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地铁看好书，是我的新常态。
一连好几天，早晚上下班都在拥挤不堪的地铁上读着画家贾平西先生的文稿，逐渐就感到了独处海阔天空的宽松与惬意。
海阔天空之中，一只历经沧桑却更加矫健的雄鹰，在自由翱翔中随时发出心音，那是最真实，也是最自然、最动听的。至此地铁轰鸣与嘈杂，逐渐就渐远，变得悦耳，仿佛是那心灵之声背景音响。那是绝无仅有的一种人生语境，令你的想象生出忘我而美妙的翅膀。
“3画画不懂得概括，就不懂得写生。”
果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而且不虚不恍，直奔专业命题。简明率真，空谷回响般地振聋发聩。
“8走写生的路，越走越高，越距高峰近。近是一百年刚靠边，艺无止境。”
说到第八句，还是不离本行，口语化的精准，矫枉过正的夸张，针对时弊，重锤擂鼓，唯恐不能惊世骇俗，叫醒自己。
“12……所谓画中见笔者，起笔、走笔、收笔：起笔稳，重，行笔慢，准，狠，收笔如梦如醉，气贯长虹。笔要形准，笔在空中，耍多少花样，人们没看到，要落实纸上，形成形，有了形然后才有神……”
一路走来之，苦苦求索。自家领悟，自己笔法，自家语言，自家表述。不装不端，不落俗套，字句切真，一语中的。传神、管用。
“27日晚东篱应有会，莫嫌霜下少知音。”
天才的孤独，画痴的寂寞。孤独中的坚守，悲壮苍凉而动人。人生的无奈顿时化作了温暖慰藉。无论春和景明甚或阴风怒号，总是淡定豁达，貌似傻呼呼的乐观。
相识八年间，每次见先生，无论顺境逆境，阴天晴天，大抵如此。孩童般的兴致，无忧无虑的快活，说相似的段子，唠同类的嗑，还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41画画和生孩子一样，不到日子不能生。”
“52沉底、冒泡、起飞。”
“56画画的里程碑有几种：1、大理石的。2、水泥的。生铁的。4、木头桩子——至少可以栓驴。”
“100驴春天发情，牛也是。老公鸡厉害，一夫多妻，随时炸绒；人，十月怀胎，七活八不活。人，春夏秋冬东西南北中，阴天下雨，白天黑夜皆可炸绒。”
单口相声大师。一本正经，妙语连珠，幽默质朴，插诨打钟，令人忍俊不禁。无忧无虑地讲自己的真话、故事，讲着朋友的真话、故事，嬉笑怒骂，坦然超然。似乎出家神仙，忘却一切烦恼。其实也是常人，荣辱褒贬、生疮害病，情感烦忧，外带混球捣乱，骗子骚扰，糊涂亲人闹事和自己不老实时的犯规、调皮、懵懂、失误……凄寒岁月，名利困顿，凡此种种，尽可以终日愁眉不展，忧谗畏讥、满目萧然。贾先生却顽强选择乐观，选择当下的劳作、创造与快乐。
“143人生最大的愿望是喘气。”
“193世上的人，谁不老实送到火葬场的烟囱根底下站半个小时，马上就老实了。我时常的老实，也有不老实的时候，那就欠到烟囱下站。”
不小看自己，同时不大看自己。幸福的燃点放得越低，幸福的机会自然越多。只要喘气，就是幸福。活着，还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107别看我是秋后的蚂蚱，只要心情好，就能整出好画。2006年春节。”
2006年，正是笔者同先生相识那年。记得时值仲秋，在黑龙江大庆，桦树叶子金黄。各自在大地上行走，偶然相遇。先生艳装高调，陡然亮相，开坛授徒，语出惊人。我称他是一团燃烧之火。他的艺术与他的个性才情，这一团烈火，燃起我们忘年友情。是年先生72岁，走着便跑，上楼梯一步跨三大台阶。看来无论是健康还是艺术，先生同齐白石好有一比：九九八十难，终究不服软。历经高温窑变，大器到底晚成。如今年届八旬，艺术正是如日中天，可谓享誉画坛，难怪依然口出这多“狂言”。仍然像是好翘尾巴毛头后生。少年持重老来狂，先生大体是一生都在发狂了。固然赞扬声鹊起，也难免引来非议、妒忌。艺术需要狂热，先生最不怕混球伪君子非议。白石先生大体亦然。花甲之年新婚二九娇娘，那是白石老人。从此相依为艺，惺惺相惜。
“194大雁飞向远山外，一声声比一声哀。回想当年多少事，再也没法再回来。今日这阵真得到，明天还得当梦揣。潇洒人间走一趟，死后白骨随便埋。”
渐渐地，一个画家就不知不觉化作中国式圣诞老人，手捧这一串“扯淡”，俨然穿越古今之哲人。口中吟唱“糊涂歌”，讶异世间许多聪明人所做蠢事、傻事、淡球事、闲蛋事与本不该在乎和发生的咄咄怪事。呜呼，由糊涂变聪明难，由聪明变糊涂更难。
文字的简约与深刻，在于浅显易懂与字面之下仍有东西。先生的文字，之所以耐人咀嚼，就在于这词语背后深广潜在哲理。每一句话，一个新颖别致命题。展开来，都是一篇绝好文章。大作家、大领导似乎都喜欢把好话说完说尽，滔滔不绝、一览无余，就像笔者这样。连平凹《废都》都晓得“此处删去若干字”云云。平西先生干脆不写出来，只令冰山露出一尖。显然这又比平凹高一小筹。因此更加耐人寻味。这大约即为何读先生文字感觉酣畅淋漓、醍醐灌顶、甘泉透心者谜底所在。你看一眼，就足以琢磨一阵，地铁列车每一站，你都有新的收获。哲人在你面前，打开一扇扇窗户，令你看到蓝天白云，平畴狂野，看到山川草木与鸡鸭牛羊外加混球坏蛋鸡巴无赖……
《贾平西咸扯淡》，嬉笑怒骂之妙文，令笔者想到了《罗丹艺术论》、孔夫子的《论语》还有《毛泽东语录》。上述三本风靡世界的圣经般好书，都不是大部头，但却言简意赅，影响深远。当然至今还会有争议，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有说是经典，也人说狗屁不是。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瞎怂见瞎怂，强盗见强盗。文艺鉴别，不可强求划一。不过无论如何，总有客观标准。上述三本书仍然是世界性名著，人们耳熟能详的语录体经典，仍是圣贤哲人一生思想与经验积淀结晶。
《贾平西咸扯淡》，当然还不能与这些早有定评经典相提并论。但却同样是一位历经沧桑、出类拔萃老艺人大半生思想与经验、天趣流露。它是自言自语，不是讲给别人听的。既非指示，更不自命箴言。如此也就颠覆一切文章成法、逻辑顺序。满天星辰闪烁，格外新颖耀眼。年年岁岁，点点滴滴，唠唠叨叨、如醉如痴。饭前、床头，案边，人前、私下、梦中，戏说，怒吼，唉叹……喘气之暇，无意之间，把一个老顽童真实面目原原本本呈现出来，岂不爽哉痛快！
读这本文稿，你起初觉得好笑、亲切。感到平易近人，闲云野鹤、笑傲江湖、云游四方、行云流水。像是倾听见多识广邻家大叔闲聊。渐渐你就感觉灵魂下沉。深入进去，你就也“沉底，冒泡，起飞”。那幽默是庄严，那滑稽是含蓄。生活态度，生命意识，生存感恩，其实是格外严谨，超群严肃。其实每一字句，都是反复蒸煮锤炼，是灵魂锻打，高深哲学。是精神熔铸，无形大山。读之如同拾级而上。你在山前并不觉出巍峨，但却感到了卓越。你读之，你就走在一条崎岖，却是步步高的路上。桀骜不驯、独辟蹊径。你这才忘记自己不是于地铁，而是依附那苍鹰遨游，感悟精神之辽阔。空旷与广袤中，你渐渐看到有人影呈现。起初是一黑点，渐渐就化作孩童，一个山村中放牛衣不蔽体的孩童。深秋早晨，天冷下了霜。他不穿鞋。前面牛蹄印踩在一片霜露上。牛拉巴巴，小孩机灵地把冻僵的双脚放在热牛粪中焐……这就是贾先生童年，一个杰出画家，就从这里开步。双脚沾满冒气牛粪，奠定一生同生活难割难舍情结和他独有的艺术基因。
走出地铁，感受早晨或晚间满眼灿烂阳光与皎洁月辉，笔者就遐想：中国有一大作家叫贾平凹，中国有一大画家叫贾平西。著作等身的贾平凹站在文学角度十多年前就异样地夸赞贾平西是“暮色江畔上浅唱的诗人”。以花鸟画创新名世的贾平西至今却对贾平凹客串书画还没有夸过一个字好。两人名字也就一字只差。准确讲，“西”和“凹”只差顶上一横半。这一横半到底意味着什么？读贾平西先生这部语录体论稿，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两人就差在这本书上。平凹最新小说《老生》之后，的确是不必再“常谈”了，只要像平西先生这样，八十岁之前写出一本同样“扯淡”的真书，那就大概可以改名为“贾平西”了。此建议仅供方家参考。
笔者上述这一通文字，貌似“扯淡”，但却不能说“咸”扯淡。老实说，像大画家贾平西这样一本毫无顾忌掏心窝子纵论人生与艺术文字，不光是端着大作家架势之人尚未写出，而我辈区区小文人更是不可作得。一个天才儿童无意间讲出一串傻话，一百个自以为是的成年人绞尽脑汁也琢磨不透。这么胡乱想时，就见那个脚上沾着牛巴巴的顽童，当众蹲下撒一泡尿，没挪地儿就拣一根柴棍在地上划拉，嘴里还说着一串明白人听了糊涂，糊涂人听了明白的大实话。这难道就是人生为文从艺的最高境界？
贾先生崇敬的画家中，有一个人叫郑板桥。他今年三百二十多岁了，还活得很精神很滋润。郑板桥活到七十多岁的时候，才总结出一句人生的感悟，他叹口气说“唉，难得糊涂！”说这话的时候，身边有一群人围着，个个都不是寻常之辈，人称“扬州八怪”。郑燮方才那话，是讲给这一伙明白人听的，因为这一伙人都是长不大的顽童。儿童在大人眼中原本就是糊涂。这些眼瞅已经七老八十的人，还都像孩童一样天真幼稚。如今贾先生也已经八十岁了，竟然同样保持了顽童风采。他的画风，他的文风与处世风格，说白了还是一个顽童。因此他“扯淡”，绝非是标新立异、或想讨好别人，更未曾想换窝头来啃。他还是一个顽童，因此也就保持了讲真话的权力和习惯。这就是贾平西，一个永远长不大的乡村顽童，一个永远怀念着土地与母亲，同生活连着脐带的孝心赤子，一个彻底糊涂了的艺坛痴翁。
作者简介：忽培元，现任国务院参事，当代著名作家、文化学者、书画家。长期担任地方党政领导，坚持文学创作、书画研习和经济社会综合调研。系资深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红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中华诗书画院院长。主要作品：1.中短篇小说集：《土炕情话》、《青春纪事》等；2.长篇小说:《雪祭》、《家风》；3.报告文学集：《山秀珍》、《秦柏风骨》；4.散文特写集：《地耳集》、《生命藤》、《毛头柳记》、《大庆赋·铁人铭》、《人生感悟》、《延安记忆》、《京密河札记》、《义耕堂笔记》等；5.诗歌集：《北斗》、《共和国不会忘记：大庆人的故事》（获中华铁人文学奖）；6.长篇传记文学：《群山》和《修军评传》（先后获得全国优秀长篇传记奖）；7.多卷体长篇传记文学：《苍生三部曲》和《百年糊涂：郑板桥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