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组经济数据,黑龙江省首当其冲。人口政策近年来一再重大调整,对过低的人口出生率的忧虑,已经传导到了普通国人。在全国省份的人口出生率排名中,黑龙江不是倒数第一,但也在倒数之列,百分之一点几。而在人口净增长率上,黑龙江倒数第一,是负的百分之十几(二十几?),就是说人口是净流出的。撇开数据,我们看到的现象是海南已被戏归为东三省,那里到处是东北人。在企业养老保险抚养比上,黑龙江也是倒数第一,1.3:1,就是说几乎一个劳动力要养一位老人,老龄化程度已经非常严重了。在企业养老保险基金结余上,黑龙江还是倒数第一,竟然是负数,就是说已出现了透支。不解决人口问题,振兴东北谈何容易?
看到这些数据时,总是会想到迟子建。苏童说过,从地理上说,没有哪个作家能像迟子建那样得天独厚。二十多年来,迟子建以她不竭的创作热情,不倦地书写着那片黑土地上独特的风物人情。迟子建的文学观是传统的,正统的,也是乡土的,甚至是田园牧歌的。她是那种个人色彩很淡的作家,从开始就选择了“人民”的视角,将自己的写作聚焦到外部世界。她的写作题材大部分取自当下的现实生活。面对堪称严峻的现实,迟子建会在自己的文学世界里做出怎样的映射和关照呢?
令人欣喜的是,在《候鸟的勇敢》(2018-2《收获》)中,迟子建确实碰触到了这些问题。在白山黑水之间,自然风光是得天独厚的,迟子建热爱自然,她延续了自己的写作风格,这次写到了候鸟。她写候鸟选了一个很好的视点,金瓮河候鸟保护站。保护站像候鸟一样是季节性的,只在候鸟北归的春天开站。保护站只有两名工作人员,热爱候鸟如命的临时人员张黑脸,和以工作为名行贪污之实的站长周铁牙。小说通过这两个人牵动出城里的一系列故事,可谓以点带面。
写候鸟,却不仅仅是候鸟,还写了候鸟一样的人——就是那些冬天时飞到南方过冬,夏天时飞回来的东北人。作为老工业基地,计划经济色彩浓,市场化程度弱,这种体制是腐败的温床。有时席间谈论,外人们会比较,是东北更腐败,还是我所在的山西更腐败?比较结果难分伯仲,但说明有很强的可比性。《候鸟的勇敢》中写到的候鸟人,大多是腐败的既得利益者,周铁牙作为小站长小贪小腐的目标,也是像候鸟人一样在南方买上房子,脱离东北冬天的酷冷,在南方颐养天年。候鸟和留鸟成了社会阶层划分的标志,那些贫苦的大众,没有经济能力,只能像留鸟一样困守在北方的严冬。
小说的情节设置是很精巧的。周铁牙身为站长却偷捕野鸭,进城贿赂有权有钱的人。碰巧食了野鸭的高官父亲生了病,被怀疑为禽流感。城里的富人遂怀疑自己也被传染,赶紧住进了医院。而官员手握权柄,于是启动了公共卫生事件紧急预案,隔离了有关人员,搞得风雨满城。高官的父亲因为年事已高,富人因为挥霍无度,都病而不治,但最终确诊并不是禽流感。可是候鸟的神话已经流传开来,它们成了伸张正义,惩奸除恶的象征。
除了事件,小说当然还要写情感。情感这条线发生在僧俗之间。候鸟保护站处于荒郊野外,周边只有一座尼姑庵。憨人张黑脸和苦命的德秀师父互相体恤,渐生情愫,终于突破戒律,恢复了人之真性。除了人间爱情,鸟之爱情也令人动容。保护站来了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东方白鹳。雄鸟被偷猎者误伤而骨折,雌鸟在冬季来临的南迁之时,送走幼鸟后又折返回来,宁愿带着雄鸟一起迁徙。
迟子建的小说总是写得很流畅,没什么阅读障碍。她的语言就像东北话一样爽朗明快,不像南方作家那样繁复细密。我想这跟她很少写复杂迂回的心理活动有关,她写人物的心理活动,总是很简洁。她还是很爱用比喻,这是青春时期的遗留。她的小说有些像舞台剧,总是塑造各式各样的人物。在《候鸟的勇敢》中,这些人物刻画的线条清晰,个性生动。
读完小说,一种苍凉之感油然升起。这当然更多来自于小说的结尾,想要一起迁徙的雌雄白鹳,没有躲过命运的暴风雪,双双殒命。寻找到它们的张黑脸和德秀师父,在归途中也迷了路,吉凶未知,他们对世俗幸福的向往能否实现成了谜题。这样一个开放的结尾,在以往迟子建的小说里是不常见的。这种苍凉之感,在迟子建前期的小说里也是没有过的。
小说后面,迟子建写了一篇创作谈,《渐行渐近的夕阳》。文中写到在她爱人生前,他们一起散步时遇到过一只东方白鹳。小说中的候鸟东方白鹳,寄托了迟子建对爱情的怀念。经历了生活的变故,在最初的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迟子建写了悲伤,但还没有苍凉。那时的迟子建,想必通过专情于文学,度过了人世的艰难。而随着年龄增长,晚景渐近,就像她写的“渐行渐近的夕阳”,爱和悲伤经过了岁月的酝酿,就成为苍凉。从《候鸟的勇敢》中我们能体会到这种心境。
王安忆说过,对于人世的变故,早时,因为年轻,能扛得住;晚时,因为有了成绩,也能支撑。读这些作家的作品,有时更想探究的是文本之下,他们对于生命的态度,想要从中寻找共鸣。我想这也是文学的意义和普世价值。对于作家们来说,生命的苍凉也一样会到来,他们只是找到了更有价值的方式。迟子建在候鸟身上看到了勇敢,这种勇敢也同样激励着人们。
2018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