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雪化为水。水化为无有
无有,在我们头顶堆积着,幻化着
——世间的轮回,从不避人耳目
昨天,一个东倒西歪的酒鬼
如一匹病狗,匍匐在闹市中
一遍遍追着人群,喊:
“谁来骑我,让我也受一受
这胯下之辱”
满街的人,掩面而去
仿佛都受到了奇耻大辱
◎羊言羊语
有人在我的耳畔,磨着刀子
一边磨,一边磕磕绊绊念着
《地藏经》。他老了,杀完
我那么多的亲人,又来杀我
他老了,磨刀无力,诵经嘶哑
我看见,他手中的刀子
还是不够明快
我听到,他念诵的经文
还是不够熟练
我不想挨这迟钝的刀子,没办法
我不接受老屠夫的超度,没办法
◎血手印
在一面贴满小广告的墙上
我曾摁过血手印
我是喝醉了,路过的
我是喝醉了,扶着墙
在层层叠叠的小广告中
看见那张
泛黄的寻子启事
“如有知情者,必泣血感谢”
我是这个时候,才发现
我扶墙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蹭破了
我是重重地,在那张启事上
摁了一个血手印,又摁一个
我是摁满了一张纸
才去思考,流血有多疼
泣血有多疼
◎纸老虎
在这笔迹凌乱的旧纸上,画老虎
越画,越斑斓。像一头虎
终于在废墟之间
找到了,久违的身体
那些被遗弃了的横竖撇捺
往日婆娑无力。现在
随着一只虎的呼之欲出
长成了,杀无赦的尖牙与利爪
◎遇驴记
山在爬山,河在渡河。残阳下
一头驴子累了一天,正拖着
一条血红色的土路,像拖着自己
细瘦的肠子,靠近我。我要是
有一把盐,多好。有一把草,多好
我要是一把盐,多好
我要是一把青草,多好
而驴车上,捏着鞭子的人,在打盹儿
他知道,一头驴再傻,也不会把一个人
带往别的地方。一头驴再傻
也知道,打盹儿的人,还握着鞭子
鞭子,是一本愤怒的圣旨
鞭子,是一道疼痛的闪电
◎山中去
又有人背着罗盘,去了云雾凄迷的山中
说要寻一处好风水。我见过好几拨这样的人
求仙、寻宝、找风水。他们雄心勃勃
走得那么急,一副时不我待的样子
这样的人,我不能拦,风雨雪霜拦不住
许多山中的事
我现在还不能透露
许多山那边的事
我永远也不会透露
◎欢喜心
我太喜欢那些孩子们了
他们是如此擅长,用一个个
小游戏,制造出连绵不绝的惊喜
我太喜欢那些简单的游戏
赢了的快乐,输了的也快乐
我太喜欢他们的输赢了
——明明是占领一堆沙子,他们说拥有了城堡
——明明只赢了几枚绿叶,他们说获得了勋章
◎念止
夜明砂,蟾酥,地龙,桑螵蛸……
——这些命,可以止痛、止血
花虎,四脚蛇,九香虫,穿山甲……
——这些命,生来,就要为另一些命,续命
现在,我默念着这些名字
得不到应答。也有谁,暗中
这样喊:刘年、王单单、张二棍
——我们应不应答,都将被喊起
——我们应不应答,都是三钱,二两,一只
我们被谁捉来这人间,安放在
滇北,湘西。各自等着,一场渡厄的文火
◎惊蛰
1
缝隙、洞穴、茧蛹……在这些
人类无法抵达的地方,它们醒过来了
仿佛新生。假寐,大梦,屏住呼吸
与心跳。这些动物们的招数,也有人
尝试过。偷偷进入冬眠的人,等待着
在澄黄的阳光里,再次出生
可是,讣告冰冷、挽联雪白
六亲不认的亲人们,用
一声声腊月的尖嗓子
啄空了,那颗蛰伏的心
2
天暖了。最早出来的蚂蚁
又黑,又瘦。它背着什么
在路上走。比那个,大年初二
就出门,打工的孩子
走得还慢。它背着什么,走在路上
比那个孤身,来到车站的孩子
后背上的行李,还大,还沉重
3
天暖了。种子知道,田野知道
拖拉机手的妻子,也知道。天暖了
拖拉机知道,拖拉机手
却再也不会知道了。拖拉机愤怒的摇把
甩在了,他的脑袋上。天暖了
那个种了一辈子庄稼的人
变成一株,不知道天暖了的植物
4
倒悬的古钟里,有几只倒悬的蝙蝠
第一夜的春雨,滴在钟上的时候
它们从各自的大梦中
惊醒。像一群饱经丧乱的人
不知该作鸟散,还是兽奔
5
冬眠时,每一只小甲虫,都用脊背上
艳丽的色彩,装修着荒凉的地下室
今日惊蛰,一只甲虫缓缓爬进了
我的视线,装修着我荒凉的眼眶
6
蚯蚓,如面壁的僧侣
在暗室里,忍住了耸动
而惊蛰之后,它将幡然
它将在一支最锋利的犁铧下
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
借一具自己,安慰另一具自己
借一具自己,训诫另一具自己
7
田鼠们不擅长黑市交易,也不喜欢被施舍
除了粮仓,别无长物。除了粮仓,别无用心
像吝啬的地主一样,它们节衣缩食,捱过寒冬
——它们比我更加理解粮食,更像大地上的长工
8
惊蛰之后,每一滴水
都闪烁着母性的光芒
每一条河流,都是子母河
惊蛰之后,枝头、草丛、垃圾堆。甚至
一块头盖骨,都是谁安放在大地上的子宫
◎在北方
在北方,山川没有秀美的使命
大河要再浑浊一点,才配得上千年
累积的名声。在北方,树木忌惮冬天
每棵树,至少要装死九九八十一天,才肯泛出
一点点青,这就像,那些杵在墙角咳嗽的老头
年年都摆出一副气绝的样子。在北方
石头就是石头,不必点缀苔藓
下雪就是下雪,从不夹带雨丝
在北方,天宽地广。喝一个朋友的喜酒
要走一百里的路。他的新娘子,要盘着腿
坐在热烘烘的炕头上。她穿着对襟的红棉袄
递给你一把喜糖的时候,像极了
一个让人温暖的祖母
◎那是我
那是另一个我,一边走
一边在清晨的大风里吼,那么老了
那么不甘心老。用尽量洪亮的嗓子
吼着那些老掉牙的歌
那是另一个我,在空荡荡的街头
一次次挥动扫把,归拢着自己
凌乱的影子。那些旧纸片里,写满陈旧的我
那些破塑料袋里,溅洒出发霉的我
那是另一个我,从窄窄的小巷里出来
背着沉重的书包。用一双惺忪的眼,敌视着
那条毛色黯淡的野狗。我微微隆起的喉结里
滚动着一句颤抖的脏话。狗也回骂了一句
那是趔趄的我,呕吐的我,三轮车驮着白菜的我
怀揣着假钱,想要花掉的我,在秤盘下放着吸铁的我
那是我,一个秤砣般铁了心的我,却忍不住
一次次在斤斤计较中,高高翘起
那是无数个我,在一场场寒风里,走着
那是无数个我,借用一个人的身体,度过
谁也可以度过的一生。那是我,我嘲笑过的我
我不认识的我,我愧对了的我
那是我,一个个脱壳而去,又不知所踪的我
作者简介: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县。出版有诗集《旷野》《入林记》《搬山寄》等,曾获多种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