休,贺顿索性揭开盖子。

  “和一个卖茶的小姑娘?这是绝对没有的事情!”老松矢口否认。
  “那么,阿枫你总是认识的啦?”贺顿决定在不出卖大芳的前提下,把事实有限度地核对一下。这肯定不是最好的方法,但起码是她目前能想出的唯一方法。
  “你是说很久以前我曾经用过的一个办公室主任吗?我当然是认识的了,一个官员不可能不认识他的办公室主任。不但我认识她,全机关所有的人都认识她。因为办公室的工作就是面向所有职能部门的。这有什么奇怪的吗?”老松睁大无辜的眼睛。
  “你和阿枫有过超出一般上下级关系的关系吗?”贺顿这样问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个纪律检查部门的干部。
  “没有。”老松矢口否认。
  贺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是侦察刑讯,可以举重若轻地说,“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啊,就在你们家的客房中,时间是……”
  她没有资格这样说,但也不会轻言撤离。贺顿按照自己的方针继续下去。
  “那么,你认识易湾吧?”
  “我不认识。”这一次,老松的眼眸没有向任何方向旋转,干脆否认。
  “易湾是一个女博士。”贺顿启发诱导,特别强调了“博士”二字。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认识很多个女博士。以前女博士比较稀罕,如今也像黄瓜西红柿一样,论堆儿撮了。”老松也针锋相对地加重了“博士”二字。
  贺顿傻眼了。
  如果说茶小姐和阿枫的故事,可能因为年代久远,老松有所遗忘的话,这易湾博士的故事近在咫尺恍若隔日啊,如何就能矢口否认?
  走投无路当中,她孤注一掷地问过老松:“你真的没有和其他的女子发生过性关系吗?”
  老松愤然道:“没有!你这个念头如果来自我妻子那里,我可以非常负责地告诉你,这是她无中生有!她在你这里放了毒,我就要来消毒!
  老松、大芳,还有一个就是贺顿本人,三人当中,必有一个,撒了谎!也许是两个!最可怕的,可能是三个!贺顿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
  贺顿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细菌培养皿,充满了毒素。她开始失眠,不停地转动着“真的?假的?谁是真的?谁是假的?”的涡轮,直到百骸剧痛。早上起来,她神情恍惚,无法按部就班地看书和学习。甚至在书写其他病人的记录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把老松和大芳的故事写进去。最要命的是,她在为别的来访者咨询的时候,恍恍惚惚地开小差,心想大芳的病情怎样了?她还会再一次自杀吗?自己的心理援助到底是帮了他们还是毁了他们?
  这一天,贺顿收拾停当,对柏万福说:“下午没有候诊的来访者,我出去了。有事打我手机。”
  柏万福对贺顿的行踪一般不过问,但这一段贺顿情绪不佳,特地关心一下:“到哪里去啊?”
  “看病。”贺顿说完,出了房门,丢下一句话:“晚饭不回来吃了。”
  贺顿去找钱开逸。钱开逸正好休息,看到贺顿说:“没想到你能来。”
  贺顿说:“这叫什么话?难道我不是常常来吗?”
  钱开逸说:“因为你已经把我的钱还完了。所以,我想,你可以不来了。”
  贺顿说:“倘若真是这样,不知道是你卑鄙还是我卑鄙。钱没还的时候,我就来。钱还完了,我就不来。如果真是那样,我应该不还钱。”
  说完,沮丧地把自己像个棉花玩偶一样,软绵绵地丢到了钱开逸宽大的床上。
  钱开逸说:“心理师是先天下之烦而烦,先天下之伤而伤。咱们排个顺序,先休息放松一下,再来商讨如何解决诊所的问题。好不好?”

贺顿知道钱开逸说的休息放松就是做爱,目前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找钱开逸就是为了有所突破,闹得不欢而散,自己又到哪里打发这漫长的时光呢?她敷衍地说:“总是在你的房间里,大白天拉上窗帘,好像耗子打洞,太没情趣了。”
  钱开逸恍然大悟说:“你的意思是不拉窗帘,光天化日?”
  贺顿说:“我可一点也不是那个意思。记得沈雁冰老人家的小说里说过,那样会得罪太阳婆婆。”
  钱开逸说:“好吧。咱们去一个太阳婆婆找不到的地方。”
  两个人出了门,到了附近的一家四星级酒店
  开了一间房,肆意妄为了一番,贺顿依然半截身体冰凉,钱开逸倒有了醍醐灌顶般的功效。风平浪静之后,钱开逸说:“我有办法了。”
  贺顿坐起来:“快讲!”
  “本市有一位心理学权威,叫姬铭骢。老人家德高望重,学养深厚,你现在遇到的困境,不如直接向这位泰斗求教。如果他肯指点你,一切迎刃而解。”
  贺顿说:“这位姬老师,我也听说过,据说心理师考试的卷子都是他最后定夺,一言九鼎。因有这层关系,有关心理问题的求教,他都一概回避。深居简出,一般人哪里见得到!你这番话讲了和没讲差不多。”
  钱开逸也坐起来,说:“讲了和没讲是不一样的。起码空气因我发出的声波而震动。如果我找到了他,说服了他接受你的问询,你不就跳脱出了苦海?”
  贺顿穿好衣服说:“这样当然太好了。还要快啊,因为马上又到了老松接受治疗的日子,我都不知如何面对他了。”还有一句话没好意思说出口,她也快崩溃了。“越早越好!”她再三叮咛。不单是为了救治那对夫妻,也是为了救助自己。
  “我会牢记在心。”钱开逸把领带系好,又在穿衣镜前左右斟酌,直到玉树临风,这才打开了饭店门锁上的链子,走出房门。
  贺顿跟随在钱开逸身后。她听到钱开逸有些吃惊地问道:“您找谁?”
  因为角度的关系,贺顿还没来得及看到那个人的脸,就听到了那个人的话语:“我在等你的女伴。”
  这是丈夫柏万福的声音。

第一个来访者,打算大闹追悼会
  然而,依然要上班,哪怕沧海横流。所有的来访者都是事先预约好的,你不能临阵脱逃。
  好在贺顿心境还算笃定,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灾难的种子早已种下,等待的只是风雨凄迷的春天。
  柏万福铁青着脸不知何处去了,文果对贺顿说:“今天有六位来访者等您。”她把一叠卷宗递给贺顿。
  开始。
  第一位来访者出现,好像凭空降下一囤乌云,倾泻所有角落。她说她叫李芝明,穿着黑色的上衣,黑色的长裤,皮鞋不用说也是黑色的,围着黑色的围巾,像一条毫无生气的黏滑海带,贴地逶迤。贺顿唤了三声李芝明,李芝明才艰难地“喔”了一声,说:“你在叫我?”
  贺顿说:“是啊。你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一句极为简单的话。没想到这句极为简单的话,引得李芝明号啕大哭,声音之洪亮,窗外走过的人如果听到了,一定以为这家刚死了亲娘。
  贺顿除了送上纸巾之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不应该做。等待,只有等待。李芝明哭得天昏地暗,因为长时间的抽泣,手指像鹰爪蜷缩,伸展不开。贺顿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帮她把蜷在掌心的手指轻轻展平……在这种肌肤相亲的接触中,李芝明感受到了关怀,哭声渐渐平缓。许久之后,李芝明才缓过气来,抽噎着说:“大姐,吓着你了。”
  “我不要紧。你感觉怎么样?”贺顿关切地问。
  “好多了。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没有机会这样放声痛哭,大家总劝我节哀顺变,可有谁知道我心里的苦啊……”李芝明红红的眼眶里又灌满了水。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说:“我不哭了,我坐飞机到这里来,不是来哭的。把时间都用来哭,我就太傻了。”
  “坐飞机来的呀?”贺顿不由自主地重复着。是什么事,让一个女人专程坐飞机来见心理师?单为了这惊天一哭?
  李芝明误会了贺顿的意思,以为她不相信自己是专程赶来的,掏出了一叠机票,说:“你看,我刚下飞机,就打车到您这里来了,这是来的机票,这是出租车票。这张是回程的机票,都等着我呢。从您这里问完了,我马上就得去机场,搭飞机回家。”
  “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吗?”贺顿被这一叠机票搞得紧张起来。
  “有。”李芝明沉重地点头。
  “什么事?”贺顿问。想到飞机不等人,回话也变得短暂简练。
  “明天就要开一个会。在会上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发言,不知道怎么说。”李芝明面色张皇。
  原来是开会!贺顿略松了一口气,不过,她对各式各样的会议并不在行,不知这女子万里迢迢坐了飞机来,向一个外行人请教什么会议事项?贺顿坦言:“我怕帮不了你。”
“不不,你一定要帮我。你要是帮不了我,普天之下,就没有人能帮我了。要是没有人能帮我,我就只有一条路了。”李芝明声嘶力竭地说。
  贺顿越发摸不着头脑了,只好先从结果问起:“你准备的那条路是什么呢?”
  “我的这条路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准备大闹这个会,让大家鸡犬不宁翻江倒海!”李芝明双目圆睁,黑色的服装随之抖动,好像一只母豹就要奔袭。
  贺顿算是彻底地被搞糊涂了。她问:“这是一个什么会?”
  李芝明说:“追悼会。”
  贺顿来不及吃惊,继续问:“你要做什么发言?”
  李芝明说:“致悼词。”
  贺顿说:“给谁开的追悼会?”
  李芝明说:“给我丈夫开的。”
  贺顿失声说:“你丈夫他过世了?”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实在弱智,如果人还在,能开追悼会吗?!
  好在李芝明处在非常状态中,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突兀,回应道:“是的。他死了。”
  贺顿说:“什么时间?”
  李芝明说:“七天以前。”
  贺顿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个毒火攻心正处在极度哀伤体验中的寡妇,难怪失魂落魄。
  “你非常悲痛。”贺顿说。对于新近丧偶的妇人,这样应对断不会有错。
  “刚开始是,现在不是。”李芝明说。
  “你们曾是很恩爱的夫妻?”贺顿问。
  “原来是,现在不是。”李芝明说。
  “你觉得自己非常孤独?”贺顿说。
  “原来是,现在更是。”李芝明说。

“我需要知道详细的情况,你的话让我不大明白。”贺顿说。
  “你不会明白的。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会明白。我坐着飞机到这里来,就是想让你帮我搞个明白,这样我回去之后才能比较明白。”李芝明说。
  真是越听越不明白。好在李芝明的情绪渐渐平稳,事件真相如同嶙峋礁石,渐渐浮出海潮。
  李芝明的丈夫叫乌海,是高中同学。高中是最容易发展出爱意并结出果实的阶段。李芝明和乌海彼此都在较劲,你优秀我比你还要优秀。这样,他们就双双以第一志愿考上了大学,李芝明读的是医学院,乌海读的是师大中文系。上大学之后,两人关系就公开化了,亲友们也都很赞成。
  毕业以后事态的发展,乌海凭借出众的组织能力和口才,还有一笔好字和一表人才,被选拔到政府机关。几年以后,乌海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市委副书记的秘书,李芝明也在医院当上了主治医生,两人完婚,婚后两人如胶似漆。正当乌海在秘书的位置上如鱼得水之时,他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乡镇锻炼。待到他在下面完成了公务员最难提升的正处这个阶段,到了县委书记的位置,正好碰上了选拔市级年轻干部。条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要有基层工作经验,乌海以压倒优势进入了市领导班子,成了最年轻的副市长。
  七天之前,丈夫到远郊县视察工作。这一天大雨,李芝明做饭的时候开着电视机。厨房里,有乌海特地为李芝明安的一个小屏幕的液晶电视,说是让李芝明做饭时不至于无聊。
  油锅迸溅,李芝明没有听全本市新闻的播报,只是一回头看到丈夫的英俊面庞,正在一家鸡场视察禽流感预防事宜,雨水在他的脸上像涂抹了一层油,让有棱有角的面庞更见坚毅果敢。李芝明对着油锅莞尔一笑,觉得自己当年真是慧眼识珠,在一大群青萝卜似的小伙子中间相中了乌海,如今他长成了人参。新闻跳到了其他条目,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燃气灶旁有一卡通造型的壁挂电话,也是为了家人密切联系特地安设的,省得烹炸时听不见电话铃响误事。
  是乌海打来的。他说,雨太大了,山路很滑……话还没说完,李芝明就说,那你就在鸡场住下,明天再回来,安全第一。乌海说,你怎么知道我在鸡场?李芝明说,电视都报了,你小心把鸡瘟带回家。乌海说,放心好了,我们都消了毒,连眼睛都点了药,没问题。李芝明说,原来以为你回来吃饭呢,我特地给你做了苦瓜。乌海说,留着吧,我明天晚上吃。
  这就是乌海留给李芝明的最后一句话。到了夜里两点,电话铃突然响了,领导干部家里,就怕这种突如其来的夜半铃声,简直比恐怖电影还要惊悚万分。不是炭窑崩塌就是山洪暴发,再不就是踩踏死了人或是瘟疫流行,总之没有好事。李芝明抓起电话,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乌副市长他不在家……期望一句话就把来电打发了,睡意蒙眬的她还可以继续入梦。
  对方非常清醒,小心翼翼地说,我就是找您。
  李芝明说,你是哪里?直到这时,她还以为是医院有事。
  我是市府办公厅小孙。
  李芝明和办公厅的小孙很熟,但小孙的声音异样陌生。
  有什么事吗,小孙?李芝明知道这是明知故问。如果没有事,小孙岂敢半夜三更把电话打来。
  是这样的,大姐,您不要紧张。乌副市长他出了点车祸,现正在抢救中。你是不是赶快到现场来一下?本来市长要亲自给您打电话,他现在正守在乌副市长身边,指挥医生全力抢救,就让我给您通报这个事情,大姐,接您的车马上就到您家楼下,您一定要保重啊……小孙结结巴巴地还说了些什么,李芝明已经听不见了。她只记住了车祸和全力抢救,知道凶多吉少。
  “我打算大闹追悼会,让乌海身败名裂……”李芝明咬牙切齿地说。

 第二个来访者,已经开始下毒
  送走李芝明。平日候诊室里坐满默不作声的来访者,空气肃闷并充满粗重的呼吸声。今天,竟是出奇的安宁,一年轻女子带一小男孩,吹气如兰,静息等候。
  贺顿问文果:“下一位?”
  文果向孩子和年轻女子的方向示意。
  “哦,请给我你的登记表。”贺顿说。
  “不好意思,没有填。”女子站起来抱歉地说。贺顿敏锐地注意到了她所说的是“没有填”,并不是“还没填”。安逸的坐姿,说明她已经来了一段时间,有足够的工夫填写登记表。没填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不愿意填。
  贺顿未置可否,文果觉察到了她的微嗔,为表自己工作缜密,把刚才说过N次的话又重复一遍:“填了登记表,心理师不用从头问起,其实你合算,节省了时间。”
  年轻女子面色微红:“不是不想填,是不认识那么多字。”
  心理师贺顿就算见多识广,也着实吓了一跳,不由得重新打量女子。长发披肩,身穿合体的黛青色职业装,领旁还扣着一枚金光四射的蝴蝶胸针。从哪个角度说,都是标准的白领丽人相,居然是个文盲!
  文盲就文盲吧,谁说文盲就不能来看心理师呢?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贺顿说:“好吧。不填就不填吧。请随我来,咱们正式开始。”
  女子身影未动,一旁的小男孩站起身,随着贺顿往心理室走。贺顿很奇怪,说:“你怎么进来了?”
  阿团说:“本来就应该我进来!”说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叽里咕噜地巡视心理室的陈设,然后很有礼貌地问贺顿:“心理师,我坐哪儿合适?”
  贺顿回了一句:“你先随便坐。”转身出了心理室的门,问文果:“到底是谁咨询?”
  文果说:“就是他啊,阿团。”
  贺顿说:“谁让他来的?”
  年轻女子赶紧站起身来说:“没有谁让他来,是他自己要来的。”
  贺顿说:“那你是他的什么人?”
  年轻女子说:“阿团是我们老板的独生儿子,我是老板的秘书。阿团要来看心理师,老板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是陪同阿团的……”
  原来是这样。
  贺顿重新进入心理室,看到雪娃娃阿团已经舒适地坐在了淡蓝色的沙发之上,因为腿短,脚跟够不到地面,悠闲地垂在沙发的边缘。袜子和裤腿之间露出一截胖胖的小腿肚子,好像两根奶油冰棍。
  贺顿哭笑不得。
  “我怎么称呼你呢?”贺顿按照对一般成人那样开了言。她一时吃不准面对这样幼小的来访者,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一视同仁。
  “他们都叫我阿团。我的大名叫周团团。”阿团大大咧咧地说。
  阿团身上,有那种被宠坏了的孩子的随意。他们从小受到溺爱,理所应当地认为所有的人都有义务对他好。
  “周团团,你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贺顿决定称呼这个孩子的大名。有些许悲哀,因为这个小家伙出了钱,正确地讲是他老子出了钱。只要是客户,她就要郑重其事地对待。也许,这个孩子只是来寻开心呢!
  周团团意犹未尽,环顾四周说:“你敢保证,咱们的谈话是绝对秘密的?”
  贺顿一字一顿:“我敢保证,咱们所说的话,既没有人窃听,也没有人录像,它是绝对秘密的。”
  周团团这才放下心来,说:“那好吧,我就把自己的问题和你商量商量。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这样我不认识的人,我真不知道还有谁能无私地帮我。”
  一句话让贺顿坠入迷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贵公子,有什么忧愁?有什么烦恼?
  不待她继续发问,周团团就凑近她,用极细小的声音问:“我的问题就是——请你告诉我,有什么法子,能不让外面这个我叫做阿姨的女人和我爸爸结婚?”一口特属于孩子口腔的带酸甜味的气息,茸茸地扑到贺顿的腮帮子。
  问题之严峻,连贺顿都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紧锁着的房门。这屋子的隔音设备应该是不错的吧?
  “我爸爸和我妈妈离婚了,他们各自都有了第三者,我也没有办法……”雪娃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按说孩子是不应该有这样沉闷的气息。他那没有一丝皱纹的光洁脸庞,纵起了大块的痉挛。
  “我是他们的开心果,门外这个女人,是我爸爸的秘书,天天围着我爸爸转,问寒问暖的,把我爸爸给感动了。他们在商量结婚的事了。不知道如何阻止他们,我爸爸是一个脾气很暴的人,他要是看出了我想阻挠他结婚的意思,会完全不顾我的反对,更快结婚的。所以,我只能假装和安阿姨好,才能探听到他们的真实动向。我也不能和我妈商量这事,因为我妈要是一听我爸爸要结婚了,她也会加快步伐嫁人,我面临的形势就更复杂了。我只有求助一个外人,这个人能明白我的意思,还能帮助我解决困难,还得能保密。我所有的叔叔婶子大爷大娘姑姑姨姨舅舅们都不成,他们都是碎嘴子长舌头,我要是跟他们一个人说了,就等于跟所有的人说了,事就砸了。我从电视里知道心理医生就是帮人忙的,我就跟阿姨说要去看心理医生。阿姨现在想跟我爸爸结婚,可会讨好我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让阿姨把您今天上午所有的时间都预订下来了。她是用不同的人名定的,要不您这里的工作人员不干啊。所以,心理师阿姨,您不用着忙,今天上午所有的时间都是咱们的,您就帮我想个好法子,让门外这个女人离开我爸爸……我想了半天,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屋外的这个女人死掉。如果她死了,就不能和我爸爸结婚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已经开始给安阿姨下毒了……”

 

 

作者简介:毕淑敏,华语世界具有影响力的女作家,被王蒙称为文学界的白衣天使,以精细、平实的文风和春风化雨般的济世情怀著称,多年来一直深受读者喜爱。 国家一级作家、内科主治医师、职业心理咨询师。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北师大文学硕士,心理学博士方向课程结业。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四、五、六、七、十届百花奖,《当代》文学奖,陈伯吹文学大奖,《北京文学》奖,《昆仑》杂志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青年文学》奖,台湾第十七届中国时报文学奖,台湾第十六届《联合报》文学奖等各种文学奖三十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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