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
文/钱爱康
王玉珍和吴丽娜是表姐妹,表姐王玉珍长得如她的名字,温润如玉,甜美安静,说话平和软糯,典型的江浙一带吴地女子,在剧团做会计,管理进出资金账目,象戏票收入、场租支出、伙食开销、人员工资、运输费用等。剧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事情还不少。外表的平和散淡不代表内在严谨缜密和精明的缺失,这样的女子会持家过日子,把一个剧团交给她---她姨母也就是吴丽娜的母亲,一个老魔术师说:“我很放心!”
表妹吴丽娜高挑骨感,五官立体感强,高挺的鼻梁,微陷的眼睛,眼睛不大,但眼神很有力量。半长的电烫波浪发,上台演出时一头盘发,衬得人越发高挑。一身摩登的西服或燕尾服,一只礼帽,全然是绅士打扮,女扮男装,干净利落的样子。她很适合妆容,舞台灯光下,明媚耐看,有些半洋半俗的摩登和娇艳。小城里的人就这点好,他们接受她时,认为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特别是当女魔术师上台,西班牙斗牛曲响起时,观众就激动起来,沸腾起来。她的形象让他们想起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里的王丽珍小姐,对,演员名字叫舒绣文,也是一头漂亮的电烫波浪发。只是吴丽娜的颧骨要比她低些,脸型比较欧化,也更漂亮些。她通常在台上表演徒手变扑克,或者是大礼帽中飞出白鸽子之类,在小城观众眼里,这个像电影明星的女人越发厉害,会变戏法,道行很深。
剧团还有一位角色,会变吐乒乓球的魔术,叫吴憨大,是吴丽娜的亲哥哥。他长得矮而肥胖,走路时,从后面看仿佛一只大棕熊在摇摆。如果说他和吴丽娜是一母所生,谁都不会相信,然而他们实实在在是亲兄妹。吴憨大脾气好,整天只是笑,说话时也笑,一笑就口齿不清,所以他没有一句话是清清楚楚说出来,常常半含一条肥大的舌头。说不清话,却是个话痨,没有正式话题,无非是天气、吃饭之类的小事。吴丽娜嫌她哥哥烦,很少和他说话,必不可说的才和他说一下,比如:晚上第三场是你的吐乒乓球,准备好,别忘了。或者是:你的燕尾服太脏了,让老缪给你洗洗。老缪是剧团里跑腿打杂的,中年人,精干聪明,也有点技术,装道具的车就是他开的,再是装个电灯,准备道具等。是吴丽娜婶婶的外甥,关系有点远了,但吴丽娜剧团需要这样的人,婶婶介绍来便留下。
王玉珍的外貌很像《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素芬,也就是白杨演的那位,温良型的;而吴丽娜就是王丽珍,是泼辣凶悍型的;吴憨大憨憨的、乐呵呵的;老缪是打杂跑腿的,偶尔也客串跑个龙套扮个小丑什么的,其实老缪长相不错,很适合演张忠良。他们用一辆五吨的军绿色卡车运道具,车上搭了帆布棚,要走时,人和道具一起运。来到小城的剧场演出,每天两场,下午一场,晚上一场,卖不卖座都这么演,上午除了老缪忙一些杂事,其他人都困懒觉。
他们在大礼堂里演出,礼堂在一所中学旁边,有一个学生很痴迷,天天趴在礼堂水泥花窗前,看吴憨大练习吞吐乒乓球,他的乒乓球玩得很好,学生数过,吞进去只是一只,吐出来的却有好多,一次是三十多只,还有一次有五十多只,他想这人的肚子里有这么多球,是怎么放进去的。吴憨大很丑,但因他笑呵呵的倒不讨人嫌,相反还觉得有些可爱和好玩,和他说笑也是这个学生的一项乐事。他还常常在晚上去吴憨大住处玩,和他们聊天,知道了他们每个人之间的关系,也知道了吴憨大兄妹和老缪是常州人,而王玉珍是无锡人。
一天周末,不知怎么上午就演出了,那个学生看到吴憨大,就问是怎么回事,原来头天上午演出,下午收拾整理,第二天上午他们要回常州了,吴憨大要和自己的表妹王玉珍举办婚礼。他说,将来整个剧团都是他的了,他和妹妹吴丽娜管演出,王玉珍当家管账目。学生很不舍,说你怎么就要走了,还没看过瘾呢,吐乒乓球我还没学会,你肚子里究竟藏了多少只乒乓球。吴憨大说自己肚子里全是,数也数不清,他摸摸自己圆圆的肚子说,这就是一只乒乓球。学生问他你怎么不吐别的东西,比如鸡蛋、苹果,我喜欢吃苹果。吴憨大说自己不变别的了,就变乒乓球,学生问他为什么,他说小时候喜欢乒乓球,但是没有,邻居家孩子有一只粉红色的乒乓球,他多么想玩一下,哪怕摸一下也好,可是人家没学过孔融让梨,就是不让他玩,心中极度向往,后来他会变魔术的母亲就教他变乒乓球,他拥有了好多乒乓球,现在他不再渴望。学生说自己也想变乒乓球,怕是没机会学了,但和吴憨大说好,明日上午来送他。
第二天上午,剧院门口没有看到军绿色卡车,学生想不会是这么早就开回常州了吧,走进院子,看到吴丽娜坐在一把黑色高背椅子上,这把椅子是她演大变白鸽的道具,一头电烫的大波浪散乱着,一张欧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学生觉得她这刻特别像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结束时王丽珍颓废的样子。吴憨大此时已经不再有平时的乐呵,一脸泪水,看到学生进来,顿时嚎淘起来:王玉珍跑了,老缪这个天杀的,他把王玉珍拐跑了,他把卡车也开跑了......王玉珍和老缪结婚去了。吴丽娜烦了,说吴憨大,你还有脸哭,你哪里是变魔术的,真正变魔术的是王玉珍。
学生惊讶极了,这个女人的,怎么说王玉珍是真正变魔术的。
王玉珍知道自己这么一走,再也回不去了,从小就和表哥订下娃娃亲,两人的母亲是亲姐妹,这样就亲上加亲,肥水不流外姓,家产也都是自己的,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王玉珍越来越不喜欢表哥,长得丑陋不说,主要是智商也有些问题,你同他说话,他没心眼似的睡着了,要不就岔道了,她和他说两人将来的生活,他就说明天我再吐一百个乒乓球,自己要留一个玩玩。王玉珍有种无力感,这完全是没长大的孩子呀,怎么可以把一生交给他,她想想就后怕。但老缪的出现让她一下子看到了希望,精神,机智,懂得分寸,最要紧的是懂得她王玉珍,一次在外地演出期间,梅雨季节,连着下了一周的雨,洗的衣服都不干,没有换洗的了,老缪看在眼里,去为她买了两套衣服,还买了一台电热风机,干燥衣服用的,她看到了他的细心。老缪大她十四岁,可是后来她想,大十四岁有什么关系呢,他关心她,懂她呵护她这才是最要的,知道她要什么,一个眼神彼此都能读懂,这叫什么,心有灵犀呀,他吴憨大懂吗,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会吐乒乓球,那是他的玩具,他永远也长不大,永远是个几岁的孩子,即使他有再多家产,王玉珍也不会动心。
其实吴憨大的伤心是浅层次的,伤心一阵,哭一哭,过几天也就算了。就好比一个小孩子,到了百货商店,看到红红绿绿的糖果,便缠着大人买,不买就哭,但到了一下处,看到玩具又要买玩具,早把糖果的事忘记了。而吴丽娜是不一样的,她的心痛,痛得锥心,在滴血,滴在暗处,没人知道,也不可以让人知道。痛的同时她还恨,恨王玉珍手辣,恨老缪的无情,恨他们像变魔术似地消失。魔术是什么,从来都不高明,只是借助道具,玩了障眼法,世人都把自己眼睛看到的当成真的了,那真是天下最大的傻瓜。现在自己和吴憨大都被王玉珍玩了障眼法,玩魔术的老手,却被她玩了,吴丽娜心里的恨都快让她憋不住了,她是谁,她才是真正玩魔术的,她要让逃走的一对真正成为她魔术的道具,就让他们变成一对乒乓球吧。
几天后的吴憨大已经快忘记不快乐的事了。吴丽娜回到常州后和姨母也就是王玉珍的母亲说:“不知怎么回事,王玉珍这段时间很奇怪,不要大家叫她的名字,只要一叫她的名字,她就心跳加速,面孔血红,头晕,甚至还会昏过去。大家就记住不叫她的名字,但有时难免忘记又叫了,叫了她就不舒服,就头晕。她说自己恐怕只能在陌生人的世界里,才能安心地生活。有一天夜里,她悄悄的和老缪一起去外地了,为什么和老缪一起,因为只有老缪从来就不叫她王玉珍,而叫她小白杨。同样也不叫我吴丽娜,叫我小绣文。为了怕家里人找她,王玉珍没有说去哪里,只是说不要找她了。”
很多年后,当年痴迷魔术的学生回想到魔术师时,就对自己说,奇怪,这么多年竟然再也没有看到过这些人,他们还在变魔术吗?
作者简介:钱爱康,浙江长兴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协会员、湖州市作协全委会委员。发表作品若干,散见于《散文》《青年文学》《芳草》《山东文学》《延河》《海燕》《文汇报》等,出版散文集《百年红妆》。现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天健牌湖笔的研制、设计、开发工作,湖笔多次获国奖并于2017年受邀赴联合国献艺,得到联合国文化专委会主席皮萨诺及诸多文化名人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