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在我的身体上写字,我一下惊醒了,那时候我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写完以后,有人凿刻。等他们忙完,我继续睡觉。
后来,我被立在这片墓地。那天来了很多人,他们反复说的几个字是:萧红,回家。
身边有很多伙伴,我们经常聊天。跟他们不同,我的主人最年轻,才31岁,她的骨灰从香港来。
听说这只是她的一半骨灰,被丈夫装在古董花瓶里,1942年埋在香港浅水湾的荒滩上。战乱过后,那里的墓地已经被小贩踏平,香港文人呼吁,内地作家奔走,她的骨灰才迁到这里。还有一半骨灰装在另一个花瓶里,埋在香港一个教会学校的后山,到现在还没找到。
我在的这个地方是银河公墓茶园岗墓园,以前这里又叫土葬区。大概有十几年的时间,这里非常冷清,偶尔有人扫墓,还左看右看偷偷摸摸的。
1989年,茶园岗墓园开始修建,墓地的样式、墓碑的规格都统一了。埋在这里的都是文化名人,埋名人的地方平时也冷清,只有清明节前后热闹。
我这里不一样,长年有人来,他们不再左看右看偷偷摸摸。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三五人结伴,还有大人领着孩子,老师领群学生来的。他们都喜欢带花,有时候也带白酒、带香烟、带铅笔、带花瓶和水果。这只小香炉,这两个空酒瓶,这支削好的铅笔,这两支燃尽的香烟,这个小编筐和筐里的塑料葡萄,还有这三只大小不同的花瓶和瓶里瓶外的塑料花,来自不同的扫墓人。
隔几天,管理员就要清理一次主人的墓地,把酒瓶、鲜花、烂掉的水果清走。后来,管理员在我旁边专门放一只空桶,收起来的部分供品先存放在那里。
大人带着孩子来扫墓的,祭奠过后都会走近我,教孩子辨认我身体上的那些字,我老早就认得了:“女作家萧红同志之墓 一九一一年生于黑龙江省呼兰县 一九四二年卒于香港原墓香港浅水湾 一九五七年八月十五日迁骨灰安葬于银河公墓”。
那些一个人来扫墓的,祭奠后都愿意跟我的主人说说话,大多数人都说喜欢她的作品,谢谢她,怀念她。还有人在这儿读她的诗,读她的作品片段。有人大声读,远处的柏树都听得见。有人小声读,像是专门读给我的主人。
在无数扫墓人里,我始终记得一个老人。他第一次来墓园,好像是1987年,那时的墓园很简陋,他脚步踉跄,失声痛哭。痛哭过后,他说:“萧红,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端木蕻良来看你了!”
这个老人来过多次,每次来都流泪,读他写的诗。那些诗我听不懂,可看着一个老人那么难过,我也很难过。1996年以后,这个人再没来过,代他扫墓的人说他去世了。
今年5月,十几位黑龙江作家来看萧红,他们都穿素色衣服,带来一束白色的百合花。祭拜过后,有人轻声问:“怎么是这张照片?不像她本人。”
很多扫墓人问过这句话,有的自言自语,有的问同来的人。我听到的合理解释是:这是一张画像。萧红去世后,香港媒体找不到萧红照片,一位香港画家根据萧红的年龄气质画了这张像登在报上。后来世人都以为这是萧红,是临终前我的主人。银河公墓没有更换照片,也是出于对那段历史的尊重。
听说,在黑龙江呼兰,我的主人还有一个墓,1992年建的,墓里埋的是端木蕻良保存50年的萧红的一缕青丝,墓碑上的字也是他写的。
按照人世的算法,我今年61岁了,我的主人还是31岁。不论冷清还是热闹,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不论谁来看她,她始终沉默,即便是跟我,她也一个字不说。可能这就是人世的死亡了,人死以后只能沉默。听说主人过世的时候心有不甘,她一定跟我一样看着人世,看越来越大越来越高的广州,看人来人往。
(载《黑龙江日报》2018年7月14日5版《天鹅》)
作者简介:艾苓(1967—),安达人,本名张爱玲,绥化学院写作老师。已出版散文集《领着自己回家》《风也穿鞋》《一路走来》《咱们学生》等,曾获陈伯吹儿童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