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蜡梅,其实也不是纯粹的梅,只是花涧如同染了黄蜡的梅,视觉与肉感比起红梅略显厚重。这样的察觉是近年亲近植物的收获,不再喜欢“腊”与梅的合成,字面上已隐约看出年月的降临与死亡的预约;从梅的形态质感上,则更愿意向蜡的超然与收敛靠拢。尽管“腊”与“蜡”在我看来,皆属于重量型的字义,前者有花开花落的节气指向,后者则有梅魂永生的归属。
十二月底,蜡梅骨朵如罐子里沉睡一冬的豆豉,欣欣然挣脱眼皮,挤成一张张香喷喷的笑脸,空气中到处弥散着一股浓淡的味道,仿佛是一种鹅黄色的香水。这时,会有匆匆的路人忽然停下脚步,悄悄搜寻或翘首打望——那个穿着浆泥色高靴,肩上挂着红皮包,漫步走在太古里的妇人,一手挽着累了倦了的披肩,一手轻松地曳进裤袋,把几分寂寥与寒意盖在白泥色的贝雷帽里。
不远处,叼着一枝残烟,背靠一面红墙的邋遢男人,转眼顿觉侧面的大慈寺暗香浮动,春意指日可待。
一个和尚从纸窗里,探出半个脑袋。待他回头时,走廊里的光刹那隐去了那一抹幻影重重。一串长长的脚步声后,只听见嘎吱一响,他双手把在木门上,院子里的蜡梅在风中笑弯了他的眉毛。和尚抹了一把嘴,象是闻到了特别的香气,但那不完全是蜡梅香。嘎嘎又吱吱,如此反复,门终于关上了喧嚣,但怎么也关不住他眼中的红尘风景。
路过红尘的人不看他,惟有满树蜡梅。
2
一直以来,爱蜡梅,说蜡梅的人够多。唐诗宋韵里,古人不仅弹琴咏梅,甚至喜欢纸上剪梅。许多年前的文殊院,我在文字里借蜡梅香气酝酿故事,但我几乎忘了蜡梅树的存在。太多太多人因为蜡梅花香而忽视了蜡梅树,这是势利生活的无知表现。冬春的蜡梅树别无旁枝,因为它把减法做到最后,身上一丝不挂,只以坚执的树干释放闷黄的梅朵。但在盛夏与秋天,它准是叶茂繁绿,郁郁葱葱,和冬春萧条的形象判若两种。没有梅香,只有蜡梅树,谁也不愿多看一眼。常人习惯门庭若市的花开树,而淡忘了身边那一株不开花的树,这是世间的常态。
树易被冷眼,花香让人近。可香气太盛,也就成了热闹。我不晓得蜡梅树能否愿意接纳人间的热闹,反正这世界看热闹的人总是多于清寂的独守者。花开之梅,总引得无数双手折枝占有,而手的速度有时比心的锋刃更快。
我试图拿一颗心换取植物之心,这就必须排除人见花热烈高涨的情绪。人物两安,重在彼此日常的细水长流。去年夏日,开始钟情于浓绿的蜡梅树下,踮起脚尖为数不尽枝头的蜡梅果实,一数再数。我数了一株蜡梅树身上有七十多个果实,第二遍与第三遍数出的结果,与第一遍都不尽相同,最终只能扫兴而归。那不是我的院子,数得再准确又能怎样?我只是在帮别人数果实呀,这城池没有我的院子,所以一树蜡梅也不属于我。
这时候,“青梅煮酒”或“望梅止渴”的想象以“怀想者”的身份跑出来,可一个也没有对上眼,此梅非彼梅,“煮”与“望”都成了枉然。只是当我第一次发现蜡梅果实,并由此发出了惭愧之心。
以杜甫草堂为古意景观的浣花公园,三两笼蜡梅偶尔躲闪眼前,可游人对蜡梅果实却鲜见。我不知杜甫可曾采摘蜡梅果实?在他留下的草堂里,我曾得到数枚蜡梅果实,每一枚都储存有鲜亮饱满如同松果的果仁。记不得一个果里是四粒,还是六粒,总之,将这些光滑坚硬的米籽放入掌心,就特别容易让人产生误食的冲动。
我捧给一位女书法家猜测,她笑了笑,摇摇头,表示不知此物为何物。其实蜡梅树就躲在她写字的窗外,天天虚心地望着她纸上的横平竖直斜弯钩,寡言。它闻着她走笔时撒落千山万水的墨迹,一点也不愤怒。墨香与梅香的遇见,和香火遇见梅香,究竟是机缘,还是奇梦?只怕女书法家时时检点自己的笔划都没有时间,哪有工夫检点这蜡梅慎独的典范呀,就像在大慈寺暗香中修行的和尚,敬业修德才是他惟一的专注。
耳边忽然响起弘一大师:我的字即是法,不必过为分别!
写字也好,念佛也罢,其精神高度必然是闹中取静才能走向结果。我想,蜡梅树的修为恰好证悟了这一境界。
古语称蜡梅果叫“土巴豆”,虽存在一定毒性,但却是一味以毒攻毒的腹泻药。如果你大惊小怪地表示,只见蜡梅开花,从没见过蜡梅结果,我丝毫不会怪罪你的目光短浅,因为蜡梅结果原本实属罕见。
至今,难于发现一个画蜡梅树的人。尽管画梅的成功者从古至今不计其数,但他们多数之于身后事物想当然,即使蜡梅树就在他或她的眼皮子底下,但多少年来,他们从眼皮子底下看见的只有自己,仿佛习惯了复制式的视而不见。究竟有几个画梅者懂得蜡梅?稍有一点发现,画梅者当然免不了沾沾自喜,还有一些画家以为宣纸上的梅朵越多,就越能够代表自己的慷慨或身价,却忽略了以少为美的艺术境界,太多的梅朵,堆砌出来的不是高洁,而是泛滥的贬值欲望。之于国画中出现的梅,也常常在一些饭店大堂或包间看到,大红居多,整个画面的红开得满满当当,生活连一道缝隙也不留。饭桌上的佳肴美味已经多得摆不下,墙上的风景还在拥挤打架,一个赏心悦目的地方必定含有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备料,给生活几分留白的道理才叫人学会知足与惜福,所谓得少佳趣,说的正是中国古典文化的自省、简约、节制之美。
3
七月的地铁,府青路上钻出一位来自龙泉山脚下的村姑。她头裹蓝花花,脚穿粗布鞋,每年都会给我送一篮晚熟的桃子来。实在苦于没啥相送,踩着脚踏车去接桃路上,想了又想。举手拭汗之际,禁不住灵机一动,索性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交给她。
不要说,不要问,你从锦城将它带回,记得早些将它们埋进泥土,再迟就来不及了。记住,它们一定会还给你奇迹。伴随这句台词出现的是成都市二环路刃具立交旁的“莫斯科红楼”,现在人们多叫它“红楼1956”。上世纪五十年代,这座颇具俄罗斯风味的洋楼最初是蜡梅色,矗立在东郊,被誉为这座城市最漂亮的建筑。
她呆呆地望着顶上那个俄式阁楼,又看一眼从纸袋里倒入掌心的“米籽”,足有三十多粒。她确认这里不是苏联莫斯科的夏日,从此,睁大眼睛相守于阳台上冒出的几粒新芽,有惊喜,也有疑惑。但她懂得不问答案的好处。
已经是寒冬腊月,村姑依然不知盆子里长出的何种植物。村姑的反应与某样物种的成长一样迟缓,当大亩大亩的田地,被城市建筑包围吞并,她连自己摘桃的地方也没有了,无所事事又不由自主地在纸上涂鸦,幻想田园将芜的日子,管它长成什么样子……
我偶尔电话问起她,你盆子里的生命变化如何了?她有些紧张,但很快压低嗓子,装着若无其事地说,好像又长了一片叶子,肥咚咚的,不晓得会是啥子哟!
话还没完,只听见村姑手中碗碟碎了一地。
于是我背对红楼1956的身体开始发笑,象是淹没了一个世纪的秘密。陪着我一起笑的,还有红楼1956周围枝条上珍珠一样扎眼的蜡梅朵朵。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里面道出的不是热闹的芬芳,更多来自于孤独力量的雪葬精神。忽然,转念一想,我赠给村姑的不是蜡梅,而是精神的种子,可她至今想象不到蜡梅树的未来。不过,话还可以往回说一点点,有梅出现的地方总是好事,至少它给遇见梅的人留有几分香气和回忆。我没有统计过蜡梅树在这座城市的分布界域,但记住了依寺相居的蜡梅树。
还是那个地铁站。十一月的某一天,顶着袭人寒气与雾霾,我由此通向城北的昭觉寺。那天的千僧斋现场,四千僧侣身披蜡梅色长袍,静坐成排,气势令人叹为观止。近中午时分,阳光破云去雾,垂直大地,那么多声音共同祈福诵愿,所有的回向见证,似乎都指向法会现场周边的主角——蜡梅树。那一刻,专心致志诵经的僧侣全然不闻梅香。我随来来往往的布施者,在一个个僧侣面前放下零钞,双手合十祈福,出入安静。
事隔多日,想起那个宏观场面,想起一直伴随昭觉寺土壤的那些蜡梅树,之于花开花落,云来云去,树影婆娑,往往人类最热闹的时刻,万物照样以自己特有的孤寂生生不息。如果蜡梅树也有春天,我想她的台词应该会是——
不要以为我是世上最高傲的那一剪梅,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昭觉寺的墙里墙外,我活得如此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