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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西平:祈愿

发表时间:2018-03-14  热度:

 


我的启蒙老师熊治邦,是我的本家,按辈分,他叫我叔。但站在他面前,我喊他老师。 

熊治邦个子不高,瘦弱,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全生产队,他字墨最深。他能写一笔流畅的毛笔字,可邻居们都说,他写的字太瘦,不打眼,有点遭非议,不过,一到过年,都还纷纷找他写春联。他家不宽敞的土屋里挤满了人,一直写到有人家放年炮了,他还收不了笔,鼻子脸颊不是红纸的晕片就是墨水的斑点。他对别人谈论他的字不以为然,说:“我这字是有根有襻的,瘦金体,已经改造加粗了。瘦金体还要瘦呢!”大家都默不作声,全庄子几百口人毕竟就他一个会写春联的人。

大约1970年秋天,生产队要办耕读小学,学屋设在私人家一间宽绰的牛屋里,面积大约30平方米,前墙有个方方的“牛眼窗户”,屋里光线暗淡。生产队十多个十岁上下的孩子都被喊来上学。老师呢?老师就是熊治邦。

熊治邦当老师很认真,我们匆匆忙忙跑进学屋,他已经端端正正坐在那方斑驳的木黑板下了,黑板下没有讲台,也没有学生知道三尺讲台的意思。放学了,他还就着窗户的亮光用蘸水笔批作业。屋主人就说:“这熊治邦怕回去干活呀?牛屋骚哄哄的也不回家!”

那时的课文特别简单,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第二课是“中国共产党万岁!”,诸如此类的。熊治邦却不放松这简单,他要求学生写字严,铅笔字要写得工工整整,不到两个月又要求写毛笔字,这可难为了很多同学。字写歪了,连笔了,他都要拿柳条子打手心。有的孩子就哭哭啼啼地抹眼泪。熊治邦就说,打手心算什么?我上学的时候,字写不好,就扒掉裤子用刺条抽屁股。孩子们就轰地笑了。营子的字怎么就写不好,还不服管理,熊治邦就特别用力打他的手心,因为营子是他的老表。营子的奶奶就跑到学屋骂,挨骂的熊治邦就皱着眉头赔不是。营子以为这下可以放松了,可字歪歪扭扭的,熊治邦照样打他的手心。这下大家都知道厉害了,谁也不敢松懈,都吭哧吭哧地下功夫写字。四年级我们升到大队中心校上学,大队部抽学生抄“批林批孔”大字报,结果全校选拔的五个人都是来自我们“牛屋小学”——学校当时没名字,熊治邦常这样自嘲称谓。

那时家家赤贫,买不起本子。一个鸡蛋换两个小字本,两个鸡蛋换一个大字本。熊治邦要求人人写大字,大字本就成了问题。他就跟生产队申请学校前面不远处的一块荒坡,带领学生开荒种地,曰“勤工俭学”。每个星期有三个下午,熊治邦早早扛个刨锄到荒坡刨灌木丛刨草根。学生到了,就用锄把丈量出任务分配给大家。他的妻子总对人家说,在家里横草不拿竖柴不捏,给学校开荒看他兴的。头一年,那块荒坡上收获了小麦,药材半夏、枸杞。熊治邦给每个学生买了五个小字本,十个大字本。这让全队的人不论老少都知道了“勤工俭学”四个字的好处。

那天,熊治邦请来了生产队长,让队长给大家发本子,他讲话。他说,这些本子都要写好,正面背面两面写,才对得起自己的劳动成果。我希望,你们中能出秀才,出举人,哦,也就是出大学生,出人才,不要都窝窝囊囊的,都像你爹妈一辈子“修地球”。

我这一班在“牛屋小学”上了三年,都集中到了中心校上学,还都挺出色。熊治邦又教了三四年,“牛屋小学”撤了,他没能集中到中心校教书。不少人都替他委屈,因为他教学认真,效果好,可选拔教师要文凭,要初高中毕业生,他没有文凭,年纪又大了,就淘汰了。

离开学校的他,明显地背驼了,走路飘忽,有意避着人。我们喊他“老师”,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眼神不能正视他的学生。那时土地到了户,他种地不行,就买来几条羊羔,每天一大早,赶着小羊远远地躲着人们。



熊治邦的家跟我家只隔两户人家一条路,夏天晚上,他会偶尔到我家里坐坐。我父亲是队长,他喊四爷。每次来,他总要问问我的学习情况,得知我进步了,他总是很高兴,然后自言自语说,谁谁谁也应该很进步的,言下之意,这孩子被耽误了。每次熊治邦走了,父亲就说,这熊治邦还忘不了他教师梦啊!

我上初中的一个夜晚,他来了,很高兴的样子说:“四爷,这小叔将来要有出息啊!听说一本《汉语成语小词典》他都能背过来!”父亲没上过学,对熊治邦的夸赞很茫然,就扔根烟给他说,自己能认得自己就好了。没人能和他对上话,他也茫然,一根烟抽完就回去了。那时没有课外书,二哥买的一本成语小词典,我一个暑假放牛顺便就把它背完了。他怎么知道了?

初中毕业,全大队初中毕业生就我一个考上了高中。得知了消息的熊治邦来了,见面就跟我父亲说:“这小叔将来是上大学的料!”当时,恢复高考已两年了。这下父亲有点不好意思了,连说:“别做梦了!别做梦了!”关于我将来的话题,父亲和他比平时多聊了两根烟的功夫。临走,他又不忘鞭策我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要多下功夫啊!

还真应了熊治邦的话,高中毕业参加高考,我被录取了,名次在全县160多名。全公社考了三个人,我第一,而且是这所高中恢复高考后考取的第一个应届毕业生。当时有点小轰动,一个农家的孩子,毕竟走了另一条路生活,还是很荣耀的。熊治邦就对我父亲说:“四爷,咋样?我预测的一分一毫都没错!”他很得意,父亲倒有点沉默。我知道,熊治邦似乎借我出了一口气:他教书虽然短,没文凭,但毕竟他手下出了个大学生。这份荣耀,他该有,就不谦虚了。

没几年,熊治邦把他的一个儿子送到我教书的高中读书。他对我说:“对他多要求,多监督!看看他能不能有点出息!”我一问孩子的名字,吃了一惊:熊传平。熊治邦说:“传的就是你这个‘平’,就是你的精神!”熊传平因为偏科,数学成绩差,没能考上大学,我心里多少有点自责。熊传平后来去了南方,从车间工人干起,越做越大,现在有了自己的身价上亿的企业,可每逢想到他,我总难忘他父亲在他高考落选时沉重的黯然表情。


几年前,熊传平回来,带了一个帅气的小伙子一起吃饭。他介绍说,这是一位复旦大学的法学博士,他二姐的孩子。我一问姓名,他笑了:“陈继平。这个‘平’还是你这个‘平’。”我有点愕然,也有点赧然,但是,我相信。

熊治邦住在老家的集镇上,熊传平给他建了一座院落。他平时的生活就是看看书,什么书都看,看什么都无所谓,一叶一叶翻过的都是往日的时光,至于时光版面上写了什么,他都不在乎,毕竟他已经80多岁了。



对于熊治邦的情况,我都是从熊传平那儿知道的。对于我的情况,熊治邦也大都从熊传平那儿知道的。很少人知道那位腰身佝偻的老人教过书,很少人知道他曾是那个村庄读过私塾的人,面对汹汹的印刷体春联,也很少人知道他还能写一笔很好的变体瘦金体字。

我们之间互相没留下电话,有什么事儿都通过熊传平转达。

忽然,有一天,一个熟人打来电话,那头竟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他说他是熊治邦。我心里一惊,忙问有什么事吗?他说,说起来不好意思,听说上级政府在统计曾经教过书的人,给补贴,我这样的算么?我说,当然算。他说,听说要当年的工资花名册作证明,上哪找啊?我又不在册!我告诉他,只要有三个人能证明他教过书,也算。他想了想问,你知道一个月给多少钱吗?我告诉他,论教书的年限,每年补助十块钱。他“哦”了一声,说到乡里中心校问问再说。

这是政策上允许的事儿,接下来的事儿,我就没多问。我想,如果遇到啥情况了,我也可以提供证明。

一天,忽然熊治邦的消息,说都弄好了。

一天,忽然又传来熊治邦的消息,说补助工资领到了。我有点释然,也有点惋惜。我电话问他每月领多少?他说六十块钱。我沉默一下,问他咋没多填几年?他说,多填十年也没人拆台告状,关键是,每月六十块和六百块都一样啊。政府还记得我们这批老家伙站过几天讲台教过书,一想,心里就得劲儿啊!


(原载2018年2期《河南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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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西平,河南省固始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教育学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理事,民国文化和传统文化研究者。著有散文集《民国大文人》等七部,曾获中国当代散文奖、首届大众散文奖、首届孙犁文学奖、首届奔流文学奖等。作品连续七年入选全国散文年选,作品集被北京大学图书馆、清华大学图书馆、国家图书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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