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里有我一朋友,此人热爱文学,读了不少文学名著。由于他的职业很特殊,常能让那些触犯了法律的人把心肺都掏给他,以致于他总在我面前吹嘘,说,文学家也不及他对世人了解得深。因此故,他感叹得很:感叹人心复杂,感叹人性可怖。
他的工作忙,但只要一逮着空隙,他便会找我小酌。他酒量不错,据说这与他的职业有关。而每次小酌,我总以茶代酒,且频繁地与他举杯,嘴里说着:“干!”“干!”“干!”
这种“不平等”,让他很不爽。在他看来,男人就应当喝酒,不喝酒是算不得男人的!我基本同意他的观点,尽管无论我多么努力,可我的酒量总是上不去。
但我喜欢他这个朋友。
喜欢他,不是因为他这酒量,而是因为他给我讲的那些人、那些事。
跟他对世人的了解相比,我们认识的人,包括我们最好的朋友,我们都不敢说,我们了解某个人。我们所谓的了解,只是了解他的外在。无论我们怎样费尽心思,我们也进入不了他人的内心。一方面,我们没有这个机会,一方面,我们也没有这个必要。
但我这个朋友,他既有这个机会,也有这个必要。
由于他的工作牵涉到法律问题,隐私问题,当他与我谈论那些触犯法律的人时,他从来不涉及案由,不涉及姓名,他甚至只说这个人的内心活动。他这样做,不是对我不放心,而是缘于他的职业道德。
但我能听懂他的话,换作别人,只能如坠云雾。
我说过,他忙,很忙。每一次相见,我都不浪费时间,抓住他不放,要他“再讲一个”。
这一次,他跟我讲了一个“局外人”。他跟这个“局外人”有一个对话,应该是那种笔录式的对话吧!这种对话,是所有进入他那个地方的人都不得不履行的一道程序。
这个“局外人”,年纪不大,但也不小了,快往40上去了。人长得很帅气。他犯的事,是偷窥一个女人洗浴。被发现了,被报警了。
人是我朋友去带回来的,因此做笔录这事,也只能由我朋友来负责。
“你准备好了吗?”他开玩笑道。
我回道:“您请讲!”
他突然噗嗤笑了。说:“看咱俩搞的,你好像是我在警局的角色,我倒成了那个‘局外人’了。”
我只是抿着嘴巴笑,没有跟他废话,我怕突然一个电话把他叫走。下面就是他复述的谈话内容,一问一答,干脆利落:
有意思吗?
没意思。
没意思为啥这么干?
不知道。
有工作吗?
有时有,有时没有。
这叫什么话?
就是这个话,而且是实话。
干过几次了?
你是说今儿这事?
当然!
第一次!
你怎么这么无聊呢?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不能干点正经事吗?
不知道啥事算正经事?
上过学吗?
上过。
中学?高中?
大学!
真的?
真的!
你上过大学,你咋混成这个样子?
我混成咋样了?
咋样了还要我说?你自己不知道?
我自己觉得我这样挺好!
这样还挺好!
挺好!不偷不抢,不争不夺,过自己的生活。
你父母看得下去?
父母都再婚了。我一个人。
你没有结婚?
结过。
如今呢?
离了。
没有孩子?
没有。
住哪?
这个必须回答吗?
必须!
噢!居无定所。
什么?居无定所?
是!
你咋混成了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好吗?
难道你这个样子好吗?
我没觉得好,当然,我也不觉得坏!人生,自己过得好,便好;自己过得不好,便不好。人生过得好还是过得不好,不应该有什么标准!
你挺有思想的嘛!
哪里!人生来就长着一颗脑袋,里面总得装点东西,否则,不就是白痴了么?
为什么不把你这思想用到正经事情上去呢?你这可是浪费啊!
我回答过你了,我分不清你说的正经指的是什么?不正经又指的是什么?我一直遵循着自己的心灵活着,除了这一次白痴之外,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满意于我的人生,我的生活。
好!还回到房子上来吧!你怎么住?
有时住出租屋,有时住旅馆,有时外出。顺便说一句,我很少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我经常去外面走一走,看一看。
呃,看来你很爱旅游?
谈不上。只是喜欢行走的感觉,在路上的感觉。人之所以会停下来不动,就在于我们给自己整了一个窝。就像猪,有了窝趴,便再也懒得动弹了。
那么,你又是怎么生活的呢?
你在说钱的问题吗?
当然!
钱不是问题,也不应该成为问题。显然,钱是人间的尤物,好得很!它能让人过上有尊严的生活,使一个人看上去更像人的样子。但是,也很显然,钱是人间的恶物,坏得很!它能让人成为守财奴,让好端端的一个人死在它的怀抱。许多时候,人之所以悲剧,就在于钱束缚住了人类的手脚,束缚住了人类的头脑,束缚住了人类的心灵。总之,人成了钱的奴仆。当然,人一旦成为钱的奴仆,那么,人,他还是人吗?所以,人没有未来。未来是属于钱的。钱才是未来。
至于你问我,我是怎么生活的,我如实回答你:有时候我会给朋友打工,他们会给我一些钱;有时……有时我会帮一些女性的忙,她们也会给我一些钱。
帮女性的忙?
是。这可能有些不光彩,一如你说的不正经。但我确实是在帮她们。
你不必解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准确地说,我明白你所谓的帮忙了。但是,你知道你的行为,即,你的帮忙,乃是插足,乃是破坏人家夫妻的感情。这是不道德的,岂止只是不光彩、不正经?
你的观点,听上去多么冠冕堂皇,多么正人君子。可是,你看看这个世界,你看看你周遭的人们,他们的确都很冠冕堂皇,但他们正人君子吗?你告诉我,你身边的人谁是正人君子?
至于道德,我不知道还有谁认得这两个字。
照你这么说,这个世界都是坏人,没一个好人,没一个人讲道德,没一个人是正人君子?
一个人是什么人,只有这个人自己知道。别人说他好,说他坏,都是别人的看法,而看法,你知道有时候多么荒谬,又多么可笑!
那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有时是一个坏人,有时是一个好人。就我现在的人生来看,也许我只能是一个不好不坏的人,或者说是介于这二者之间的一个人。
而我认为,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单就你的帮忙论而论,你就称不上好人。
我基本同意你的观点,但你也很偏执。我不是破坏人家夫妻感情,我在维系他们之间的感情。她们的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泡女人,按说这家该破了,这婚该离了,可那些女人们,她们都下不了狠心将孩子丢下,于是她们隐忍着,坚守着。我的出现,让她们找到了心理上的平衡,更重要的还在于,家没有破,婚没有离,孩子没有失去父亲,也没有失去母亲。
照你这么说,你还功德无量了?
不敢!人天生就有两面性,用中国人的话说,就是“既要当婊子,又要竖牌坊”。而我只当婊子,不竖牌坊。事实上,竖了牌坊,你还是个婊子!
不对啊!我发现今天你一直试图洗我的脑子,你是诓我吧?
你很可爱,我只能这么说。但是人的头脑是长在自己脖子上的,始终听自己的使唤。倘你的头脑不听自己的使唤,却听别人的使唤,那就表明你没有头脑,或者说,你的头脑不属于你。你会是这样的人吗?
时候不早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不过,我要告诉你,你是一个可怕的人,尽管你是一个有想法的人。知道吗,从我见到你的那刻起,我就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谁呢?
默尔索。
默尔索?
难道你也知道这个人物?
当然知道。
他是谁?
他是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创作的中篇小说《局外人》里的人物。
你读书?
当然。
你读过《局外人》?
读过。我经常读。
为什么?
喜欢这个人物。
喜欢他什么?
荒谬。
荒谬?
对!荒谬!
说说看。
喜欢默尔索,喜欢他的惊世骇俗,喜欢他的离经叛道。加缪通过塑造默尔索这个形象,是为了揭示这个世界的荒谬性及人与社会的对立状况。默尔索的种种行为看上去荒谬而又不近人情,不合人情,实则这正是他用来抗击荒谬世界的武器。
默尔索的行为,很难为世俗所理解,所接受,他的行为看上去显得怪诞,但事实上,他才是活得最充实,并有着深沉与本真追求的人。
默尔索不想活在世俗之中,准确地说,他不想过墨守成规,一成不变的世俗生活。他想跳出这个世界的既定模式,与芸芸众生保持一定的距离;他想遵从内心本性,做一个冷眼旁观、我行我素的局外人。但他知道,他这样的人很难为世俗所理解、所认可、所接受。相反,人们会认为他是一个怪诞的人,一个荒谬的人。
默尔索说:“人们永远无法改变生活,什么样的生活都差不多。”我赞同默尔索的生活观,所以我选择了我今天这样的生活。其实,默尔索就是一个拒绝表演的人。
可是,你别忘了,默尔索最后被判了死刑。
我知道。我也会被判刑,可我不至于被判死刑。实际上,我渴望我被判死刑。因为,像我这样拒绝表演的人,在世俗世界中是活不下去的。倘使我被判了死刑,我清楚,这个世俗世界会欢呼雀跃!
你真认为,你就是默尔索?中国的默尔索?
哈哈!让你见笑了!我哪里是默尔索?我哪里做得了默尔索?我跟默尔索的距离,就如同中国跟法国的距离,那么远、那么长……
……我的朋友突然起身,他对我说,我想让你们认识一下!我明知故问:默尔索?他一拳重重地打在我的肩头。我俩踉跄着走下楼去。——平生头一回,我有了酒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