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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金贤:走出大山的路

发表时间:2020-11-25  热度:

         可以预见的是,还会有更多人的人像我一样,走出大山,他们是土里的蘑菇,有雨的滋润,必然能绽放出一片天地。

以礼河流过,把偌大的梁子劈成两半。起伏的山伴着流水,奔向未知的远方。从低处往高处看,一座山叠着另一座山,在云雾中耸立。苍凉的群山挂着几个萧索的荒村,一些稀稀疏疏的石板房躺在山坳里。

深陷的河谷里,湿热的风刮过简陋的街道。一些两三层的土红色砖房零散地竖在街道两侧,几幢楼房夹在砖房中间,突兀而耀眼。这是会泽县老厂乡,群山夹缝中一块巴掌大的平地。它在山里人的朝拜中,迎来每一个欢腾的晨曦,又送走每一个清冷的傍晚。

站在街道上俯瞰,几百米下,奔腾而过的以礼河清晰可见。惊涛拍打河岸,把河床上的石头冲刷得圆润光滑。两岸峭壁林立、怪石嶙峋,像遭受过斧劈刀削。突兀的山峰和惊险的峡谷,在流水的奔涌中悄然后退,让流逝的光阴一一复活。

从以礼河河谷往上,到二半山区、半山区、直到山顶,几片稍平坦的偏坡上,一些泥土房高低错落、杂乱无章依稀呈现。我的村庄——羊棚子,雀笼一样挂在山梁上。很多年,我对这个名字充满疑惑,我们村庄养猪、养牛、养毛驴,可是羊在哪里呢?

“洋芋”,这大概是我能想到的最贴近村庄的词语。“洋”和“羊”,像是深深嵌进我们村庄记忆里的烙印。

村里缺水,洋芋,是唯一可以指望的庄稼。洋芋收获后,留一部分吃、喂猪、做种,大部分要卖,以换取零用钱、吃酒做客钱和我读书的花费。街天,父亲早早起床,装上三大口袋洋芋,准备上街去卖。有时逢星期天,我要到乡上读书,便跟父亲一起走。

出村的唯一道路,像一条悬挂在崇山峻岭间的长蛇。那是一条怎样的路啊?宽不过二尺,路旁杂草丛生。路的一侧贴着山,另一侧临近悬崖,往下一看便头晕目眩。

父亲背着一袋一百多斤的洋芋走在前面。他牵着的小毛驴驮着两袋洋芋,晃悠悠地跟在后面。我轻装上路,却总是被落下很远。一路多碎石,不小心踩滑就可能滚下山,我不得不半蹲着行走。父亲回头看我,他满脸汗水折射出慈祥的光,便有意放慢了脚步。

父亲说,他十几岁就跟着祖父奔波在这条路上。那时家里穷,兄弟姊妹多,为了活下去,只能扛椽子去县城卖。他们凌晨四五点出发,回到家已是深夜十点多,一个来回要走八十多公里。

漫漫长路,一直在下坡,却总也到不了谷底。阳光焦灼,透过单薄的汗衫,把全身晒得火辣辣地疼。我和父亲,像茫茫群山中两片飘零的树叶,在饥渴苦旅中寻找宿命的根。父亲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快到了,已经看到天生桥了。我低头,见不远处有一座铁索桥,四条锈迹斑斑的铁索挂在四根石柱上,中间拉着一块摇摇晃晃的钢板。

过了天生桥,道路转为上坡。父亲气喘吁吁地说,要是村里通了公路,卖个洋芋就不会这么艰难了。好在离街上不远,已经能听到牲畜的嘶鸣和小贩的叫卖声,我们的脚步,在疲累中重新焕发出力量。

公路,公路,悬在大山人心底的命脉,渐渐长成一个虚无的梦,荒废了他们的少年、青年和中年。他们的世界只剩下大山、土地、庄稼和颠沛迂回的山路。

和我父亲一样,祖辈们牵着毛驴在群山中往返。走到佝偻衰老,不知山中岁月。很多人,一辈子从生走到死,走不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大山里突然来了一些人。很奇怪,他们总往没有路的地方去,荒坡上、石头间、草丛里、荆棘中,忍受刺戳、虫咬,有时还会遇到蛇。他们时而跪着、时而趴着、时而侧睡,丈量、放线、打桩。他们逢人就说,要修公路了。

怎么修?没有挖土机、装载机、压路机,仅有炸药能帮上一点忙。那完全是人力与险山恶水的抗争。父辈们靠着锄头、大锤、撬棍、凿子,上演了一出愚公移山的传奇。我至今无法想象,一群人用血肉之手在崇山峻岭间硬生生刨出一条路,除了内心的渴盼和坚韧,必定还需要一些奇迹。

公路开工建设后,大山里回荡着锤凿的声音。炮声偶尔响起,大多是在中午或傍晚。一些人正急匆匆地赶路呢!突然听到群山中传出声音:“要放炮了,快躲起来。”赶路的人抬起头,哪里看得见说话的人,只有声音还在一遍又一遍重复。他们迅速找个山洞藏起来。这时,群山震动,烟尘、石块齐飞,将天空染成一团灰色。

父辈在幸福的憧憬中,晨兴出门,带月回家,渴望尽快修通走出大山的路,却没意料到灾难的袭来。路未修到一半,便出了意外。我的两个堂叔被垮塌的土堆推下几百米高的悬崖。

哭声、哀叹声弥漫交织在村庄,天像塌了下来。老人们絮絮叨叨地抱怨,他们说,如果不修路,便不会发这样悲惨的事,祖祖辈辈几百年生活在山村,不通公路也一样活下来了。他们已经六七十岁,村里的世界已够大,有没有公路通到外面又有什么要紧呢?

对于父辈们而言,他们有梦想,有力量,他们渴望与外面的世界接轨。当悲痛的愁云散去,新生的憧憬战胜了死亡的恐惧,他们又重新拿起锄头,在苍莽的群山中挖凿。

“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中学的课堂上,每当语文老师讲到这句话,我都忍不住热血沸腾。多年后,我才渐渐明白,要跨越大山,跨越一个时代的藩篱,个人的双脚太过单薄无力,还需要几十年甚至几代人汗水和智慧的积淀。

幸运的是,我终究还是告别了大山。这一次,我是坐在摩托车上离开的。公路修通七年后,我第一次坐在车上仔细看它的样子,内心无比胆怯和慌张。车轮与地面摩擦,卷起的泥灰变成一团快速移动的蘑菇云。我在沙尘的中心,视野里一片浑浊,看不清几百米外的父亲的样子。

我要去省城读大学。父亲送我到村委会,他坚定地告诉我:“一定要读出个样子来,山里人太苦了。”我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此刻离开故乡时,我突然想起村里那些年幼的孩子。他们矮小、谦卑、笨拙,如大地上踽踽爬行的蚂蚁。他们趴在泥土里,满身灰尘,脸蛋黝黑,但眼神清澈,能淌出水来。

我想起年少那些日子,父亲在土地里挥着锄头,我站在山梁上,看着几千米外的地方出神。那些耀眼的白墙高楼,让我们泥土墙石板顶的房子显得矮小简陋。我稚拙的心灵,开始有些不安分。我问父亲,那是什么地方?父亲说,是乡政府。我说,我想去看看。父亲说,你太小,走不到。我很纳闷,近在咫尺的地方,为何遥不可及?

世界一片寂静,辽远的盘山路上,只有风声穿越空旷。路边几百米高的悬崖下,稀稀疏疏地散落一些人家。群山一会儿退到身后,一会儿又奔到眼前。我感觉自己像个木偶,似乎走了很久,却像在原地绕圈。当我抬起头,突然发现村庄已升到高高的山顶。

我的过去和未来,正在以这种挣扎撕裂的方式诀别。可以预见的是,还会有更多人的人像我一样,走出大山,他们是土里的蘑菇,有雨的滋润,必然能绽放出一片天地。

 

我又想起我的父辈们,在艰难的岁月里,他们是如何为一个家庭谋得活命的出路?

时隔多年,我依然清晰记得父亲卖洋芋的场景。到达街上,父亲找一块空地把洋芋卸下来,坐在旁边等待买家。时候已近中午,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空气燥热得像着了火。等了很久,终于有买家过来了,他们东瞅瞅西看看,货比三家后,看中了我家的洋芋。

“多少一斤?”

“一角五。”父亲说。

“太贵了吧,最多一角二。”

“哎!这是又大又香的开花洋芋,值得这个价。”父亲很坚定。他心里盘算着,再多等一下,一定有人出得起价钱。

大多时候,父亲的想法并不总能如愿。偶尔有运气好的时候,遇到一个大主顾,把洋芋全部买走,价格还不赖。三袋洋芋,近三百斤,能卖三十到四十块钱。饥肠辘辘的父亲舍不得吃喝,他塞给我十块钱做生活费,用剩余的钱买点生活用品,又赶着毛驴回家了。

后来,公路修到了村委会,离家不到两公里。看起来,父辈们的苦日子就要熬到头了。而前路仍然是曲折的,幸福从来不可能一蹴而就。

有一年秋天,正是洋芋丰收的时节,可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了父辈们的祈盼。十多天后,天渐渐放晴,但公路垮塌严重。有人到乡上联系拉洋芋的车,也只能开到半路。

灰蒙蒙的群山里,出现了这样的场景:几十人像列队整齐的士兵,踩着泥水往山下走。到达公路上,他们把背上的洋芋放下,一袋袋码起来,码成一座小山。一条公路徐徐铺开,几十座小山高低起伏,形状不一。

拉洋芋的车没有开进来,暴雨再一次阻断了通往外面的路。每家人都有十几吨洋芋,摆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父辈们从家里拿来油布搭起帐篷,遮住洋芋。二十多天里,悲戚笼罩着群山,偶尔雨停歇时,太阳像迟暮的老人,出来晒一下又迅速躲进阴暗里。一群人在焦灼的等待中彼此安慰。饿了,他们就在附近找点柴草烧个洋芋充饥;累了,他们就裹着一床薄絮依偎在洋芋堆里取暖。

尽管生活仍然艰辛,但有路就有新的气象。村子里车渐渐多起来,有来收购农货的,也有拉东西进来卖的,这是父辈们曾经不敢想象的事情。

时光一晃到了2007年秋天。有人提议,把公路修到家门口吧,大家几乎没有思考就一致同意。可是没钱怎么修路呢?

那时,村民一年的收获仅能勉强填饱肚子,让他们凑钱,无疑是割心头的肉,可大家还是含着泪同意凑钱修路。

到户的公路,就开始修了。从村委会出来的几百米,修得还算顺利。占用了邻村的几分土地,按照市场价补偿。父辈们起早摸黑,挖土、填路、压实,修自己的路,他们身上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公路修到我们村的地界时,矛盾出现了。沿途还要占用大量的土地,都是每个家庭的命根啊!有人说,修自己的路,要吃得亏。一些人反对,没占到你家的地,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更多的人说,应该补偿,可就凑得这点钱,也快花完了,拿什么补?有地的那几户,态度很坚决,按照市场价补偿,否则别想修路。

路,就这样又断了。一时间,父辈们都泄了气,像红土地上干巴巴的苞谷草。他们哀叹、惋惜、不甘心啊!空气里透出冷飕飕的味道,每个人的脸像风中飘落的树叶。

半年后,一些人坐不住了。到户的路,无论怎样还得修,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他们的美德。大家又坐下来商量土地补偿的事,这一次,他们没有争吵,只是强忍着疼痛彼此让步。

2018年,乡村路修通的多年后,我第一次开车回家。父亲到村委会迎我,他苍老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我想起那些在风中盛开的洋芋花,漫无边际,淹没了群山,也覆盖了几十年的流光。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几十年如一梦。那条通往乡上的毛路早已废弃。乡村从泥土路到砂石路,又变成小块路,经历多次修缮加固,早已告别了晴通雨阻。我的父辈们,大多已经两鬓斑白,他们负重的脊梁,成为一脉群山的绝唱,成为一个时代的背影。他们用血肉之手凿出的走出大山的路,历经岁月洗礼和沉淀,不断延伸,不断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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