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船行江南两古都之间,适逢春雨连江,暮色迷茫,浪涌高低起伏,使我多次被“悠”出梦境。起身,透过舷窗上的雨滴,似睡似醒地看着江岸数点闪动的灯火,陷入深思之中。与我同行的文友看我愣怔的样子,面带笑意悄声问:“你的春梦到底醒了没有?”
平时,我很厌嘈杂声。但夜航船,真的就怕静悄悄,我们都有这种同感。幸好,此时,船舱深处隐隐飘至一抹略带甜柔的香气。接着一声吴侬软语,随着乘务员的渐行渐近飘入我们的耳膜:“乘客可以到后舱用餐了,有新茶、船点,还有评弹演奏……”生长于杭州、历来对食文化颇有研究的文友笑靥更明显:“走,去品品苏浙一带的船点文化!”
这句话,在我们周边似乎引发感召力,沉寂的卧舱由此荡起一阵春风。几位乘客议论着,陆续向后舱走去。看来,人们大多趋向喧闹,特别不能承受夜幕拉开后的那份孤寂。后舱餐厅面积不大,但桌椅、器皿、墙饰、灯火及伴餐演奏的设置,清雅又得体。操琴女大多是江南少女,娇柔俏丽、服饰淡雅,温润笑容中,略带少许矜持。
江南船点,比起北方的小吃面点,显得形俏色美且富含情怀。我看了一眼食单,上面有简约介绍,原来,先上的常州金钱饼,曾是清道光年间祭祀先人专用的吃食。色泽金黄、形似古钱,用一种当今极少见、自上古传承而来的烹饪方法“熯”煮制饼馅儿,因此别有风味。
我们按当地食俗,把饼蘸上番茄酱慢品,同时开窗,迎着溶溶夜色放眼,感觉拂来一缕京杭大运河畔的绵绵古风。
渐次上桌的,除了一壶明前新茶,还有镇江甘露酥、江阴马蹄酥、杭州干炸响铃和南通的西亭脆饼……身为纸媒记者,我曾多次在江南采访,对当地食俗风情略知一二。譬如,品江浙诸多名点时,切不可作虎狼吞食状,宜小口慢嚼,微笑对叙,最好是莼羹相佐。齿颊间,会留下梦里水乡的影痕。这时,对桌的文友又点了一盘色泽金黄的东坡饼。友人指着这款传统小吃说,虽然江南多见此饼,但精制此饼的最佳处,在湖北鄂城县西的灵泉寺。今晚食此饼时,一侧有香茗与评弹共赏,可谓吃到文化。
在文友娓娓道来之时,我在脑海中努力勾勒出一幅画面:酷爱品尝此饼的苏轼。那年因“乌台诗案”被贬在黄州时,常走入城西灵泉寺。寺僧每每以灵泉烹茗,用香油麦饼款待。此饼的酥软脆香,诱发了大学士自制点心、自烹新茶的念头,于是,引发东坡与禅师举箸谈禅、烹茗对句、品味论道。
友人的这番阐述,还让我忆起《食典》中的一个章节。东坡好吃江南名点。“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是疏浚西湖的苏知府吃月饼吃到兴头上所吟;“淡黄若新菊,酥软不忍提”,是东坡被贬惠州,做“荔枝大学士”时,在品尝粤式点心后写下的。惟有一款江南名点,是老人家最爱吃但始终不知何名的点心。为此,我合上《食典》从书柜中翻出《竹坡诗话》,对“为什酥”之名的由来,所了一番了解。
此时,面对这些精美花点,我想起史籍中描述的那年、那月……
太过性情的苏轼,受朝廷屡屡排挤,以致“文才武用”,任黄州团练副使,是个很闲的武职。因为被文职武用,经常郁闷。无所事事之余,终日会友谈诗品菜。一日,当地的何秀才请他赴宴。苏轼在席面上发现一款油炸果,非常酥脆香甜,就问其名,何秀才不好意思地说,今日偶试厨艺而作,尚未定名。苏轼好奇地问:“它为什酥的呢?”主人按操作流程相告。宾客们就请苏大学士为此点心起名,因当时苏轼酒已过量,头晕目眩,也不想为一款点心起名而绞尽脑汁,随口就说了一句“为什酥……”众人竟把这款“为什酥”的趣闻传遍了鄂州城。
那日,苏轼酒后又想吃为什酥,可忘记了何秀才教的烹饪方法,面对衙前的鲜花,很是怅惘,索性写了一首诗命人送何秀才。诗云:“野吟花前百事无,腰间惟系一葫芦。已倾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什酥。”
何秀才见诗后,赶忙命人做好一盘为什酥送到苏府。对苏大学士这首“求食诗”,后人在那册《竹坡诗话》里评议说:“东坡常云‘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熔化耳!’此诗虽一时戏言,观苏子求食,也可窥其溶化之功也。”
我俩正谈论东坡时,伴餐的琵琶声由舒缓渐渐铿锵起来。窗外的细雨也陡然粗骤而至。船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友人小声笑说:“在江心谈古人短处,当心他们发怒哟……”外的细雨也陡然粗骤而至。船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友人小声笑说:“在江心谈古人短处,当心他们发怒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