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土地的记忆
文/钱爱康
土地有如一张巨大的宣纸,上面呈现一幅巨大的国画:泼墨大写意的山川河流,勾勒精细的工笔,一丝一缕纤毫毕现,树木、花草、房舍,田野、农夫、牧童。而我关于土地的记忆,与一种植物有关,记忆的屏幕上定格了大片的被五月的风吹拂着的苎麻,它们枝叶招展,绿叶婆娑,洇染出初夏的绿意和微拂的清风,有农人在躬身劳作,那应该是一幅极有韵致的《五月清风苎麻图》,可媲美宋人的《红蓼图》。远远的,记忆深处飘来一阵阵苎麻的苦涩清香。七月我又走进了记忆中的苎麻地…
老家屋子的东边有一块低洼地,长了一片密密的苎麻,那是我家的。苎麻地没有界桩,也没有铭牌,但整个村庄的人似乎都知道它属于我家……我不知它们属于我家始于何时,并且那苎麻最早是否由我家人种下,抑或它原本就生长在那,而我家人只是进行了拨草、除虫之类的农事管理,不得而知。每年初夏时节,每个有风的清晨或傍晚,走过长得高高的苎麻地,那羽状的正面翠绿背面灰白的叶子翻飞起舞、枝叶揉摩,便会闻到一阵阵类似中药般的苦涩清香,那个时候,仿若告诉我们,它已然成熟了,主人可以刈麻了。也只有这样的时候,才会感觉到它的存在。然而这个时节,便是我最觉痛苦的时候,我知道,一旦收割,便是我苦难的开始,我得帮母亲把刈下的苎麻搬运回家,那一捆捆带有中药般涩味的苎麻,那毛糙的羽状叶片碰在手臂上会一阵阵发痒的苎麻,都将由我帮母亲搬运回家。那上面也许会有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蠕动的令人无比恐惧的青虫和会飞的臭虫,那爬在身上会猛然咬你一口的蚂蚁,那堆成一个小山似的苎麻堆,让人望而生畏。然而没有选择的余地,那一个小山都将由我搬回家。母亲要忙着刈麻,捆麻,那山样的麻堆哟,是分配给我的任务,是压在我童年记忆中的一座大山,我不是愚公哟,我害怕这样的大山。然而,那大山让我心生恐惧的同时,又让我知道它的价值,而不得不去搬它。那时外贸厂收购干苎麻,10斤苎麻就相当于我姐姐一个月的工资。
诚然,我所有关于土地的记忆都和植物有关,而童年记忆的很大一部分都是被这片茂密的苎麻地覆盖。
……童年是会把一些事放大来看的,比如这让我心生恐惧的苎麻,这让我觉得是一座山样的麻堆,都只是童年的感知。其实,再回到老家,再去看那片昔日的苎麻地的时候,才知道,那地不过二十几平方而已,它又能出产多少的苎麻呢,记忆中山样的麻堆,也只是一个孩童眼里的“山”而已,那半日的搬运劳作,是那个孩童眼里深重的苦难,那麻堆,也成了横亘于小小人儿心头的“太行”,搬了它要具有怎么样的毅力,要承受怎么样的苦难呀!
母亲对种麻极有心得,她有许多关于苎麻的知识,对苎麻的历史也颇为知晓,她对《农桑辑要》里的“栽种苎麻法”颇有研究,所以她培植的苎麻长得又高又状,几乎每株都有两米高,韧性极好,收购苎麻的人每年都会来。这可能得益于我那被人称为“国祥先生”的一直在乡里被认为尊长办学教书的我的外公,他是吴地乡间的一位极有名气的乡绅学儒,他这一生的成果是培养了一个优秀的儿子和家族中若干个优秀的人才-----他的儿子是新中国第一代电影人,优秀的美工师,脍炙人口的电影《平原游击队》是其儿的代表作。外公家整楼的藏书中与农事有关的就有许多,比如《农政全书》《农桑辑要》《农书》《士农必用》、《种苎麻法》等等。我外公经常挂嘴上的是王祯的《农书》中的话:“南人不解刈麻(大麻),北人不知治苎”。苎麻原产于中国西南地区,秦汉以前苎麻已进入北方,但长期以来,苎麻的主产区在南方,种植的历史非常长久,新石器时代长江中下游一些地方就已有种植,所以南方对于苎麻的种植的历史更悠久。
“懒人一年割三荐,四荐要有勤双手”,说的是苎麻一年最多可以收获四次,但这取决于你刈麻是否适时、勤快,若间隔的时间稍长,只能收获三茬了。我母亲勤劳,那块低洼地也给力,每年都能收获四茬。我的外公偶尔也会来我家小住一段时间,遇上收割苎麻,外公会帮忙革麻(用工具把苎麻上的褐色外皮剥下),尽管他这一辈子都未从事过农桑,但他对什么时节要种什么,什么时节要收什么,清清楚楚。他的麻也革得很好,整齐而干净,不留一星半点的皮渣,那样的时候,他通常会吟唱几句:
东门之池,可以沤苎。彼美淑姬,可以晤语。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以晤言。
那是诗经中的句子,我不知道那时他是否想起了他的年轻时代,想起了我的外婆。
那时,他已八十岁。
外公逝于1980年,我十一岁,已经读初中,没有去送他最后一程。但他的写到桑麻的《病中吟》手笺至今在我家珍藏。我的外公归于泥土,我愿意相信人死后有灵魂,否则我们老去的亲人,不是从此不得相见了?看到过一条消息,人的灵魂的重量是21克,美国医生麦克杜格尔1907年做了一个实验,人死时体重会减轻21克,没人知道这21克究竟是什么,它去了哪里,但麦医生坚信:那就是灵魂的重量。活着的时候它在人体深处,是美丽的声音、美丽的文字,更是美丽的记忆。人死之后,它就在虚空中无所凭依地到处飘荡。我相信,我的外公的灵魂一定经常悠游于天空,看一看这片苎麻地和他的亲人们。
土地是诚实的,种瓜得瓜,种麻得麻,它似乎从来不会欺骗任何人。只要你洒下了汗水,辛勤劳作就一定有所收成。它公平也博爱,给每个人以供养,它性格深沉、踏实、稳重,给人以信赖,它似乎也是有生命、有感知、有记忆。于是我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有历史、有故事,使人由衷的热爱它,爱得深沉!
作者简介:钱爱康,浙江长兴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协会员、湖州市作协全委会委员。发表作品若干,散见于《散文》《青年文学》《芳草》《山东文学》《延河》《海燕》《文汇报》等,出版散文集《百年红妆》。现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天健牌湖笔的研制、设计、开发工作,湖笔多次获国奖并于2017年受邀赴联合国献艺,得到联合国文化专委会主席皮萨诺及诸多文化名人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