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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棍: 张二棍的诗

发表时间:2022-03-26  热度:


◎轮回

 

雪化为水。水化为无有

无有,在我们头顶堆积着,幻化着

——世间的轮回,从不避人耳目

昨天,一个东倒西歪的酒鬼

如一匹病狗,匍匐在闹市中

一遍遍追着人群,喊:

“谁来骑我,让我也受一受

这胯下之辱”

满街的人,掩面而去

仿佛都受到了奇耻大辱

 

 

◎羊言羊语

 

有人在我的耳畔,磨着刀子

一边磨,一边磕磕绊绊念着

《地藏经》。他老了,杀完

我那么多的亲人,又来杀我

他老了,磨刀无力,诵经嘶哑

我看见,他手中的刀子

还是不够明快

我听到,他念诵的经文

还是不够熟练

我不想挨这迟钝的刀子,没办法

我不接受老屠夫的超度,没办法

 

◎血手印

在一面贴满小广告的墙上

我曾摁过血手印

我是喝醉了,路过的

我是喝醉了,扶着墙

在层层叠叠的小广告中

看见那张

泛黄的寻子启事

“如有知情者,必泣血感谢”

我是这个时候,才发现

我扶墙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蹭破了

我是重重地,在那张启事上

摁了一个血手印,又摁一个

我是摁满了一张纸

才去思考,流血有多疼

泣血有多疼

 

◎纸老虎

在这笔迹凌乱的旧纸上,画老虎

越画,越斑斓。像一头虎

终于在废墟之间

找到了,久违的身体

那些被遗弃了的横竖撇捺

往日婆娑无力。现在

随着一只虎的呼之欲出

长成了,杀无赦的尖牙与利爪

 

 

◎遇驴记

 

山在爬山,河在渡河。残阳下

一头驴子累了一天,正拖着

一条血红色的土路,像拖着自己

细瘦的肠子,靠近我。我要是

有一把盐,多好。有一把草,多好

我要是一把盐,多好

我要是一把青草,多好

而驴车上,捏着鞭子的人,在打盹儿

他知道,一头驴再傻,也不会把一个人

带往别的地方。一头驴再傻

也知道,打盹儿的人,还握着鞭子

鞭子,是一本愤怒的圣旨

鞭子,是一道疼痛的闪电

 

 

◎山中去

 

又有人背着罗盘,去了云雾凄迷的山中

说要寻一处好风水。我见过好几拨这样的人

求仙、寻宝、找风水。他们雄心勃勃

走得那么急,一副时不我待的样子

这样的人,我不能拦,风雨雪霜拦不住

许多山中的事

我现在还不能透露

许多山那边的事

我永远也不会透露

 

 

◎欢喜心

 

我太喜欢那些孩子们了

他们是如此擅长,用一个个

小游戏,制造出连绵不绝的惊喜

我太喜欢那些简单的游戏

赢了的快乐,输了的也快乐

我太喜欢他们的输赢了

——明明是占领一堆沙子,他们说拥有了城堡

——明明只赢了几枚绿叶,他们说获得了勋章

 

 

◎念止

 

夜明砂,蟾酥,地龙,桑螵蛸……

——这些命,可以止痛、止血

花虎,四脚蛇,九香虫,穿山甲……

——这些命,生来,就要为另一些命,续命

现在,我默念着这些名字

得不到应答。也有谁,暗中

这样喊:刘年、王单单、张二棍

——我们应不应答,都将被喊起

——我们应不应答,都是三钱,二两,一只

我们被谁捉来这人间,安放在

滇北,湘西。各自等着,一场渡厄的文火

 

 

◎惊蛰

 

1

缝隙、洞穴、茧蛹……在这些

人类无法抵达的地方,它们醒过来了

仿佛新生。假寐,大梦,屏住呼吸

与心跳。这些动物们的招数,也有人

尝试过。偷偷进入冬眠的人,等待着

在澄黄的阳光里,再次出生

可是,讣告冰冷、挽联雪白

六亲不认的亲人们,用

一声声腊月的尖嗓子

啄空了,那颗蛰伏的心

2

天暖了。最早出来的蚂蚁

又黑,又瘦。它背着什么

在路上走。比那个,大年初二

就出门,打工的孩子

走得还慢。它背着什么,走在路上

比那个孤身,来到车站的孩子

后背上的行李,还大,还沉重

3

天暖了。种子知道,田野知道

拖拉机手的妻子,也知道。天暖了

拖拉机知道,拖拉机手

却再也不会知道了。拖拉机愤怒的摇把

甩在了,他的脑袋上。天暖了

那个种了一辈子庄稼的人

变成一株,不知道天暖了的植物

4

倒悬的古钟里,有几只倒悬的蝙蝠

第一夜的春雨,滴在钟上的时候

它们从各自的大梦中

惊醒。像一群饱经丧乱的人

不知该作鸟散,还是兽奔

5

冬眠时,每一只小甲虫,都用脊背上

艳丽的色彩,装修着荒凉的地下室

今日惊蛰,一只甲虫缓缓爬进了

我的视线,装修着我荒凉的眼眶

6

蚯蚓,如面壁的僧侣

在暗室里,忍住了耸动

而惊蛰之后,它将幡然

它将在一支最锋利的犁铧下

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

借一具自己,安慰另一具自己

借一具自己,训诫另一具自己

7

田鼠们不擅长黑市交易,也不喜欢被施舍

除了粮仓,别无长物。除了粮仓,别无用心

像吝啬的地主一样,它们节衣缩食,捱过寒冬

——它们比我更加理解粮食,更像大地上的长工

8

惊蛰之后,每一滴水

都闪烁着母性的光芒

每一条河流,都是子母河

惊蛰之后,枝头、草丛、垃圾堆。甚至

一块头盖骨,都是谁安放在大地上的子宫

 

 

◎在北方

 

在北方,山川没有秀美的使命

大河要再浑浊一点,才配得上千年

累积的名声。在北方,树木忌惮冬天

每棵树,至少要装死九九八十一天,才肯泛出

一点点青,这就像,那些杵在墙角咳嗽的老头

年年都摆出一副气绝的样子。在北方

石头就是石头,不必点缀苔藓

下雪就是下雪,从不夹带雨丝

在北方,天宽地广。喝一个朋友的喜酒

要走一百里的路。他的新娘子,要盘着腿

坐在热烘烘的炕头上。她穿着对襟的红棉袄

递给你一把喜糖的时候,像极了

一个让人温暖的祖母

 

 

◎那是我

 

那是另一个我,一边走

一边在清晨的大风里吼,那么老了

那么不甘心老。用尽量洪亮的嗓子

吼着那些老掉牙的歌

那是另一个我,在空荡荡的街头

一次次挥动扫把,归拢着自己

凌乱的影子。那些旧纸片里,写满陈旧的我

那些破塑料袋里,溅洒出发霉的我

那是另一个我,从窄窄的小巷里出来

背着沉重的书包。用一双惺忪的眼,敌视着

那条毛色黯淡的野狗。我微微隆起的喉结里

滚动着一句颤抖的脏话。狗也回骂了一句

那是趔趄的我,呕吐的我,三轮车驮着白菜的我

怀揣着假钱,想要花掉的我,在秤盘下放着吸铁的我

那是我,一个秤砣般铁了心的我,却忍不住

一次次在斤斤计较中,高高翘起

那是无数个我,在一场场寒风里,走着

那是无数个我,借用一个人的身体,度过

谁也可以度过的一生。那是我,我嘲笑过的我

我不认识的我,我愧对了的我

那是我,一个个脱壳而去,又不知所踪的我

 

 

作者简介: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县。出版有诗集《旷野》《入林记》《搬山寄》等,曾获多种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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