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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 男:从房间走向自然有多远

发表时间:2023-02-22  热度:
  《从房间走向自然有多远》,是我生活和写作的世界,走出房间,就是辽阔的自然景观,尤其在我的云南,保持着地球人最向往的原生态物种和山水风貌,我每年都有大部分时间,沉迷于房间外的世界:云图和绵绵群山下的大地,是人类的居所,也是一个写作者必须触入的魔幻世界。

——海 男

我更多的时间生活在房间里,一个写作者需要足够多的安静和时间,像一只黑蜘蛛般织网。每一次织网就是序言开头,从第一根丝线开始,我试图去接近一只蜘蛛侠吐出的那纤细的丝线,我知道所有丝线必须从第一根开始。然而,黑蜘蛛网的隐身术是玄妙的。往往是这样,当我们偶尔抬头看见它时,网已经织完了。去寻找它吐出的第一根丝线是艰难的,而且这个念头刚升起,又被别的现象分心了。

一颗心要容下多少自己从时间问题中涌起的念想,又要容下多少念想的转瞬即逝?尽管如此,只要跨出房间,你的幻想意念就敞亮了,哪怕是一个个阴雨绵绵的时令,你也同样能跨出限制自己生活的区域。从房间走向自然有多远?当然,房间本就是你身体中的自然,从卧室到书房,这是留下我痕迹的小世界,它们在半世人生中收留了我的味道和疲惫,同时也收藏了自我活动的蛛丝马迹。从儿时,我就以自然为天下,记得随当农艺师的母亲生活在一座小镇的三个永不磨灭的场景:门口的小河,那条河是从天边来的吗?那清澈见底的水下可以看见细小的鹅卵石,夏天,我们赤脚在小河中摸小鱼虾,有各种舞动着小身体的鱼虾穿过手心,它们似乎都不会长大,也许那些长大的鱼虾被捕手带走了,或许它们顺水漂泊到更大的江河中去了。在幼年的时光中,所有在小河中所看见的穿过指缝的小鱼虾,都是精灵,在五岁到十岁的时光中,整个夏季我们都赤着脚在小河中行走,小河岸上是稻田,数不尽的蜻蜓在稻田上空游历飞行,我们的兴致突然间就从小河移动到庄稼地里,这是炽热的夏季。蜻蜓们迎着阳光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的飞碟,然而,它们却就在视野之上在我们迎面去追逐的时间深处,有时,我们因追逐会突然陷在稻田中,伸手就捉到某只栖在鹅黄穂尖上的蜻蜓,于是,我们就骄傲地从泥浆中拔出脚来,将那只蜻蜓举过头顶,炫耀着我们的战利品,一边炫耀一边却又将那只蜻蜓放生了:或许是感觉到了那一只捏在手中蜻蜓双翼的透明单薄感,害怕它失去翅膀再无法飞起来。悲悯是天生的,不需要后天培养,当你面对一个生命的存在时,你会升起莫名的冲动,不要伤害到它。我们捕捉到手中的一只只蜻蜓,又被我们放回了天空。这就是自然,启蒙了我们的良善,让我们能在它的存在中感受到生命的原生状态。

在云南,离不开变幻无穷的云絮,这是我走出房间后的日常美学。无论是旅行隐居写作,都会忍不住抬头看天象。用自己的目光在拂晓后,观测云空的变幻几乎成了我的习惯。我属于西南方,属于河流砾石、古道云雾,属于原始热带雨林,属于江河山川盆地丘陵村舍的原乡:这就是为什么,我蜷曲在水边洗衣服又站起来。我深信,在我写下的所有句子里都闪烁着自然而原始的味道。此刻,雨又来临了,带着蜜蜂的透明翼。而那些充满了暗香的玫瑰,在房间地角,永远撼动了孤独,并为此凋零或绽放着。自然以它的元素从古至今,都与我们为邻而相伴。

那是我发现一只蜂巢的时刻,每当看见野蜜时,就会在舌尖上沁入了甜蜜。而当你看见蜜蜂时,就能判断在你的周围有野花绽放的区域。这时候,已经来到了错落的丘陵地带,在云南,有盆地就有人居住,盆地也就是坝子。有盆地,四周就是随坡地而渐次上升的丘陵,随同海拔高度,各种自然生物体也会随之而来,它们仿佛在史前史中就早已存在了。在云南元阳的梯田中,最先听见的是水声,我走过很多座村庄,我也经历过很多次的季节干旱期。那一年的春季,是云南最干旱的季节,春天来了,夏季将紧随而致,田野山川的农人们都在打井,为了春种。空气仿佛飘忽不定地沉迷于干燥剂中,多雨的云南啊,为什么天空中无法飘落下一滴雨水?我来到了元阳梯田,车子从热谷往上走,环绕着一座大山走了很久,就看到了车窗外的梯田,这是世界自然遗产地之一的元阳。

水声哗啦啦地穿过梯田而来,震撼着耳膜,我有些惊奇,在干旱的云南能听到水声,而且这不是来自江流的波涛汹涌。我下了车,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座哈尼人的村寨。我想急切地从小路奔向村寨,然而,去村寨必须穿过这一座高低起伏的梯田。我脚穿一双平板胶鞋,每次出门都要选择鞋子衣装:因为要走很多路,要遇到无法预测的天气变化;因为要遇上峡谷、沟垒、村舍,还要穿过野生灌木,有时候在迷雾中会身不由己地走进一座看不到尽头的原始森林;因为一双脚要穿越复杂的地理环境,要历尽想象中的或者超越想象力的艰辛之路……在云南,只要你走出房间,远离高速公路,就必须为自己准备好一双鞋子。有一双好鞋子,可以像精灵们一样纵横穿越自然的时空吗?我曾经在怒江大峡谷,看见一头羚羊跃过了一道横隔它身体的峡垒,世界的距离有长有短,有些阻挡你的距离是可以腾起身体就跃过的,而面对我们身体无法穿越的距离,我们只有绕道而行。这两种穿越都与速度有关,勇猛者腾空而起后,就缩短了距离,那只羚羊战胜了自我,心力上升,对自己有了信念,想去征服更远的距离。而绕道的羚羊们虽然缓慢,却领略了漫长距离中的风景和旅程的艰辛。我走过许多路,遇到很多意外的人或事,只要出门,穿上胶鞋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我会远离高速公路。

现代人已经无法离开高速公路和互联网,前者是速度。激情与速度是现代人沉迷的世界,激情用来支配速度,而速度用来载动激情扩展出去的视野和版图。那些用青春和勇猛之力驾驭速度者,正在21世纪的高速公路上穿越人类命运的隧道,他们年轻的脸带着天真和梦想,离开速度他们就会萎靡在沙发和水泥钢筋公寓深处,只要有速度,他们就会生活在远方。再就是互联网,它让无数人突然之间失业,不知所措地带着迷惘的神态奔向网吧,在城市的各种网吧里,你会看见那些沉迷于虚拟角斗的战士,这些青少年坐在里边,像空心人移动着鼠标,穿梭于硝烟弥漫的游戏之战。

在奔向远离高速公路的乡村公路时,速度突然间就慢了下来。现代人死于心梗脑梗的人增多,可能与快速度的奔波和焦躁症有关。而当你终于嗅到了四野上谷物生长中的味道时,速度驻于这空旷的盆地和脚跟下的泥土。一个人的鞋底上如果长时期没有来自祖国大地的尘埃,那么这个人的内心一定会很孤独和焦虑。这两者都是现代人身体中携带的疫情,另一种疫情或许比近些年在全球大地上流行的新型冠状病毒更可怕,那就是失去了根须,像漂流瓶不知道该寻找到哪一座陆地才能上岸。

所以,我在寻找中慢慢地走向了大地上蚂蚁们筑梦的地方。那一天,天空中突然增加了一束束铅灰色的云絮状物。在远离高速公路的地方,天空很低与大地万物连成一体。你走在尘土中时,噪声与喧嚣都消失了,与之消失的还有妄念和道不尽理不清的网络线。如果在暴雨来临之际,看到一群蚂蚁们在拼命地奔逃,你就在情不自禁中寻找到救赎自我的密码:那就是感受到生命的意义,重新感受来自四野的天象和地气的,彼此之间的信仰和慈航之路。一个缺乏信仰的人很容易就会在遇见黑暗时看不到光热和速度。信仰是什么,它是从内心上升的某种有温度的冰冷和热烈,我认为这两种温度足够熔炼我们通往过去此刻和未来的道路。而一个人从房间走向自然的方向,也是带着信仰出发的路线。看见蚂蚁奔逃时,我们也自然会在狂风暴雨来临之际,加快速度。然而,我们的速度根本就赶不上天空之轨迹的变幻莫测,几滴雨刚落下,倾盆大雨就来临了,那一天我们爬进一座废弃的老房子中避雨。我们的心狂跳着,几个人站在老宅中还在研究着这房屋的前世今生的时间,这时候,我们已经完全忘却了人世间曾经亲临的许多大大小小的事件。

建筑从来都记载着人的呼吸和过往史。我们不经意间在暴雨中看到了坍塌的外墙上有一道木格子窗户,如果细看就会看见细细的花纹,还能在潮湿的空气中嗅到沉香般的腐蚀味道。曾经在此居住者迁移出去了,到不远处的村舍中去了吧!我这样想着,便感受到雨住以后外面庭院中的花香,一棵石榴树应该是上百年了,它的皮肉已皲裂开,此刻,我们都从屋檐客堂走了出来。在墙角竟然发现了一只红色的绣花鞋,有人就惊叫了起来。这悠悠荡荡的庭院深处,仿佛所有物件都消失了,只留下了这棵近百岁的石榴树还生长着绿叶。最后就是这只红色绣花鞋了,有人问,另一只去哪里了?说这话的人找遍了整座庭院,也没有再发现另外那只红色绣花鞋的踪迹。围墙半坍塌,有仙人掌在土墙上生长,雨完全停了。我走到那棵仙人掌面前,看到了一朵红色的仙人掌花朵。近些年,对于红色,我有一种着迷的状态,仿佛凡是红色的景物和衣饰,都能替代我的灵魂去燃烧或者去迎接一场场焰火。

这朵红色的仙人掌花朵,盛开在这座诡异的老宅墙上,让我有了想象的空间。这土墙中原来是不可能长出仙人掌的啊!那么,它是从哪里来的?就像另一只绣花鞋的消失,这些都是来自空间的问题和追问,然而,有些谜底永远永远都是没有答案的。而且,我们也不可能在此久留,走出老宅,时空被改变了,这就是生活和自然的融合体。我们走上了另一条雨后的小路,天空出现了彩虹。

看见彩虹,突然间,之前那些诡异的现象消失了。人世间万物生灵都有各自的位置和命运的安排,有些树长在斜坡高岗,有些树生长在村口和庭院。迎着彩虹,我看见田垄上出现了一群白鹭:对于白鹭的爱,就像我在画布上涂着翅膀和雪白的羽毛。第一次看见白鹭,是在旅程的中途,我们从高黎贡山终于走到了山脚下的刹那间。夜宿南方古丝绸之路的高黎贡山南斋公房,像是夜宿千年以前的一种古老的器皿中间。我们在寒冷飘雪的海拔三千米之上的山间,几十个来自俗世的持不同身份的旅人,跟着马帮,一路上从山脚下往上走。这座山有两种历史痕迹,它是源远流长的南方古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滇西主战场的硝烟弥漫之地。所以,我们往山上走,还看到了战壕,但已经没有了血肉之战的腥风血雨。宿于寒凉的高海拔深处,就像是宿于千年的史卷,万千植物动物在其中穿梭,经历了惊奇和想象后,我们在曙色涌来的雪花纷争中下山了。

山脚下是田园风光,是我最喜欢的泥土上生长的早春二月。突然间,有翅膀掠过的旋律声,抬起头来,是一群白鹭。天啊,这境遇如此奇妙,我的脚不再抽搐了,我的腰直起来了,我的眼睛又变明亮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白鹭,它们成群结队地在高黎贡山脚下的田野上栖息飞行着。白鹭是我见过的最美精灵之一,它喜欢人间的庄稼地,如有池塘,它们就在水边饮水游击微波细语。在高黎贡山的田野上我见过的最多的白鹭,正待春种还没来得及翻耕的田野深队,它们成群结队地私语恋爱。我们从脚下小路往前走又看见了成片的油菜花。又遇到了蜜蜂嗡嗡嗡的飞行,它们飞得很低很低,才能采到花蕊。这就是走出房间的生活,每次出门,我都要穿一双系鞋带的高帮胶鞋,因为我去的地方,变幻无穷。

出门后必须设法一点一点地离开高速公路,唯其如此,你才会看见惊奇和诡异的大自然。那一天,又是猛然间抬头,就看见了一条碗口粗的大蟒蛇,头顿时一阵眩晕。才发现四野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野生灌木丛,有时候出发为了去看历史。逝去的时光总会为我们保存下来每段时间稀罕的遗址。这一次我应该去看一条江,它的名字叫金沙江。我出生成长地离金沙江很近,在幼年无畏无知时,曾随父母在金沙江“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对于这条岸的灼热我是有记忆的。那时候,江岸边开满了仙人掌和橄榄树花,还有木棉花。这三种热带植物几乎在我身体中一直坚韧地成长着,它们似乎不会枯萎。从那片灌木丛向前行走时,我已经开始了写作。

我们从另一片区域去看金沙江时,我眼前又出现了仙人掌,它像巴掌伸展开的绿色肉果弥漫着多汁的液体,而它的花冠红得像庆典时的礼花,更像村姑绣出来的红色,那些红有我们血液中的热烈和反复无常的梦想。橄榄树上的绿果是可食的,我们爬上树干,男孩子爬到了顶端,我只爬到了树的中央就不敢再往前爬了。坐在树丫中央我们便开始摘橄榄。边吃边摘的场景现在还能想起来,橄榄树就像是我们的摇篮。木棉花几乎开遍了视野中金沙江的岸边,它们需要强烈的阳光才能在挺拔起肢体时向上生长。那些硕大的木棉花朵啊,我无法去礼赞它的美。我站在树下仰起头来,我够不到它的花朵,因为树太高大。它的花朵是为众神和俗世而盛放的,所以,与一种花冠保持距离的神秘感也由此诞生了。

脚下是望不到尽头的灌木丛,这是一片由低逐渐上升的高岗,走完这片灌木就能看见金沙江。一条江的流向是辽阔的,它从不受到地理和版图的限制。一条江在每一个版图区域都会历现它不同的形象,因此,我们要越过眼前的野生灌木丛,去看山下的金沙江。朝上行走时,看见了那条盘旋的巨蟒,它移动身体的时候很慢,仿佛它也在边爬行边观察世界的变化。我们屏住呼吸,在几十米之外是那条巨蟒,对于它的降临,是惊奇也是惊悚,此生还是头一次在野外看见这样活生生的巨蟒,当然,之前也在野生动物园看见过。然而,那是居住在有围栏的巨蟒之笼,它们被人类从自然界中载往城市时,已经失去了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无法说出每次去野生动物园时的感受:确实,为了让人感受到除了人存在本身之外的生命,人类费尽了艰辛在大自然搜寻动物圈的生活之地,才将它们带到了动物园。这也是为了让人了解生命存在的另一种方式,因为人本身的视野受到许多限制,我们不可能都会在自然中遇到各种来自书本的动物圈,所以,城市就有了动物园。孩子们乃至成年人都会在假日跑到动物园中,隔着栅栏看动物世界,是有安全感的。而在这片逐渐上升的灌木丛中看一条巨蟒移动着身体,它的身体该有多少能量才能盘旋于这山岗上的荆棘,每一丛灌木都有尖锐的刺,我们的身体是有防范的,而这一条赤裸裸的巨蟒,它途经中被荆棘划破皮肉时也是会疼痛的。

目送它消失在看不到尽头的灌木丛中后,我们又开始朝向上的路行走。谁也无法猜测这条巨蟒带着绿褐色斑纹的肉身到哪里去了。世界本身就是一个秘密,每一种生命行踪无法逐一解构,然而,我相信,它是自由的,它带着被荆棘划破的创伤,正去寻找它的旅伴。而我们从灌木丛中的一条被人走出来的小路上,终于看到了山下的金沙江。我的衣服鞋子上再次挂满荆棘,我们来不及歇脚就往山下走去:金沙江从一片石灰岩中穿壁而出,我看见了它的伟大和孤独,听见了它扬起巨涛又落下去的咆哮。

走到江水边,便坐在一块岩石上,只有在这一刻,心绪才安顿下来。这一刻,似乎有足够的时间用来与江水私语,也可以慢慢地摘下衣服鞋子上的荆棘了。对于我来说,这样的时光是用来忘却的:我忘却了露台栏杆上的锈蚀色,早就想重新换新栏杆了,但一直没有时间,而且有纠结,当阳光照在锈色的围栏上时,感觉到一种想画下来的冲动;我忘却了与人相处时的某种意义上的距离,这些从生活中散发出来的气息,足以说明人性是复杂的,人与人之间的事也是在雾中进行的;我忘却了母亲日渐衰竭的身体,每次去看母亲,都会发现她又老了一些,毕竟她已经九十多岁了,我无法设想自己的命数,也不敢去构建自己如果能活到九十多岁的模样……坐在金沙江边,我忘却了这些缠绕我的思虑。如此宁静致远,这是我们穿越了看似无尽头的灌木丛带来的气象。其实,世界的尽头就是每一次的抵达。江水涌上岸,我们终于感觉到饿了,便开始寻找有炊烟升起的地方。

小时候在各种家用电器还没有进入家庭生活时,父母亲教会了我们使用火柴点燃炉子里的柴块,从那时开始,我们就知道火可以煮饭。这种常识得到延续,我们也知道了有炊烟升起的地方,就能寻找到食物。离庄稼地很近的地方,离烟火也就更近了。每次往村庄的方向走,往往是我们从山岗河流走出来的时间,有时候,我能感觉到离开房间时的脚步声越来越狂野,恨不得马上离开城市的斑马线,离开架在空中的一座座立交桥,离开堵塞的城市核心区的路,就像我每一次从洗衣机中取出衣物,是的,衣物总带着浮尘和污渍,每次将衣物放洗衣机时,总想看它们怎样在白色的洗衣液中旋转搅动,总想看泡沫怎样在旋转中消失——这是一种来自城市中的,一个人的现场生活。每次晒衣,总要看见天空中飞来的鸟是否会看见我的生存状态,总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忧郁。

尘土是那么干净,哪怕路上有许多风化的和新鲜的牛羊粪,哪怕麦秆草、猪草铺满了小路,在我的感官中仍然能感觉到这条通往村寨的路是一条通往大地宫殿的路。特别喜欢抬头就看见青瓦土坯房,刹那间路边的各种青草野花都是我生命中相遇的时光,奔向一座村庄,就是我诗歌中的某句话:我的原乡是一盆火。所以,在饥饿时寻找到从青瓦屋顶上升的袅袅炊烟时,我已经在人间生活了很长时间,我已经远离开虚名浮尘并寻找到了生命的本质。

火塘是埋下火种的地方,在远古,都要在火塘中保存火种,那时候没有火柴打火机,远古的人们是从石头和香草中发现了红色的火种,并引进了筑居山洞,学会了烘烤和煮沸食品的技能。然而,每一次搜寻火种都需要祈祷和偶遇,在那些冰川运动之后的大地之上,具有生命体的万灵才刚刚寻找生存的契约,他们走出了栖息的原始洞穴,学会了织物和筑居,同时也搭起了火塘。当我们围坐在火塘边时,每个人都在饥渴中盯着炉架上烟熏出的肉,从土坛中倒出的米酒……每个人都在剥着玉米,吃着从火塘中烤熟的土豆,每个人都端着大碗里的酒,都想大醉一场。火塘边的原生自然展现出村里人的生活,他们喝从家门口流过的山溪水,女人头顶水瓮,身体中的平衡力那么稳定。家里不需要冰箱,可食之物都是在庄稼地里劳作后,顺便就把瓜果蔬菜采撷后背回家的。古老的村舍似乎远离着高科技,尽管如此,互联网还是遍及了村村寨寨。现在,村里人已经用上了手机,在手机中卖各种农副产品。只有那个坐在家门口的妇女,还在慢悠悠地绣花。她看上去很安静,正在绣一对比翼鸟儿,我走上前,这是她想象中的鸟儿吗?坐在她旁边的石凳上看她绣花,门口有三四个石凳,她说,从前,这一只只石凳上都坐满了绣娘,她的婆婆奶奶母亲都是绣娘,后来,她们老了,无法穿针线了,从前绣娘们都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从前是一个绣花针眼一根线,穿过了绣娘们的世界。

从前很远吗?是的,从前就是回忆,有些回忆就变成了传说。从前是谷物的天下,又重回元阳哈尼梯田,秋收以后,梯田会有一段漫长的休眠期,这也是梯田最美的时刻,许多摄影发烧友们最喜欢在这个时间进入哈尼梯田。自然的景观有些是宏大的主题,一旦它们获得某种声名,慕名而来的人们就会为传说中的景观而来。在哈尼梯田未申报世界自然遗产以前,我就无数次地闻着空气中的风声鹤唳而来,风的记忆推动着波涛,那个冬天我来到梯田中是为了看梯田中的野鸭。风告诉我,是时候了,你每天站在窗口是为了等待出发的时辰,于是,我听从了风的召唤,冬天去哈尼梯田看到的是梯田中的水和野鸭们的群体活动。于是,择日后就出发了,所谓的择日就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突然翻身而起收拾好行装,将记事本放在旅行包一侧,去自然界我会选择柔软的双肩包,而当我乘高铁飞机时才会使用箱子。简言之,箱子朝着城际线奔去,奔向高铁蜂拥的人群奔向飞机的安检奔向云空,又奔向某座陌生的城市,箱子里每件衣物都叠得整整齐齐,不会多一件也不会少一件。双肩旅行包则将陪伴我们离大地山川盆谷江流村寨越来越近,包里有指南针、药品、创可贴、笔记本、书、钢笔、简约衣物等等。从箱子到双肩包就可以发现我们不一样的旅行所抵达之谜。

从出发到抵达需要很多等待的时间,包括对于心绪季节和身体的等待。从房间里走出去时,一旦我穿上牛仔衣裙,高帮胶鞋,头戴布帽,我将抵达的地方将是远方碧色中的自然,而当我拎上手提箱,脚穿马丁鞋时我去的地方是另一座国际化的城市。在我看来,所有的城市都是雷同的,在城市核心区域无非都是大型购物中心,酒吧餐厅。只有自然是不可雷同的,北方和南方不一样,正是山脉走势和地平线的海拔改变了一切。冬日的元阳梯田就在眼前,我品尝过来自梯田的红米和野生鸭蛋,现在,我的胶鞋正从上而下走进了梯田,那么多的野鸭在梯田中来回游动,因为梯形的田垄很安静,没有人会在这里掠夺并发生战事。也没有人会在此抢劫,包括那些田埂上的野生鸭蛋,游人走上去伸手摸一下温度,又走开了。但有镜头已经悄无声息中对准了梯田上的世界,野鸭们在水中游戏,这是它们看上去安静的时光。镜头在拍这些人类的农耕生态下的水景,这些从山上树根下沁出的水,总能形成溪流按照祖先的布局流入梯田。在品尝过哈尼梯田的一年一季的红米和野生鸭蛋之后,我仿佛又溯源而上遇到了那一群群在千年以前因战乱,从青藏高原逃亡而来的先民,他们就是现在的哈尼人。

哈尼人,一个迁徙而来的神话。他们来到云南的红河流域,在澜沧江畔开始了筑居农耕生涯的序幕。在咀嚼哈尼梯田的红色大米时,我感觉到了这是千年以前的味道。现在许多地方种植的水稻有两季三季,而梯田上的水稻只生产一季。这一季从插秧的五月到秋收的十月,所以,你尝过了这红米后就会相信,万物生,需要时间。一个秘密魔法,倘若失去时间的孕育就不可诞生惊奇。在哈尼梯田的冬季看梯田上的水看水中的碧云时,也会观赏到野鸭们的生活。五月插秧以后,夏季降临,这是被日光和雨水照耀的梯田景象,在不同的时间进入梯田,你都会看到梯田上的稻谷由绿变鹅黄再结穂变金色的景观。割穂子的时节,是壮观的,所有到外地去打工的青壮年都赶回故乡,这是他们的庆典时节,哈尼人拥有自己的宗教,他们有插秧节、新米节等等,门前的水和树,山上的岩石都是哈尼人敬仰的神。

如今,获得世界自然遗产声名的元阳哈尼梯田外有许多客栈,住满了摄影发烧友。他们肩背沉重的摄影器械而来,准备好了便住客栈,捧着照相机,静候在各种光泽弥漫下,等待着最理想的光影。我看到了他们的长镜头支在山坡石凳上,这是现代人寻找的自然景观之一。我看梯田,从收割看到插种稻花香,在不同季节,哈尼梯田都有难以言说的场景:在刚收割的稻田里,老人和幼童在田里拾穗,妇女们是最辛苦的,她们背着捆绑好的稻穗回家,男人则负责割穗,因为梯田从高到低,又从低到高处,所以,只能人工收割,机械化器具无法为梯田服务。割穂仍然像千年以前,人们挥舞着镰刀,秋日的阳光斜照着一把一把弯弓似的镰刀,看上去镰刀显得锃亮。

每每品尝到来自哈尼梯田的大米时,就会想起洒落在梯田上的汗珠,这不是凭空想象。在收割的稻田深处,我看见了每张脸上的汗水,人的身体是有毛孔的,上苍让俗世劳动,就是为了蒸发人身体中的汗水,这也是现代人说的排毒养颜方法之一。自然醒来了,只要往泥土中撒一把种子,就会生长。农具是庄稼人的乐器,劳作回来后,他们会将农具挂在墙上。

从房间走向自然之路弯弯曲曲,在城里待一段时间后,心就会开始慌乱和忧郁,这是城市病。这时候,就想逃离出去。往外逃的人们很多,周末假日,各种车就像甲壳虫般簇拥出城,所以,乡野民俗便多起来。自然是地球人无法脱离的地方。那夜,我跟随一帮时尚族将车驰向一座山岗就不再往前走了。他们是有准备的,这帮年轻人从越野车厢中取出野营帐篷时,我有些惊奇,因为之前并没有说要在外搭帐篷啊,在我睁大了眼睛时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这些年轻男女是从出生后就开始搭积木糖果木房子而长大的,他们有很强的动手能力,与他们相比,我仿佛还活在另一个世纪。

当他们动手搭营地帐篷时,我看见了不远处的一条溪流,是从山那边流过来的,我还看见蕨菜嫩茸茸地向上生长,再将目光移过去,我还看见了一片野生的柿子树和桃林,虽然桃花已经开过了,我还看见了一大片山地的萝卜正在生长,这真是好地方啊,有水有果木有菜地:无论时代怎样的变幻,互联网怎么织出网络覆盖住我们的现实生活。然而,只要越过城市的斑马线和天际线,我们仍然在选择古人的生活方式:只要寻找到了水源地,就能筑居,这是第一个现实。当然,我看见了野外蓄电箱,野外炉具等等,凡是人需要的他们都带来了,这是一片看上去让身体放松舒服的营地。帐篷就搭在一大片平坦的草地上:我在想,城市人为什么要带上帐篷到旷野上来筑营?我在想,这群从小玩够了积木盒子玩具的年轻人,为什么比我们这一代人更有激情在野外筑营地?我在想,今天我们终于逃离了喧嚣的城市来到了野外生存,现在我们要去动手寻找柴禾野菜了,这才是最好的现实生活。

脚是用来行走的,手是用来触摸取物的:这些功能让我向着野生蕨类走去,在茫茫的人海,我们走了出来,下午四点半钟的营地,所有人都出发为今晚的夜宴:有些人去拾柴禾,有些人去偷劫萝卜,有些人去取水,我有采撷野菜的经验,在云南我从小就听大人们讲哪些野菜是可以吃的,当然,我们有一个强大的背景:面对贫瘠的时代,必须学会生存的能力。做农艺师的母亲,经常从田野山坡给我们带来可食的野生菜和蘑菇,并告诉我们称谓属性,从此,我们就记住了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长在家门口之外的,可以果腹的野生菜,这些记忆就成了自然景观中的一部分,每次来到有草木之地,就循着味道去寻找辨认我们记忆中的野生菜。就这样,我采集了一大袋鲜嫩的蕨菜回到了营地。那天晚上,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小镇,又听见了母亲讲述野菜的声音,母亲可以细叨出带回家来每一种野菜的生长地……那晚,夕阳落下时,营地上有了独特的晚宴,草地就是天然绿色的桌布,食物放在刚摘来的芭蕉叶上,有从城里带来的啤酒,也有音箱,我们就着啤酒瓶干杯。夜色来临,我们燃起了篝火,讲故事,从怀旧歌唱到现在流行的歌曲。之后,我们钻进了帐篷,这一夜,我顽固的失眠症消失,头刚落枕,就进入了梦乡。这安魂夜后,我们钻出帐篷,看到了满地露水,旭日东升。

海男,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长篇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集九十多部。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扬子江诗歌奖、中国长诗奖、中国诗歌网十大诗集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现居云南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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