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人世,最初是懵懵懂懂、混混沌沌的,只知道哭,却不会笑,不会说话,也没有自我意识。在母亲的一声声呼唤里,我们渐渐清醒明白起来。就是说,是母亲把我们从混沌中唤醒的。
呼和唤,是不同的。呼,是高声的,声音拉得长长的,是远距离的。而唤,是轻轻的,亲切的,温情的,声音是短促的,距离相对很近,也许就在身旁,甚至母亲的嘴已凑近我们的耳朵。母亲首先是唤我们,然后是呼。母亲的呼唤,是世上最亲最深情的语言。
母亲最初呼唤的不是我们现在的名字,而是我们的乳名,我们这里叫小名。我们现在的名字属于同学、老师、朋友,属于社会。而我们的乳名属于我们亲爱的母亲。
我们乡下人的乳名大多是很贱的,叫狗儿猫儿马儿牛儿的,叫菊妹兰妹,叫梅子豆子竹子的,总之,我们小时候是一些普通植物和动物。普通的植物和动物算不上高贵,而生命力很强,所以,我们的父母深信叫着这样很贱的名字,我们就会无病无灾,健康长大。
我的乳名与一棵树有关。我生下来没几天,母亲就让一位算命先生给我算命,那位半瞎的先生说,这小子难以养活。如想养活,就沿河而上,找到一棵百年老树,然后烧纸钱,祈祷,把写有你儿子生日字条和一个红包放在树下,就掉头回来,再把你的儿子唤作那棵树的名字。我父母只得照此行事,于是,我的乳名就是一棵树的名字。此后我母亲在呼唤我的同时,也在呼唤一棵生长在河边的百年老树的名字。
尽管母亲天天呼唤我这样的名字,但是似乎并没有带来多大的吉祥。我两岁时,掀翻了高处的一盘石灰,石灰倾倒在我的脸面上,我的眼里、口里、鼻子里都是石灰,母亲担心我的眼睛被石灰腌瞎,急得不行,抱着我,呼唤着我,急匆匆地去几里路远的地方求医。经过医治和母亲的护理,我的眼睛才没有受到伤害。
七八岁“出麻”(天花),我差一点死了。高烧不退,说胡话,神志不清。母亲把医生叫到家里来为我治疗,救了我一条小命。但我再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几个单音节。母亲叹息着,说我命太苦,当初没有成为瞎子,现在却成了哑巴。但父母并不放弃,到处问医求药。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个秘方,好像是吃“桑树皮蒸肉”,让我恢复说话了。
十岁时,我的头上长了两个橘子大的疖子,流血流脓,半月不愈。好容易好了,却留下一个碗口大的伤疤,覆盖了我的头顶。别人三四十岁秃顶都急得不行,而我十岁时就“聪明绝顶”了。母亲急呀,说这么丑,将来娶不到婆娘,只有做光棍了。后来不知母亲又找来了什么秘方,反正第二年我头顶上的不毛之地又黑油油的一片了。
在病中,在疼痛时,我总是喊娘。“娘,我疼啊!”“娘,我要死了!”母亲心如刀剐啊。她守护在我的身旁,含着泪,一声声轻轻地唤我,一遍遍安慰、鼓励我,用手揉着我的疼处,用手帕擦拭我满头满脸的虚汗……这世上最疼我的,还是自己的娘啊!
我小时候是非常淘气的,还有暴力倾向。父亲让我放牛,我贪玩,让牛吃了地里的庄稼;我和同龄的孩子打架,用石头砸,我曾飞起一块石头,别人的两颗门牙应声落地;读小学三年级时,我和班主任狠狠地干过一架。我发脾气时,眼睛立即红红的,像一只发疯的斗牛。所以,村里人称我为“红眼牛”。红眼牛发疯了,天不怕,地不怕,水里火里都敢冲。
母亲拿我没办法。父亲为了挽救我,只有以暴抗暴了。不让我吃饭,赶出家门,用巴掌、拳头、竹枝、木棒对付我。父亲的力气比我大,我的小暴力只得屈服于父亲的大暴力。记得自己有一次犯了事,天黑了不敢回家,躲在田野里的草垛里。夜深了,母亲的呼喊声由远而近,我开始不答应。母亲一面呼喊我的名字,一面说不让父亲打我了,我才从草垛里出来跟母亲回家。还记得有一次与父亲赌气,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我竟翻越那座千米高的山去邵阳那边割草,中午遇上了一场狂风暴雨,我被淋得浑身湿透,被雨灌得有气无力。当我挑着一担三四十斤的草又饿又累从那边山翻过来,天已黄昏。到半山腰,天全黑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走在山路上,两面都是深谷。如果失足,后果不堪设想。母亲来接我了,打着火把,走了七八里来到了山脚下,然后沿山路而上,呼喊着我的小名。她以为我出事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一个人独自翻山越岭去荒无人烟的地方割草,又遇上一场大风雨,而天黑还见不到人影,完全可能遇上了意外……所以,母亲的呼喊急切而恐慌。那凄厉的、高声的、带着绝望的呼喊在夜空、在高山深谷久久回荡,也撼动了我的心魄。
那夜,母子两人是哭着回去的。好像从那以后,我渐渐懂事了。
母亲还有一种特别的呼唤,那就是为我们“喊魂”。我们小孩子在外面摔了一跤,或被什么吓着了,后来就生病了。母亲就像老一辈一样认为是我们的魂丢失在远方,要把我们的灵魂喊回来。等到夜深了,村里一片寂静。母亲用火铲铲了火种,独自向村口走去。到了村口,把火种撒在水里,烧了纸钱。然后往回走,一路呼唤着我们的乳名,大声说:“跟我回来呀!跟我回来呀!”我们在家里回答:“回来了,回来了。”母亲那长长的呼唤在夜里显得特别的清晰,悠长,深沉,也有点凄厉……
不知为什么,母亲这样连喊三夜后,我们就不再做噩梦,不再半夜醒来睡不着觉,病也渐渐地好起来了。
母亲对我们的呼唤是在我们的童年、少年时代。等我们稍稍长大了,母亲就不再呼唤我们的乳名了。有了事,就叫我们的大名,正儿八经地跟我们商量。
当然,更不会为我们喊魂了。母亲以为我们长大成人了,就不会魂不附体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们依然常常迷失,在名利面前迷失,在情爱面前迷失,在灯红酒绿里迷失,我们常常不经意间把魂丢失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在夜深人静时,在独处时,我常常把母亲夜里在村口喊我们回家时的声声呼唤,在心头回放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