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手,浙江温州人。近年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收获》等刊。出版有小说集《飞翔的骡子》《本命年短信》《第三把手》《文江湖》等,长篇小说《温州小店生意经》《一段心灵史》等。曾获《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非虚构作品奖、郁达夫小说奖等。
一个人,不管有没有病,有一个熟悉的医生是很要紧的,不要说关键的时候能用得上,就是平日里,没什么事,凑巧问个疑点什么的,也是好的。就好像手头有本信得过的词典,翻一翻,方便。
印象里,父亲是不大去医院的,我记得有那么一次,是因为前列腺,怯尿,没尿想尿,尿意满满也尿不出来,只好去医院刮了。术后,医生把那些刮出来的东西拿给我看,我说:“你可以给我父亲看看,给他一个教训。”医生说:“你父亲看了啊,他不相信,说怎么刮出的都是脚掌皮?”又说,“难道我们刮个前列腺还要造假?要蓄意扩大战果?真是的。这是笑话。”
那以后,我就劝父亲要戒啤酒了。父亲酷爱啤酒,爱啤酒过口时的那种快感,还说,啤酒肚有“干部范儿”。我说:“啤酒是最容易粘上前列腺的,就像尿垢容易粘便池的瓷砖一样,啤酒就像便池里的尿,前列腺增生就是那尿垢。”父亲说:“我知道的,尿垢也要靠时间生长的,等下次再影响前列腺了,我估计也差不多了。”所以,父亲都没有想和泌尿医生拉关系的念头,但他对牙医感兴趣。
父亲有一副天生的龅牙,闷在嘴里不明显,一说话就特别触眼。龅牙一般都比较稀松,不牢固,他又喜欢吃糖,甜残渣留在牙齿上,牙龈就会长年有炎症。他以前不注意牙齿的,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对牙齿突然就有了要求。拔牙、矫正、镶牙、做牙套,这些内容里,只有拔牙是可以立马解决的,其余的,或大或小都是个工程。所以,父亲对牙医很重视,有依赖,希望有自己固定的牙医,躺下,张嘴,都不用说什么,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一清二楚,还知道它的前世今生,多好。
牙医的好坏是很难说清楚的,主要是技术含量不高。旧时的牙医,为了炫耀自己的本事,也无非是晒一晒拔下的烂牙,可见没什么好说的。现在可能会好一点,设备先进了,材料优质了,技术也改进了一些,但要做什么文章,还是极其有限的,无非是配色怎么接近,镶牙怎么好看,如此而已。
牙医一般都能说会道,这跟伤科有点相像,没有直接的生命危险,医生才有心情开开玩笑。牙医也一样,这样,说话就成了调节气氛、与患者相处的基本功。我不知道父亲的牙医水平怎么样,问父亲,说,可以的,人说得爽。可以的,只能解释为没有比较,而说得爽,又算得上什么本事呢?最多只能算一种环境。我觉得父亲说的肯定不准,因为我们这里有一句话,说一医是救命的,二医是会小病看成大病,而三医是没病也会看出病来。这虽然失之偏颇,但也客观反映了医院的档次。父亲就是在三医看的牙。我曾经很诚恳地跟父亲说:“我帮你换个牙医吧,保证比你这个要好。”父亲拼命说:“不用,我都是老牙了,动不动要看,离家近最要紧,好走。”
我也有自己的牙医,是个上海毕业的博士,年轻人。我以为,牙医这个行当是不用越老越好的,牙医的经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拔十个牙和拔一百个牙有区别吗?而能分析、接受新事物,掌握新技术,才是好牙医。
我以前也体验过一个老牙医,居高临下地叫我张嘴,用镊子狠戳我的烂牙,好像自己是火眼金睛,一下就看出烂牙似的,痛死我了,我再也不会找他了。我现在的牙医就不是这样的,我也是让他看一颗烂牙,在下颌的最里面。他不是传统的“能保则保”,他想的是,补起来有没有意义。他说,与之对称的上颌已没了牙,它也失去了咬合的作用,留着还是个隐患,干脆拔掉。我觉得他说得对,欣然接受,一劳永逸。都说二十八颗牙齿是最圆满的,二十六颗又怎样?谁还会钻进去看一看不成?
父亲最近在做龅牙,而且非常热衷。我有点疑惑,烂牙是没办法,不弄不好用,龅牙又不是“后天”的,都龅了一辈子了,现在还要去为难它?父亲不告诉我,只说,有用。后来无意间在母亲嘴里掉来一句,说,他公司的老年支部,每月一次的学习,要他读报纸,还兼谈老有所为的心得,他认真了。我说:“读报对牙齿也有要求吗?”母亲说:“他不是拍了学习照嘛,都是我不好,多嘴,说这哪里是学习啊,伶牙俐齿的,别人还以为吵架呢。”噢,父亲一生平庸,从来也没有这样风光过,这的确是值得珍惜的事,我笑了,也理解了。
其实,人老了,身体的机能都退化了,具体到牙齿上也是,牙做得慢,恢复得也慢。在我的印象里,晚年父亲的牙齿是经常有事的,一会儿戴个牙箍,一会儿又镶个假牙。我们见过小孩的各种做牙,那是为了今后的好看,但老人常装扮牙齿,就怪怪的。因为牙看多了,父亲关于牙的话头也特别多,比如人出生时什么都有,就是牙齿没有,后来才长出牙齿;比如牙齿和骨头差不多,但骨头会风化,牙齿不会;比如牙齿长好后就不能再生了;比如牙齿是五官的门面,等等。这一定是他的牙医忽悠的,父亲听来都觉得很神圣,我们一听就觉得无厘头,无异于废话。但也有一些话是我不知道的,比如拔牙补牙可以医保,洗牙镶牙就得自费,牙套和种植就更不用说了,前者属于看病,而后者属于美容。想想也是哈。
父亲的牙医是自己找的吗?也许是,也许是挂号随机的,乍一接触,经不住牙医的花言巧语,天花乱坠,也许也对了父亲的口味,他就上心了,就自以为可以了。
我见过父亲的牙医。那天父亲电我,说:“今天看牙会比较迟,你来接我一下。”我那时还在单位上班,但父亲的电话就是命令,再大的事也得放一放,就去了。三医我是知道的,但牙科不知道,后来在一个车库上面找到了。一个大长间,外面是几排等号的椅子,里面是诊室,摆有八张躺椅。我先是老实地坐等,有一阵无聊了,就站起来看看。放眼望去,每张躺椅上都是张着的嘴巴,但父亲的龅牙最显眼,我一下就认出来了。也是这时候,父亲的牙齿看好了,他在起身的瞬间也看到了外面站着的我。
我看见父亲和牙医说着什么,一副“低头哈腰”的样子。他会和牙医说什么呢?在含蓄地介绍我?还是以这种方式和牙医拉关系?老人的自以为是经常是很弱智的,也是毫无道理的。我看见牙医朝我这边点点头。他其实不像个医生,倒像是弄堂里修锁配钥匙的老司。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就当他是一种不易觉察的招呼吧。而我,通过这一系列的观察,环境、场所、人物外形,我可以断定,这个医院对牙科是不重视的,牙医的技术也是一般般的。父亲之所以选择在这里,也许真的是因为离家近?
说话间,我也到了退休的年龄。我第一个想的是,我可以有充裕的时间陪父亲去看牙了,我要给他找个好牙医,路远点不要紧,我们提前约,开车去。有一天,父亲打电话给我,让我把他送到“南阁”。我说:“你去南阁干什么?”他说,那个牙医也退休了,他现在的诊所就在南阁。
南阁在市区的边缘,是我们这里最早的住宅区,迄今都快有三十年了。这些住宅区,最大的问题就是停车难,最小的问题也是楼难找。父亲之前一定来过,因为不好找,才让我送他过来。我们开车在那一带蜗行,路边停着一溜车,而另一边,也都是各式代步车。这里的组团是以树木命名的,比如樟比如榕,楼栋也是以水果命名的,比如柑比如橘,记性不好的马上就混淆了。楼栋的安排也没有什么规律,我们只好在那里乱转。这也许是我们的问题,而对于原住民来说,规律不是问题。
牙医的诊所在某栋的一楼,这些住宅区老人多,生意一定不错。我把车停在外面的路边,再把父亲送到里面去。父亲今天是来校正牙套的,是一个三连套,大概是吻合得不太好,听他讲话都有点不利索。我大致向牙医了解了一下,是那种石膏复合模,要正负翻铸才能成型。这不是仿青铜器的方法吗?我心想,虽然也反映出工匠精神,也呈现出精雕细琢,但用在牙齿上总觉得是落后的。当然,对于牙齿,我是外行,说不上具体意见,我只能回到路边的车上等。这期间,我的车挪动了三次,有人觉得我妨碍了,我就移一下,没影响了,我又倒回去。大概过了一小时,我看见父亲笑吟吟地从里面走出来。
父亲的笑是对牙医的满意吗?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不是。他只是满足于这种形式——有专人为他看牙的形式。回来的路上,我还是动员父亲换一个牙医,他拼命摇头,说这样不好,说都是自己来麻烦人家,人家却不厌其烦地给他服务,他是很感激的。又说,都是这样的,都要反复校正,有哪里不适,自己克服一下就是了。我哭笑不得,不知说他什么好,我只能说,他是一个与人为善的人。
过了一周,父亲联系好,我们又来了一趟南阁。这一次,我有点熟悉了,到了那里路边正好有个空车位,我跟父亲说,今天运气好,我可以陪他一起进去。
到了里面,诊所的门拉着,我问父亲:“你是不是记错时间了?”父亲说:“约的就是今天,就是现在。”他掏出手机给牙医打电话,没人接。他不相信,再打,还是没人接。我说:“他不会不认得你吧?”有些人,陌生的电话是不接的。父亲训斥我说,不可能。我说那我来打打看,他要是不接我们就走。我从父亲的手机上翻来牙医的电话,用我的手机打了一下,不到五响,电话就接了。我也不说别的,说:“是牙医吗?我父亲约了下午来看牙的呀,你现在在哪儿?”牙医拼命噢噢,说,刚才坐着无聊,就到附近转了转,马上来马上来。我看了一眼父亲,不响。
牙医踢踢踏踏地过来,说:“不好意思啊。”然后拉卷门,开风扇,让父亲赶紧躺好。今天的内容接上次,继续调试牙套的舒适度。我不用坐车上等,就顺便站在一边看。
上次,牙套摁下后,只能说是大致可以,贴合度怎么样,咬得踏不踏实,边边角角有没有刺,唇内有没有异物感,都要慢慢地调出来。他用的是“研磨剂”(我自己想的),具体叫什么不知道,就是在牙齿上涂上一点,然后戴上牙套,经咬合后再取出,检查哪里的划痕最重,就是需要调整的地方。这方法现在还有用,但多半在机械模具上。有什么办法呢?姑且理解为简陋和落后吧。
回来的路上,我突然问父亲:“你那天拉着牙医,指着我,态度憨憨的,在跟他说什么?”父亲说:“说什么?没有啊?”我说他肯定有,我看他那神情就知道有,不过,牙医看见我没反应,说明他不在意,我倒是无所谓啊,但他肯定没把父亲当回事,或者,他对客人都不怎么样。
后来又有一次,也是父亲约了牙医看牙,我们去了一看,拉门又紧闭着。门口倒是贴了一张纸片,写,家有急事,暂不接诊。我们无奈,无语。比方说,他贴了这纸片没错,但那是贴给偶尔串门的人看的,他既然贴了这纸片,那为什么不给约好的客人回个话呢?
这事先这样翻篇了。父亲最后也没有约上牙医,不是他“幡然醒悟”了,而是他出了点意外,摔倒了。他一向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比一般的老人好,耳聪目明,身板健朗,还东走西走,想不到也会摔倒。据他后来描述,都好好的,就莫名其妙地摔倒了,而且还摔得特别猛,挣也挣不住,手上拎着的几个鸭蛋,也不知摔哪里去了。幸亏路边小店的主人看到了,扶起了他,看看手脚都能动弹,也没有哪里摔破,就是嘴唇上有些血,估计是牙齿磕的,觉得不要紧,就拿了张凳子让他坐一下。
父亲后来是自己走回家的,说明没什么问题,他没有说,让母亲也不要说,但第二天他就躺倒不起了。我要送他去医院看看,他说,没必要,躺两天就好了。我捏捏他手脚,也辅助他翻翻身,没发现什么剧痛的反应,还算可以。我请了内科的朋友来家里检查,看看眼睛,问问吃喝拉撒,主要是反复量了几次血压,朋友自言自语说,血压都好的,说明里面没怎么摔坏。后来我把朋友送出来,朋友问老爸多大年纪了,我说八十多了。朋友说,就好比一辆车,开了几十年了,看似没什么问题,但突然哪一天一碰,就算基本的框架还在,里面也会像洗盘了一样,那些螺丝啊部件啊都会松掉,就是这样。我懂朋友的意思。
都说老人就怕摔。父亲看似没什么凶险,但人是每况愈下的。躺着像睡觉,靠着也蔫蔫的,也不想起床了。有一个细节很能说明问题,他以前洗脸是很注意擦耳朵的,生怕耳朵的里面后面藏着污垢,现在可好,洗脸就随便一抹,说好了。还有,他自己要求去买个方便马桶过来,说放在床头,万一你们不在,可以自己解决一下。自然,有关牙齿的事,就不再说起了。对于身体,牙齿是多么地无足轻重,但与不舒服的牙齿朝夕相处,那也是度日如年啊。我对父亲说,反正他现在都在家,牙套就拿掉算了,人也轻松一点。他说,不,现在躺着不自觉地会张着嘴,牙套不戴会很难看,会吓人。我无语。
父亲躺久了,我是既忙碌又无助,感觉没有个头,很无聊。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父亲这样躺着,慢慢地,他的社会关系,因没有了接续就会消亡得很快,其实也不好。我想让大家知道一下父亲的情况,或将这些关系暂时了却一下,也算是谢谢大家之前对他的关照。如果有朝一日父亲重新出来,那也不矛盾,再续也不迟。
那些亲戚朋友,是自不必说的,他们各有各的渠道,会很快知道的。父亲的公司也一样,一段时间没了音讯,他们就会打电话过来。我说的不是这些关系,是另外一些关系,当然是我觉得应该去的,也许别人会觉得多此一举,也许父亲也不同意,但我觉得还是去一下好,是人之常情。
这事我问了母亲,母亲说,他有什么社会关系,公司算不算?我说那个意思不大。我让母亲把父亲的日常捋一捋,母亲就事无巨细地一捋,我再把母亲捋的提炼了一下,择出了有点意思的几个。
第一是废品站,父亲为了应对公司的学习,就让我订了几份报纸给他,有日报、晚报、老年报、《参考消息》,还有他觉得有名望的《光明日报》。每天这么多报纸,就攒得很快,每个季度,他都要将旧报送到废品站去。现在父亲不能去了,我想,几个月不去,废品站的人也会念叨起他来,那个送报纸的老人好久没来了,会不会有什么事?是不是?我就去了废品站,向他们描述了父亲的样子,他们马上就知道了,说,怪不得。说,他们跟他说了,可以定期上他家收的,他坚决不同意,说几斤报纸没有名堂的,还让他们跑腿,不好。他们还说,我父亲最爽快,每次称报纸,比如二十五斤,我父亲就会说算二十斤,说他们小生意,零敲碎打的不容易。
我又去了巷口的复印店,父亲学习的发言稿就是在这里打的。我一说,那个小姑娘也知道了,说:“我其实跟你父亲说过,那些发言稿还是记在本子上方便,不用打,打还要校对,你自己也麻烦。你父亲说不行,要打,说万一别人要,还可以多印几份。”小姑娘又说,“你父亲很认真的,都自己校对,其实老人校对漏错是很多的,但他改两次就不改了,怕麻烦我。我跟他说没关系的,很方便的。他就说,不改了不改了。”
我又去了附近的菜场边,这里上午人多,下午就没人了,有一些小摊是下午出来的,我找的是父亲定期去的修脚摊。摊主其实是个“唐氏”,年纪不大,不算很严重,可以简单地交流。我跟他说了父亲,他想不起来,说:“你把脚给我看看,我就会知道。”我来了兴致,还有这特异功能?就脱了鞋,把脚递给他,他一看就咧嘴笑起来,说:“你父亲的脚趾很特别,你跟他一个样。”我第一次听说脚趾也会遗传的。我还从他那里得知,父亲的脚皮很厚,尤其是脚后跟,厚得特别快,冬天还会开裂,所以要及时修。他还说父亲有灰指甲,又厚又硬,每次要刮半天。最后,他眯起眼咧开嘴,指着自己胸口的牌子给我看,说是我父亲做的,是那种开会用的“嘉宾证”(可能还是我用过的),里面嵌了张小卡片,上面是反复描粗的几个字——智障人士、自食其力、请多关照,三行排列,整齐醒目,他很得意地挂在胸前。
最后我去了那个路边小店,就是我父亲摔倒、被人扶起的那家。这倒是父亲之前交代过的,说要谢谢人家。他起先说要写张感谢信,贴在那个店门口。我忍不住笑起来,说:“现在哪还有送感谢信的?送去了还让人别扭,贴起来难看,不贴你不舒服。”父亲不理解,说:“为什么难看?”我是拎了两瓶本地的“老酒汗”去的,不贵也不贱,接受起来比较舒服。店主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师姆,我说酒是我父亲执意让我送的,一定要她收下。她就明白了,忙问我父亲怎么样。我说没事,应该无大碍,躺一段就会好的。老师姆说,她当时也是慌了,见他嘴里出血,就拿了块抹布让他捂着,后来想想也有点担心,这抹布擦桌子擦灶台,会不会破伤风啊?我说当时你也是着急,没想那么多,现在看来,破伤风是没有的,可以肯定。老师姆说,这就好这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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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地方过来,基本上把父亲的一些关系交代了一下,算是感谢大家,也顺便给大家报个信。大家都说要过来看我父亲,我都婉言谢绝了,说他自尊心强,怕自己给大家留下难看的印象,心领了。大家也都理解,说,我父亲是这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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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