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一段失败的婚姻后,格雷厄姆终于能和第二任妻子——年轻、活泼的演员安成婚,生活似乎开始变得甜蜜而美好。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安曾经出演的爱情电影,变得疑神疑鬼,怀疑妻子对她的过去有所隐瞒。格雷厄姆嫉妒成狂,他开始搜寻安过去爱情的各种痕迹。安的过去,真的不可原谅?还是嫉妒将它扭曲,使它变得不可原谅?情感世界中最令人焦虑的猜忌和质疑,在作家笔下纤毫毕现。
朱利安·巴恩斯,英国当代文学作家。包揽英国、法国、奥地利、丹麦、意大利等国文学奖项17项,荣誉勋章5枚。“聪明”是巴恩斯作品在读者眼里的一贯标志,他的创作以对历史、真实和爱情的思考著称。小说中的人物通常是为日常生活、日常情感所困的普通人。获得布克文学奖时,评委盖比·伍德认为,在他的作品中:“这种受困于庸常生活的人生悲剧,如此感人,如此让角色们深陷其中,以至于他们只能盲目地、片面地面对这种悲剧。”
1
第一次看到妻子与别人私通时,格雷厄姆·亨德里克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他甚至会没来由地暗自发笑。他压根儿就未想过伸手去遮挡女儿的双眼。
当然,芭芭拉才是幕后推手。芭芭拉是格雷厄姆的第一任妻子,安是第二任妻子——也就是私通的那个。不过,格雷厄姆当时倒并不认为那是私通。这样看来,他之前的反应并不合适。不管怎么说,当时仍是格雷厄姆所谓的甜蜜时光。
这段甜蜜时光始于1977年4月22日。那天,格雷厄姆在雷普顿街参加派对,杰克·卢普顿将一名女伞兵介绍给他。当时他正在喝手中的第三杯酒,但酒精没令他放松片刻:就在杰克向他介绍这位女孩时,格雷厄姆的脑海突然闪过什么念头,他自然没有记住女孩的芳名。这就是派对上所发生的事。多年前,格雷厄姆做过一个实验,在与人握手时,试着重复此人的名字。他会说:“你好,雷切尔。”“嗨,莱昂内尔”或“晚上好,马里恩”。但这样一来,男的可能会把你当作同性恋,警惕地盯着你;女的则会礼貌地询问你是不是波士顿人,或者心态开放的人。于是,格雷厄姆早就不玩这一套,转而为自己那记不住事的大脑而羞愧不已。
4月的一个夜晚,春风和煦,格雷厄姆远离烟民的嘈杂喧闹,斜倚在杰克的书架上,恭敬地注视着这个姓名依然不详的女子。只见她一头整洁有型的金发,穿一件彩色条纹衬衫,在他看来是丝绸质感的那种。
“这样的生活一定很有趣。”
“是的。”
“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
“没错。”
“我猜想,你是负责表演的。”他想象着她在空中翻转跳跃,绑在脚踝上的罐子嘶嘶地冒出红色烟雾。
“那,其实是另一个领域。”(什么领域?)
“但那一定很危险。”
“什么?你是指……飞行?”安心想,真稀奇,男人竟然会怕飞机。她可从未害怕过。
“不,不是飞行,是另一部分,跳伞。”
安把头微微侧向一边,表示疑问。
“是跳伞。”格雷厄姆把酒杯放在架子上,然后上下挥动臂膀。
安把头侧得更厉害了。格雷厄姆抓住夹克中间的纽扣,如军人般迅猛地往下一拽。
2
“啊,”他终于忍不住说,“我原以为你是一名伞兵。”安的嘴角开始扬起,眼神也慢慢地从莫名的遗憾转变为愉悦。“杰克说你是一名伞兵。”他又重复道,好像这一重复和赋予的权威就能让这件事变成真的。当然,事实恰恰相反。杰克曾说“与愚蠢的老女人搭讪会让舞会变得热闹”,这无疑再次证明了他的观点是对的。
“既然那样,”她说,“你就不是历史学家,也不在伦敦大学教书。”
“天哪,当然不是,”格雷厄姆说,“我看上去像大学教师吗?”
“我不知道大学教师长什么样。难道他们看起来与别人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格雷厄姆斩钉截铁地说,“他们戴着眼镜,穿着棕色斜纹软呢夹克,驼着背,天性吝啬、嫉妒,还都喜欢用老帆船男士香水。”安看向他。他戴着眼镜,穿着棕色灯芯绒夹克。
“我是一名脑科医生,”他说,“其实,还不算是。我在努力奋斗。”
成为脑科医生前必须先在其他部位练习,这也合乎道理。眼下我在练习做肩膀和脖颈手术。
“那一定很有趣,”她说,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也一定很难。”她补充道。
“的确很难。”他把架在鼻子上的眼镜向旁边拨动了一下,然后又放回原来的位置。他身材高大,脸形瘦长而方正,深棕色头发上不规律地夹杂着些许白发,仿佛有人将胡椒粉罐里的粉末撒到了上面。
“这工作也很危险。”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难怪他已经长出若干白发。
“最危险的部分,”他解释道,“还是跳伞。”
她笑了,他也笑了。她不仅漂亮,也很友
善。
“我是一名买手,”她说,“我买衣服。”
“我是一名大学教师,”他说,“我在伦敦大学教历史。”
“我是一位魔术师,”一直在旁偷听的杰克卢普顿终于找到了一个插话的机会,“我在人生大学里教魔术。来点酒还是酒呢?”
“走开,杰克。”格雷厄姆坚定地说。哈,杰克早已走开了。
3
回顾过去,格雷厄姆能清晰地看到他那时的生活是多么一成不变。当然,除非清晰的回忆总是具有欺骗性。他那时三十八岁,已经有十五年的婚姻生活、十年的固定工作,以及还了一半的弹性抵押贷款。同时,他认为自己的人生走过了一半,感觉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不是因为芭芭拉没有看得这么透彻,也不是因为格雷厄姆没有和芭芭拉讲述这样的心境。也许,倾诉就是这困厄人生的部分。那时候,格雷厄姆还是喜欢芭芭拉的,尽管在他们五年多的相处中,他并没有真正爱过她,也没有为他们的感情感到自豪,甚至表示在意。他还喜欢他们的女儿爱丽丝。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爱丽丝从未激起他心中更深沉的爱怜。爱丽丝在学校表现好的时候,格雷厄姆会高兴,但他不确定这份高兴是否其实是一种解脱,是庆幸她表现不差的一种宽慰,这该如何辨别?同样,他也带着这种消极情绪从事自己的工作。当他所教的学生变得更不成熟、更肆无忌惮地懒散、更难以沟通时,他对工作的热爱就会逐年减少。
在十五年的婚姻中,格雷厄姆从未对芭芭拉不忠:因为他认为不忠是错误的,但这也许是因为他从未经受过真正的诱惑(当衣着性感的女学生交叉着腿坐在他面前时,他反而给出更难的论文题目,作为回应。于是她们到处传谣,说他是个冷漠的人)。同样地,格雷厄姆从没想过换份工作,他不确定其他工作是否也可以做得如此轻松。他博览群书,栽培花木,做填字游戏,还守护自己的财产。三十八岁的他仿佛已步入退休生活。
但当他遇到安——不是指在雷普顿街的第一次见面,而是后来他邀请安的单独约会。他仿佛觉得二十年前开始退化的交际能力突然恢复了。他觉得自己又可以犯傻了,又可以耽于幻想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再次焕发活力。这不只是说他终于能享受性带来的欢愉(虽然他确实有这个意思),而是他不再把自己当作一具不会思考的躯壳了。十年来,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中用。那些本该让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感受到的喜怒哀乐,全都退缩到头脑中部的一小块空间里。他珍惜的一切只是在两耳之间走个过场。当然,他照料自己的身体,但态度如同对自己的汽车一般,被动又冷淡。两者都需要不定期地加油和清洗,两者都会时不时地出问题,但往往都能得到修理。
(《她过去的爱情》[英]朱利安·巴恩斯/著;郭国良/译;读客·文汇出版社 2018年 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