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县城北边的沟沿，我俯瞰黄土高原上这道幽深的北水沟，浓密的林木满坡满洼，莽莽苍苍，似乎覆盖着某种神秘。昔日，这道深沟大壑几乎全是裸露的黄土，因为植被极少，雨水侵蚀后常见坡崖坍塌，虽然紧邻县城，却是一道几乎撂荒的野沟。而今，岁月过去了二十多年，鱼经余老人用葱茏的绿色怀想，填充了往昔的秃裸荒凉，北水沟一变而成丰茂的林木之海了。
不能不令人感叹。这是陕甘交界泾河流域的陕西长武县，北水沟下的渠水流出沟口，与另一道沟壑里的水流合在一起汇入泾河。在我眺望北水沟的时候，鱼经余从近处的油松丛中笑呵呵走来，掂着一把铁掀，看样子在干什么活计。他满头白发，个子高大，衣襟敞开，人很精神。我与他双手相握，感觉他指掌上有厚硬的茧子，显然是工具把子长期磨砺出来的。握着他有些粗糙的双手，我的心头骤然跳出一个“生态老人”的词儿来。
二十年前，鱼经余自办汽车修理厂多年，积蓄了一定的资金。后来改行开办一家高档宾馆，交给儿子经营，他自己则拿出致富的资金，开发、绿化北水沟。寒暄之后我说：“你把北水沟闹腾成这样阵势，大家都敬重你呀！”
他呵呵一笑说：“现在还干得动，干点事情心里实在嘛。”又把话题一转：“给你说一个人吧，这人退休多年，已经去世，原先当过县财政局副局长。”就给我讲述了老局长的一件事。
北水沟的林木形成场面以后，家住附近的老局长手拄拐杖，来沟边拜望鱼经余。老局长说：“有的人死了和活着一样，有的人活着和死了一样，人不能只为自己活，为大家活才有分量。你不容易啊！”一边说着，一边解开纽扣，从里面衣袋掏出一百元钱，硬要塞给他：“我退休金不多，一百元是个心意，你买两袋水泥也行，买几百块青砖也行，吃羊肉泡都行！我年岁大，没力气帮你做啥，这是个心意。”鱼经余推让着那张百元大票，心里陡然一动，涌出了泪花。
我明白鱼经余为什么提说这桩事——老局长的话，说出了他的内心；要送他一百元，事情虽小，却让他分外感动。
北水沟沟垴就是长武县城，县城东南西三个方向，平阔的塬地田野一望无际。而城北沟壑里连绵着四道山嘴，像四条巨鳌盘伏，人们统称四鳌山。环绕沟垴东、南、西向的沟沿，是县城单位的楼舍和周边的几个村庄。北水沟下泉多水旺，自古是沟边村子和县城单位的生活水源。鱼经余的家就在沟边的北关村。他从小喝着沟里的泉水长大，对这里的历史遗存、自然风物和沟沟坡坡、一崖一峁都熟悉得很。
环绕北水沟沟沿，有保存完好的唐代昭仁寺，寺里石碑是李世民决胜浅水原大战的螭龙纪念碑，碑文为唐代大书法家虞世南手书，国家文化部公布为书法艺术名碑；有唐代建成的大雄殿，八卦式旋顶的梁架构建在全国仅存此处，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沟头山嘴有抗战时期于右任发表抗敌演说的抗建台，取意抗战建国之意，高土台子还在沟边。沟边山崖下还有建于明代的尊供杰出医家孙思邈的窑洞药王庙，是大革命时期地下党组织会议旧址：青年习仲勋当年与几位共产党员在这里秘密召开党小组会议，策划在国民党驻军里搞兵运。也有明代夯建的古城墙，隔开县城与深沟，沟下八面沟坡依次绵延，五眼甘泉溢流不断，是当地有名的“龙泉滴翠”景观。这些历史遗存和自然风物，就是鱼经余后来自办企业致富以后，决意在北水沟遍植林木，打造公益生态，焕发生机的最初缘由。
鱼经余曾经担任县政协常委，又是咸阳市政协委员。在市政协会议上，几位企业家委员表示，要慷慨解囊，为家乡修道路、建广场、打机井，让他颇受触动，就想到了自己家乡的北水沟。北水沟有人文内涵，有奇景风物，县里还建设了抽水工程，但八面沟坡仅有一些自生的刺槐、山柳，零零散散分布在低洼的水渠一带，坡上坡下几乎一片荒芜；沟坡上的小路因为土崖滑坡，有的路段堵塞，有的路段塌陷，原来可以下沟挑水，因为县里建设了自来水工程，人们不再靠泉水生活，这里已绝少人迹。开办汽车修理厂有了资金积累，他也在政协会上表了态：“钱在银行放着，自己能用多少？拿出来投到北水沟里去！”有了这个意愿，他就铁下心，具体盘算在八面沟坡栽上常青木、花果树，把荒坡野洼变成生态风景的事。
八面沟坡分属三个村子，他与村干部沟通时，几位村支书都说：荒沟沟弄不成个啥，你想弄就弄去，弄成了是好事，弄不成也没啥。三个村子都不要他上交土地承包费。那时，鱼经余已经年近六旬。绿化北水沟的起头几年，他说他憋在心里的那股子劲头，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翻腾在心底的一股子硬气，是日夜兼程那样的奔波忙碌。像出演一台秦腔大戏，牌子已经挂出，必须唱出精彩来！
通山路，栽树苗，他自出资金雇劳力。滑坡拥堵了的路段，镢头铁锨齐上阵，原有的小路就出来了。难的是，原来无路的地方，要削山挖石，开劈通道，土石硬得挖不动，得用锤子钢钎一点一点凿。十几名青壮劳力，每人每天要付120元劳务费，中午还要管一顿饭。树苗也是自己掏钱买，他一下子买了5000元幼苗木。在林业局育苗场拉运树苗的时候，被他的义举感动了的林业局负责人说，局里再无偿支援你12000棵。数万棵苗木他领着雇请的劳力一坡一坡栽植，春天里忙外忙里，顾上顾下，奔波了几十天。荒坡上有了新植的树木，虽然幼小，却有了生气……
至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那天早晨，阳光艳艳地照耀着山谷，北水沟又寂静又清爽。我随鱼经余沿着打通的小路下西坡先看恢复了景观的“龙泉滴翠”。约莫两人高的土崖上，一根铁管一头嵌进泉口，另一头穿插过青砖砌成的照壁型高墙，泉水就从镶在照壁墙上方的龙头口清幽幽直流而下，在砖池里激溅着水花。那座照壁型短墙，顶部覆盖金黄色琉璃瓦，像屋顶一样金灿灿好看，墙脊中间固定着宝鼎、兽饰，两边各镶一个龙头，意为“二龙戏珠”。照壁墙出水龙口旁边，还镶了一方碑刻，镌刻的是他约请县里文化名人撰写的“龙泉滴翠记”短文，记载重修“龙泉滴翠”的事项。碑文中还有一首诗：“龙泉龙口吐龙涎，滴翠灵湫壮古垣，跪膝掬得天沥水，神清目爽寿延年。”
我又随鱼经余绕过山涧，从北水沟东坡攀援而上。在一处临近渠水的缓坡上，十几株中槐身躯粗大，浓荫遮阳，软尺一量，躯干直径都在20公分出头。再量近前的柏树，树身直径也达五六公分、七八公分不等。站在东坡一处山嘴瞭望，八面坡梁一览无余——满眼葱绿的柏树、雪松、云杉、中槐，密密层层遍植山坡，比较平缓的坡洼栽植的是银杏树、红叶李、樱花树和兰天竹，一些容易塌陷的陡坡、沟边，为防止水土流失，都栽上了刺槐。正是初夏时节，放眼望去，沟坡被厚厚的浓绿覆盖，多种色彩的树花色彩斑斓。八面沟坡约略一千亩面积呢，浩浩莽莽的绿色都是跟着鱼经余的脚印生长起来的！问及沟底水渠上的过桥，才知道一座小桥是鱼经余出资5万多元架设，渠流上方两座新铮铮的水泥桥梁，是镇政府被鱼经余的真诚感动，资助50万元支持他设计修建。也知道早年县水利局新修了县城城区的排污管道，县城污水引流到污水处理站，不再排放北水沟，北水沟阴雨天不再发生滑坡，是名副其实的山清水秀了。
我不由得感叹：七十多岁的老人鱼经余，他成功了。就说：“鱼老，你太不容易了，你把梦想变成现实了。”鱼经余说：“北水沟的事，办得还算满意。将来哪一天咱闭眼走人了，沟里林木交给村集体，咱走得也踏实。”
这天，在北水沟沟垴的城边和两处山嘴坪地，我又参观了鱼经余自出资金完成的三处工程：
西边叫作集贤岗的山头坪嘴，盖了一座高大的青砖瓦舍，舍前的小院铺筑了鱼经余自己动手浇筑的水泥方块，还在坪嘴坡头建起一个红柱尖顶的凉亭。青砖瓦舍里，木柜、木桌上摆置着自乐班的乐奏器具，也是他出资添置，几乎每天都有人来这里休闲，胡琴伴乐唱秦腔，列队练身做体操。
明代古城墙从集贤岗向西延伸着一段遗迹，城墙根下的沟头边缘，鱼经余疏通了便道，栽植了刺槐，又修建了一座彩色凉亭。便道树荫和凉亭里都设置了水泥座墩，可供人们游览望远，散步歇脚。古城墙内侧人车过往的一处侧旁空地上，又新建一座两层飞檐翘角的富丽凉亭，是人们休闲的好去处，也是美化环境的美风物。
与集贤岗遥遥相望的沟东坪嘴，是鱼经余开发建成的城北公园。公园里早先培植了冬青、幼松，护持着花圃、小径和木廊。时隔一年，公园中部又修建一座明清风格的砖木结构四合院，屋舍正面都是花格门窗，院子里有月亮门过墙，大门里面的照壁镶嵌了雕花木饰，环境清雅，洁净明爽。四合院正房中央，特别安置一尊从湖北8万元定制的两米多高毛泽东全身铜像，铜像后对称悬挂多幅毛泽东接见外宾四屏图片和单人照相框；两旁又展出他出资收购的已经不再使用的上百件农耕用具和农家古老生活物品，满屋子农耕文化的历史气息。这里，是人们休闲游览的美丽去处，环境清雅幽静，游人总是络绎不绝。
长武城畔的北水沟，是充满生机的生态沟，也是氤氲人文气息的文明沟。鱼经余慷慨花费个人资金，把一道长期荒废的沟壑培育成花木浓郁的林业财富，又投资兴办多项公益事业，老人的高格情怀不能不令人感动。难怪那位老局长会说出那样蛮有含金量的话……
作者简介： 郝贵平 陕西咸阳市长武县人，现居新疆。199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出版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和散文集多种。散文集《大荒漠眺望》获中华铁人文学奖、《我的绿洲河》获中华之魂优秀文学作品一等奖、《苍茫豳塬》获中国散文网图书一等奖。多篇散文入选《中国散文大系》等散文选本。创作评介列入《中国散文百家谭》（四川大学出版社）、《中国当代散文史》（百花文艺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