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照片上见到冯唐就觉得异常亲切,他长得酷似我的胞弟王小东。他们不仅面貌惊人的相似,而且身高都是一米八零,自幼品学兼优德智体全面发展,三观美好,三围美妙,中学时代从来没考过第二,托福考试满分,出一次汗就能流失几两聪明,喝一杯水就能长出几斤智慧,一向被各类奶大腰细嘴巴小的班花校花追得屁滚尿流,始终严于律己勇于拼搏,文明精神野蛮体魄,导致人到中年,依旧三观美好三围美妙,出一次汗仍能流失几两聪明,喝一杯水仍能长出几斤智慧,深受广大中老年妇女的喜爱,已成国家栋梁。唯一不同的是,冯唐双目略深,鼻略高,头发短胡须长的时候颇似一位西域胡僧,他的葫芦里装着他用自家文字秘炼而成的丹药,世间仅有。
王小东热爱冯唐,陆续买了他出版的所有书送我,以报有姐之恩。从此,冯唐便成了我的闺蜜。
我是个吃货,闺蜜众多,都是些善于烹文煮字,调和出人间至味的高手,比如李白、杜甫、苏东坡、白居易、陶渊明、李清照、曹雪芹,还有钱钟书、林语堂、金庸、新疆的李娟和刘亮程,他们做出的文字是王母娘娘的蟠桃,让人食后成仙,长生不老。
初食冯唐是在五年前的春天,我切了胆,麻药过后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昏脑涨,浑身剧痛。远在深圳的弟弟火速寄来冯唐的《万物生长》、《活着活着就老了》、《不二》、《三十六大》、《如何长成一个怪物》和《冯唐诗百首》,声称要帮我镇痛。彼时,窗外春风浩荡,该开的花朵都在怒放。它们开得天真烂漫肆无忌惮,向人间裸露着它们肿胀的雄蕊和雌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它们在枝头当众恩爱,高潮时放出阵阵香气,迷翻人类,就象冯唐的文字。我在冯唐张牙舞爪的文字狂欢里看到了一个真诚、热烈、干净的灵魂在放声歌唱,我这个没了胆的人,忽然觉得遍身温暖,浑身是胆。
读冯唐的文字经常会有一种报仇雪恨的快感。没错,是报仇雪恨!“我想,如果这时候,我伸出食指去接触她的指尖,就会看见闪电。吐一口唾沫,地上就会长出七色花。如果横刀立马,就地野合,她会怀上孔子。”“神秀用手的时候,玄机觉得身体是一把琴,发出自己发不出来的声音。神秀用嘴的时候,玄机觉得身体是一管笛子,气血在孔洞之间游走,等待发音的瞬间。神秀用眼睛的时候,玄机觉得身体是一棵树,眼光落在哪里,哪里就收紧毛孔,结出猩红的果实。”
“街上人来人往,人人怀揣着一个善良的心和困惑的淫具,他们会因此发生各种事情,我觉得人生丰富而美好。”“看到她的时候,一只无形的小手敲击我的心脏,语气坚定的命令道:‘叹息吧。’我于是长叹一声,周围的杨柳开始依依,雨雪开始霏霏。”“我们是世人最好的朋友,我们是世人最差的情人,我们彼此相爱,就是为民除害。”“小品文从来不登堂入室。小品文不是满汉全席,不是金钟大吕,不是目不斜视的正室夫人。小品文是东直门的香辣蟹麻辣小龙虾,是《五更转》、《十八摸》,是苏小小不让摸的小手,是董小宛不让上的小床。文人们不可能靠小品文当一品大员或是进作家协会,但是他们靠小品文被人记住。当他们的尸骨早已经成灰,他们的性情附在他们的小品文上,千古阴魂不散。”每每读到这样的句子,我就觉得我想写而没敢写的、我想写而没来得及写的都被他彪悍地写了。他替我写了,就是在为我除害,替我向老天做个交代。我承认我不够勇敢。可是,男作家和女作家毕竟是有些区别的,虽然他们手里都握着一支笔。就像男人和女人都郑重地长了一对乳房,貌似都打算哺育后代,而实则一个出奶,一个出坏一样。
我敢断定,《皇帝的新装》里,那个敢于指出皇帝其实什么衣服也没穿的小孩子绝对是个男孩儿!因为如果是女孩儿,多半会被当场掐死。我们中华民族是一个集体闷骚的民族,虽然已经勤奋地用生殖器将人口繁殖到十四亿,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虽然若把全国人民一个晚上的床第之声收集起来,威力足可摧毁整个地球,但“性”却是禁谈的,仿佛我们这个民族从不曾做爱,只曾作事和作势,作梦和作死。虽然也有几个胆肥腰瘦唇红齿白的小祸水能够尖叫着一写成名,但并不是所有的雌性作家都有本事在十四亿人的唾沫里,头顶一圈儿“用器官写作”的破草帽,一丝不挂地游向对岸,让自己的芳名在十四亿人民的围观中光溜溜地响彻大江南北。十四亿,这是什么概念?仅他们在国庆节一天网购的纸尿裤就足以吸干十个西湖!况且,也不是所有的雌性作家都能赞成和喜欢她们的写作动机和腔调儿。在她们的文字里,我们只读到了大量的叫床,而没见床前明月光,和那月光里应有的人间温暖。她们的文字更像是一个媚惑的眼神儿和一个勾引的手势。
而作家冯唐就是那个敢于当众指着皇帝的新装说话的男孩儿,他只说真话,他天不怕地不怕。看够了太多用流氓伪装出来的君子,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喜欢伪装成流氓的冯唐,语言痛快,绅士情怀,怎不令人惊喜?我扔掉手中的书,我想大块儿吃肉,我想大碗饮酒,我想大放鞭炮,我想狂奔,我幸福得魂飞魄散。
雨过天青云破处,冯唐文字撒将来。他的小说是乱坠的天花,是铺天盖地的红豆雨,是真善美的“小黄书”,是一个温暖、漫长、回味三生的拥抱;他的散文、杂文和随笔是漫天乱掉的馅饼,掉进人心里,化作十全大补汤;他的诗歌,是乱泻的月光,偷袭他心爱的姑娘,和她们的衣裳。
今天的作家冯唐是北京协和妇科医学博士、麦肯锡全球董事合伙人、某大型国企CEO张海鹏先生变的。也就是说,在当过妇科大夫、国际师爷和大商大贾之后、在率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奔腾厮杀之后、在万丈红尘的烂泥里摸爬滚打,出透了汗,喘匀了气之后,作家冯唐终于做回了自己。张海鹏似乎特别应该变成冯唐,天经地义。上天在炼成一位杰出的写作者之前,必先用各种手段狠狠打磨他(她),直到把他们磨够磨透,他们放射出的文字才会照亮人间。没办法,当梅兰芳遇见京剧;当理查德·克莱德曼遇见钢琴;当冯唐遇见汉语,我们注定会有好戏看了。
学过医的作家们见惯了生死,下笔处常有凡人不及的狠。他们走在大街上,喜欢打开男男女女的脑子看了又看,喜欢打开人家的屋顶看了又看,然后把真相记在心里,忍不住在字里行间泄露天机。鲁迅如此,冯唐也不例外。当然,也有一些杰出的作家,没当过医生,照样写出了伟大的作品,比如说王小波、钟阿城和钱钟书。但他们是英雄,英雄是用来崇拜的,而冯唐更象条好汉。因为好汉往往更生动活泼,更让人觉得亲切,如果有缘狭路相逢,按照我们武术之乡沧州人的风俗,大可上去当胸给他一拳,告诉他:“你真棒!”或者于春风中一抱拳:“兄弟,有空吗?我想请你喝一杯!”
冯唐这个男孩子,不仅胆敢在千万人面前指出皇帝的荒唐,他还伶牙俐齿,他会这样向别人实况转播:“皇帝拧着他的两瓣肥屁股在街上庄严行走,光滑的胴体上穿着空气,他那两粒被无数女人咂过的乳头儿千载难逢地裸露了出来,闪动着粉红色的光芒,像西门庆初见潘金莲时的眼睛;他的肚脐眼儿深陷进去,像泥鳅的家,像鸡鸡的家;由于内裤过于肥大,可以想见他的鸡鸡和蛋蛋正随着他那庄严的步伐在辽阔的裤裆里荡来荡去,象是在代表皇帝向他的臣民们殷勤致意。”所以,当这样的一个冯唐凭借他的文字横空出世时,立刻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湿了许多人的衣裳。喜欢他的人惊为天人,爱不释手;厌恶他的人避之如仇,常要掩鼻而去。迄今为止,冯唐用他无法解释的才华为人间喷洒出了二百多万激素般的文字,而各界评论他的文章数量却是它的数倍。一时间,热闹得紧。好在由于张海鹏足够优秀,导致冯唐足够富足,所以他一向不用理庙堂,不用理江湖,不用问名利得失,只管一路任性写去,直至把自己写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冯唐身上闪烁着一种迷人的五四精神的光芒。他是那么纯粹,只管用他干净的灵魂吞吐文字。在他看来,街上的姑娘像草木一样美好;在他看来,裆中的小鸡鸡像白云一样美好,像马儿一样美好,是他的另一只手,帮他更好地抚摸这个世界。他给自己起了“冯唐”这个笔名,就相当于向世人宣告了他的写作态度。这个冯唐在两千年前的大汉朝就是个口无遮拦,视“臣不知忌讳”为美德的主儿,两千年后的今天,他依旧独立思考,自由骂街,敢于成为自己,本一不二。因此,才有了我们今天所能尝到的冯唐,他用一样的汉字为我们贡献出了不一样的汉语。他在散文《浩浩荡荡的北京》中这样写道;“我第一次感到北京浩浩荡荡、了无际涯是在小学一年级。我生在北京东郊一个叫垂杨柳的地方,那里我从来没有见过一棵飘拂着魏晋风度和晚唐诗意的垂柳。杨树爬满一种叫洋刺子的虫子,槐树坠满一种叫吊死鬼的虫子,满街游走着工人阶级,衣着灰暗眼大漏光,怎么看怎么不像这个国家的主人 ......我长大了,仰面躺下,成为一条大船,阳具竖起,内裤就是风帆,西风吹起,我就杨帆而去,横渡这大河,脱离北京......我想,我算是脱离北京了吧。但是偶尔在南方遇到风沙,摸到腰里拴的红山青玉鹰,见到白发的诗人或者收到我初恋的短信,问,最近如何?我楼下的马路就恍惚变成东三环,天边就隐隐压来沙尘暴。我想,我无处可逃,就像孙悟空飞不出如来那双肥厚的手掌。”忽然就热泪盈眶,好一个深情如斯的冯唐。他用那看似放浪形骸的文字,分明写尽了绵厚乡土,山河故人,令人涕下。没错,冯唐逃不出北京的手心,就像他逃不出文学的手心一样。冯唐说写作是他的命。
当人们惊讶于张海鹏的辉煌业绩、艳羡着冯唐荣登中国作家富豪榜,艳羡着他的书不仅畅销而且长销,动不动就要重印几十版的时候,有没有人注意到冯唐和张海鹏都是多么多么的拼命,对自己热爱的东西是多么多么的真诚赤诚和虔诚。今年46岁的冯唐,他用尽他令人眼花缭乱的前半生,压榨一切能够利用的时间钻进书山书海,既贪得无厌又贪得无厌又贪得无厌,他一个人就是一座图书馆;他用尽他令人眼花缭乱的前半生,在几个完全不同的复杂领域里闪展腾挪,一路降妖除魔,一路纵情高歌,他一个人就是一部《西游记》。当冯唐还是张海鹏的时候,他就凶残地压榨自己,周日周末写杂文,春节假期写小说,大酒之后就写诗歌。冯唐认为一个作家的使命就是要写出自己认为对的东西,真实的东西。冯唐认为作家是一个手艺人,他对自己的手艺应该有着一辈子的追求,一辈子的敬畏。所以,这样的作家冯唐写起文章来足够凶狠,倾其所有,破釜沉舟。他用天、用地、用风、用雨、用男、用女、用日、用月、用床、用灵魂,用脑浆、用他手中的那条不绝如缕的金线,用他令人动容的虔诚。他说:“文字是我们的宗教,愿我们继续倒行逆施。不要求两三年升半职,要求两三年出一本冷僻的书。心里一小撮火,身体离地半尺,不做蝼蚁,不做神,做个写字的人。”冯唐的文字从任何一页的任何一行读起,都能喂给你足够的惊叹,或会心一笑,或无声泪流,都能开胃健脾,舒筋活血,益寿延年。这种感觉我只在钱钟书先生的《围城》中享受过。
特立独行的冯唐是如此珍贵。一千多年前,诗人李白公开向自己致敬,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于是盛唐的人们都笑了,从此更爱李白。一千多年后,作家冯唐公开向自己致敬,说,用文字打败时间。于是今天的人们都笑了,集体将冯唐鉴定为“此人已经自恋到只能娶自己的右手为妻的地步。”不过,这一切喧嚣都与冯唐无关。他扛着老天交给他的那只笔,行进在二十一世纪初的文学原野上,一个人就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铁军。
古文功底深厚的冯唐常恨古人不见他。料想古人也深以为憾。若冯唐行走到大清,见到那风华绝代的纳兰容若,将自己“不着急,不害怕,不要脸”的九字真言赠他,料想那位如宝似玉的贵公子一定会受益匪浅,浑身是胆,一定不会在三十岁那年就英年早逝,让生命短暂得像个美丽的喷嚏,让千百年后的人们抚摸着他的诗词,惊如初见,暗中扼腕;接着走,走到明朝就更热闹了,那位真性情,真放浪的小品圣手张岱,一定会爱极了冯唐。他俩的文字里都有一种“从头看到脚,风流朝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朝上流”的浓郁大麻味儿,骨子里的亲近。从此,湖心亭看雪,西湖七月半赏月时,又多了一个良伴;而冯梦龙和凌蒙初,自会在冯唐的启发下写出《三言三拍》,以飨后人;冯唐在明朝访友的最后一天,将会受到一封神秘的请柬,落款是:兰陵笑笑生;一路走到北宋,子瞻兄早就慢火炖好了东坡肉,摆好了碗筷,温酒以待。两人吟罢《猪肉颂》和《赤壁赋》,互赞:“春风十里不如你!”,携手同去承天寺看月;唐朝是一定要去的,冯唐极爱李白。白衣飘飘的李白远远的见白衣飘飘的冯唐来了,定会开怀一笑。他举杯邀明月,也邀冯唐,于是酒入豪肠,万物生长。
热气腾腾的冯唐深知无常是常,人总是要死的。他是那种活着就已经开始怀念自己一生的明白人。前半生已经完美收官,后半生的每一天都是剩下的日子。冯唐抚摸着所有的日子,它们个个奶大腰细,如花似玉,冯唐在心里长叹一声,于是,所有的杨柳开始依依,所有的雨雪开始霏霏。明白人生只剩后半场的冯唐,决定要让剩下的每一个日子都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让每一天都拍案惊奇,像他的前半场一样把每个日子都嚼得渣儿都不剩。
于是,冯唐拼命压榨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充当人性的矿工,深挖,再深挖,力争写下更多的文字温暖人心,治病救人;于是冯唐拼命压榨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大搞医疗投资,计划开出更多不一样的医院,温暖人心,治病救人;于是冯唐拼命压榨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和更多更美好的美好事物、器物耳鬓厮磨,让它们更好地修炼自己,让自己变得更紧实,更筋道,在宇宙中不易被各种风吹散;于是冯唐爱上了跑步,他说:“二十年前是一棵树,抵抗万有引力,昂扬挺立;现在是一口袋劈柴,顺着万有引力,就坡下驴。”我们应该感谢这样一个个阳光灿烂的冯唐和张海鹏,感谢人到中年的他还能随时随地劈一字叉,劈叉时还能双卵着地,感谢他每一个善良温暖的想法,感谢他马拉松跑得那么好,就像我们应该心怀感激地看着牛羊吃草喝水一样,因为那不是仅仅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苍凉与浪漫,那是在给我们长奶和长肉。
冯唐听见岁月在耳边呼啸而逝,他越来越喜欢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诗人冯唐在他的《当我弥留之间》结尾处这样写道:当我弥留之间/我充满贪念/我泪流满面。
有人说,一场大雪后,北京就变成了北平。我想说,一场冯唐后,四季都化作了春风。
冯唐1971年生人,生肖上属猪。虔诚的作家冯唐,他把自己一刀一刀剁成文字,蒸了包子,更多的人却吃出了龙肉的味儿。而时间,就是蹲在远处的那只黑狗,它将被冯唐狠狠击中。
四百年后的某天,我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坐下来,打开冯唐的书,依旧时嗔时笑时拍案,状似疯癫。如果这时刚巧有个人走过来,他看上去三观美好,三围美妙,他身高一米八零,他眼神忧郁而有古意,他像一位西域胡僧又酷似我的胞弟,他一颗明强的心在上衣第二个纽扣处闪闪发光,铿锵作响,我想我会喊住他,对他说:“兄弟,有空吗?我想请你喝一杯!”
作于2017年5月13日
作者简介;王小丫,本名王英,1970年8月4日出生于河北省沧州市献县。才子纪晓岚和盗御马的窦尔敦都是我同乡。散文作家,作品多次获奖。作品入选《2014中国散文年选》《2015中国散文排行榜》《2016中国散文排行榜》《2016年度精短散文》《散文选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