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公园相比,早春时节的天坛,除了零星的迎春花开之外,没有其他的花开,斋宫里的玉兰,也要等到三月末了,有名的西府海棠,要到四月中旬才能见了。
灰蒙蒙的天坛,这时候靠古树提气。这确实是其他任何一座公园都无法匹敌的。这样的古树,天坛如今一共有3562株。如果不是天坛建坛600年漫长时光中人为的战火与天然灾害的纷乱侵蚀,古树的数目,应该更多。
天坛里最为人瞩目的古树,当属长廊北侧的柏抱槐,和回音壁外的九龙柏了。那里的古树,因为太有名,都被铁栏杆围着,人们无法与之亲密接触。对于我,最喜欢的是西柴禾栏门外的三棵古柏。这么多年,几乎每一次到天坛,都会到这三棵古柏前看看,好像它们是我的风雨故人;有时会画它们,总也画不厌,也画不像。
在天坛,柴禾栏门有两座,分列祈年殿围墙根儿的东西两侧,当初,是为给神厨宰杀烹饪牛羊等祭品提供烧柴用的。这两座门,如今都是天坛的办公之地,西柴禾栏门里放着清洁卫生的三轮车,不对外开放,因此,这里的游人几近于无。门前,三棵古柏,由东到西排列,冬夏春秋,枝叶茂密,郁郁苍苍,如三个威武的壮士,屹立在那里,脚下是草坪如茵,背后是红墙似血,有一股难言而雄浑的沧桑感。特别是春天,草的嫩绿,树的苍绿,墙的火红,瓦的黛绿,色彩对比得强烈而鲜明,我一直以为,最能代表天坛的色调。这三棵粗壮的古柏,树龄都很老了,一棵560年以上,两棵620年以上。在整个天坛,找到这样年头悠久三位并排站在一起的古树,很难了。
三八妇女节的中午,我从南过花甲门,沿着一溜儿红墙贴身前行,走到墙尽头的拐角处,就可以看见这三棵古树了。忽然,一眼看见,最里面的那棵古柏前,站着一位姑娘。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站了很久,始终抬头望着树冠。我站在那里,也一动不动,我不想打扰她。很少见到有游人到这里来,更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静静地站那里,抬头看树。
我看见姑娘动了,围着这株古柏缓缓地转了一圈,她的手臂不时抚摸着皴裂的苍老树干。那样子,像孩子环绕着老人的膝下,老树因此而变得慈祥,对她诉说着悠悠往事。有风轻轻吹来,枝叶簌簌拂动。中午的阳光,透过枝叶,温煦地洒在她的脸上、身上。因为她在走动,阳光不时跳跃,一会儿顺光,一会儿逆光的脸上和身上,像蝴蝶翻飞。
我忽然有些感动,为这个姑娘,也为这古树。
姑娘对古树如此敬畏。古树值得姑娘如此敬畏。
只是,如今,我们不少人似乎没有或者说缺少这样对树敬畏的感觉。我们一般愿意膜拜神像,却不知树尤其古树,其实也是神,是自然之神。在大自然面前,人是渺小的。在有五六百年树龄的古树面前,人也是渺小的。
想起古罗马的哲学家奥古斯丁,羞愧于情欲的私缠想跪拜在神的面前忏悔,他没有去到教堂的十字架前,而是跪倒在一棵无花果树下。
也想起古罗马的诗人奥维德,在他的伟大诗篇《变形记》中所写的菲德勒和包喀斯那一对老夫妇,希望自己死后不要变成别的什么,只变成守护神殿的两棵树,一棵橡树,一棵椴树。
在那遥远的时代里,树是那样地让人敬畏。在如今商业时代,树只是一种商品,或观赏品,而不再是一种自然之神。我们再也不会将树称之为神木,更不会跪倒在一棵树下,或希望自己死后变成一棵树。
我看见姑娘在这株古柏前绕了一圈,又走到第二棵,一直在这三棵古柏前全部默默地绕了一圈。
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和她打了个招呼,她站住了,客气地向我问好。我和她简单聊了两句,知道她是趁着过节日从上海来北京玩的。我刚想问她为什么对这三棵古树如此感兴趣。她却抢先问我:您知道天坛里还有比这三棵古树更老的树吗?我告诉她前面不远有一个快要倒下却依然活着的古柏,很值得一看。她迫不及待和我告别了。
姑娘不到三十,姣好的面容,马尾辫,一身运动装,白色的运动裤,红色的运动绒上衣,外加一件米黄色的马甲,头戴着白色的棒球帽,身背着棕色的双肩包,和苍绿如同深深湖水的那三棵古柏,和那红墙,和那绿草坪,颜色纷繁,像是盛开的一朵奇异的七色花。
这些天,上海疫情严重,忽然,想起了这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