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缸有着差不多和我一样的高度,使我可以用平视的目光,清楚地看到那呈现出翡翠一样的淡绿色的水面。清净的水,因为它在水缸里的高度,又使我不能用俯视的目光,看清它的底部。大理,其实也是这样的。我们可以一抬脚就走进去,行走在大理的每一片土地上。那里的人们,也可以向你展示南诏古都的种种典雅,比如扎染,比如石器,比如风中杨柳,比如庭前鲜花。但是,就像我无法看到这水缸的底部一样,我也同样无法度量出大理的胸襟和城府。数百年前,一场战争在箭簇与狼烟里如火如荼地展开,等到血流尽了,呼吸停止了,旌旗倒下了,马蹄声沿着山间古道,向着遥远的天朝狼狈地退了回去。今天的人们,读着大理著名的《南诏德化碑》里“我自古及今,为汉不侵不叛之臣。今节度背好贪功,欲致无上无君之讨。敢昭告于皇天后土”的词句,又有几个人,知道那“我上世奉中国,累封赏,后嗣容归之。若唐使者至,可指碑澡祓吾罪也”的含义,是这片土地上的谦逊的王朝,以战胜者的身份,埋葬了战败者的尸体,以不朽的碑文,表明了自己对平静生活的向往。
水缸在我的眼里,始终是那样平静。大理作为南来北往的异乡人在滇西的逆旅要冲,年复一年地迎来如潮的面孔,年复一年地送走匆忙的背影。而大理就像镜庐的水缸,不动声色地接受那些风尘仆仆的脚步,给他们呈现热气腾腾的茶水,宠辱不惊。离开的时候,大理还是以同样的微笑,静静地挥别。倒是那离开的人,因为对大理的迷恋,在那暮色晨光里的陌路上,一步三回头。水缸斑驳的壁沿,干净而湿润,我久久地站在它的旁边,头脑里是一片痴迷之后的空白。就是这缸水,漂出了一个幽远的大理—— 水缸边的那些木架上,垂下来的布匹,也许不久以前还被浸在这缸水里,在一个民族的智慧里濡染,那青色的背景,洁白的图案,仿佛是一段人生宣言,昭示着一种向往。而这种向往,其实只是一种境界,只要能够坚持,并非是高不可攀不可企及的。只有世间的尘埃,才会让人受到伤害,或者伤害别人。
大理举世闻名的础石,也是青白色的,它们被人装点在厅堂上,显示着居住者的品位。身居庙堂之高,并不一定能够出淤泥而不染,而产于民间的洁白的布料,以扎染的方式,在这水缸里浸染之后,呈现出来的青与白,在乡野之人的身上,同样也昭示了一种更坚决而柔韧的操守。础石的坚硬,扎染布的柔软,来自于自然,与阳光、空气、水分一样,谁都会身临目睹。但是,只有在大理,才会独独钟情于这种青白——眼前这个染缸,身处尘世也是一个大染缸,多少人在天地之间的大染缸里,赤身洁白地进来,离去的时候,回首来时路,心里全是锈迹斑斑。可是大理的这个大染缸里,洁白的布料放进去了,谁又能想到,从这个大染缸里出来的,还是一片片朴素淡雅的青与白。
水缸旁边人影晃动,渐近,又渐远。我站在那里,隐隐地感觉到,身后有人不断地走过去,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衣襟。而我,始终如同一个参禅的老僧,久久不动。是的,在尘世里,我已经很少有片刻让自己的心灵安静下来的时光,也很少能够让自己被某种事物感动。人生匆匆,太多的事物,让我们一晃而过,熟视无睹,我们甚至无法在内心里告诉自己:曾经情深意切爱过谁,又曾经刻骨铭心地恨过谁?当我们谈笑风生,当我们踌躇满志,当我们流落江湖,谁又能够始终保持内心里的清白?只有眼前这缸水,在大理的这座叫做喜洲的小镇里,在喜洲这个叫做镜庐的院落里,用它水的清洁,布的青白,让我久久不肯离去。它让我看到了一个隐藏在风花雪月背后的大理,因此而发现了大理的另一种气质。
水缸啊,如果你肯,我愿意把你当成我内心里的晨钟暮鼓,提醒我如何去爱,如何去坚持。
作者简介:陈洪金,云南永胜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新华文摘》、《大家》、《山花》、《百花洲》等,著有个人文集《陈洪金文集》(5卷)等,曾获得新浪网“万卷杯”全国原创文学大奖赛“最佳抒情散文奖”、台湾首届“喜菡”散文奖、新加坡第二届国际华文散文奖等奖项,有作品入选大学教材,中学教辅读物、高考模拟试卷。现供职于云南省丽江市社科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