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十分喜欢打鸟、养鸟。
松嫩平原的春天总会来得晚一些,但山鸟的到来从不误时。每年谷雨前后,大批的山鸟就陆续到来。
先来的是铁雀,油黑的下颏。继而是黄眉,眉色如金;白眉,眉色如雪;黄雀,金黄色的肚囊,小巧玲珑;三道门,脑门上有三道黑色竖杠。……。来得最晚的是烙天背和红玛料。烙天背的个头比一般山鸟大一点,深红的脊背,像烧红的烙铁,飞起来好像能把白云烙红。它的肚囊是嫩黄色的,令人赏心悦目。红玛料个头一般,也有嫩黄色的肚囊,背上也是红色,不是深红色,是艳红,像红玛瑙,像燃烧的火焰。烙天背和红玛料要到小满前一周才到。
农谚说“小满鸟来全”。各种山鸟到小满那天就算聚齐了,然后,悄悄地销声匿迹,不知飞到哪儿去了,直到次年春天再度出现。候鸟嘛,年年是这个规律。
我出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那个年代不像今天,小孩子没啥玩具,弄几张葩级(硬纸板贴上人头像)来煽,或拣几个废马掌钉抠砟而已。春天里打鸟,自然成了男孩子最大的快乐。
我六、七岁就跟着大一点的男孩子们去未春翻的谷子地,钻村边小树林或到溪沟沿打鸟。像小尾巴似地跟着人家。大孩子打了鸟,自己留好的,把不喜欢的送给我。我回家,在鸟腿上系一条妈妈做针线活的白线,牵着鸟到处疯。结果,不是把鸟折腾死了,就是鸟带着线飞走了,以后不知缠挂到什么地方。后来有个小哥哥送我一个鸟枷子。我偷偷埋在自家的小菜园里,居然也打住一个,还是个挺好看的鸟。
上了小学,一到春天,男孩子们放学差不多都去打鸟。我打鸟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了。我懂得了要想打住好鸟来养,枷子不行,必须用扣网。扣网能扣活的,还不伤鸟的喉咙,不影响鸟哨(歌唱)。于是,我拣人家扔的废笊篱 ,用上面的粗铁丝做成扣网架构,再用上面的细铁丝编成网。还用高粱杆的梢节和废竹披扎成鸟笼。
那时候,我特别喜欢烙天背和红玛料。这两种鸟不仅长得好看,而且哨得动听。烙天背哨起来高声大嗓,连绵不断,像大海的浪花,又像舞台上演唱的花腔女高音;红玛料哨起来声音娓婉,像江南女子低吟浅唱,妩媚至极。每年春天,我都打几只烙天背或红玛料放进笼子里养着,直到煞冷前不哨了再放掉,这习惯一直持续到二十岁离家进城。
在城里混了六、七年,又回到家乡的县城,工作性质是常年跑乡下。渐渐发现家乡变了。当年的河窄了,两岸的柳条通、草甸子不见了。耕地直伸到萎缩的河岸。化肥、农药、除草剂……,农民种地连农家肥都不用了。粮食产量大幅度上升,可那些可爱的山鸟却几乎不见了,也见不到谁家养鸟了。
时光荏苒。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春天,县城第一次有了花鸟鱼商店。店里尽是高档的关内名花:牡丹、山茶……;各种名贵的红、黑、白金鱼;也有鸟,都是关内名鸟:画眉、白玉、鹦鹉、八哥……。只有一只黄雀,是当地人见过的。我问这黄雀是怎么弄来的?老板告诉我:是扑鸟户从深山用丝网毡的。我很吃惊地问:“打鸟不都用枷子、扣网吗?”老板笑了:“都啥年代了?都像你们那年代用枷子、扣网打鸟,拣大粪种地,那饭店拿什么做炸铁雀啊?”
说到铁雀,我知道那是春天来得最早的鸟,个头比其他山鸟大些。忙问:“咱这地方,几乎不见山鸟了,哪来那么多铁雀啊?”老板说:“菜名叫炸铁雀,其实毡到啥鸟都当铁雀卖。扑鸟户从山里毡来,5元钱一只卖给饭店。一次能毡几十只,甚至上百只。饭店炸好了再10多元一只卖给顾客。”
唉!真是竭泽而鱼,不留后路啊!我用10元钱买下了这只黄雀。
我小时候见过算卦先生用黄雀抽帖。我不想抽帖骗人,可是想把黄雀驯熟。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那黄雀和我亲热极了。我的鸟笼根本不用关门,鸟渴了、饿了进去吃喝,然后再出来,飞落到屋里的幔杆上不停地哨。夏天打开窗子,黄雀飞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上蹦跳,只要我吹一声口哨,马上飞回屋子,落到我的肩头。黄雀乐不思蜀了,我也仿佛回到了童年。
谁知乐极生悲。第二年初秋,一个周日的早晨,黄雀又落到葡萄架上。架下藏着一只野猫。那猫猛然一跃,把黄雀叼跑了。我跳出窗子,追赶不及。眼前一黑,我一屁股坐在葡萄架下,泪水湿了胸膛,懊恼地叹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此,我养鸟之过也!”
静了一会,我又细想:我真地未杀伯仁吗?就算这只黄雀是猫叼跑的,可自己从小打过的鸟,养过的鸟,哪一只善终了?那些养过的鸟,不是也有一些半途被猫叼跑了吗?就算鸟煞冷前被放了,可那个季节,鸟还能跟上迁徙的队伍吗?还不是照样冻死?至于小时候打住送给人的鸟,命运也是不问而知呀!
我下定决心,从此不再养鸟了。真的,以后再未养过。
记得刚退休时,我的一个学生怕我寂寞,又知道我从前爱养鸟,给我送来一只八哥。我说什么也没留。
学生问:“老师不爱鸟了?”
我说:“爱!可是爱不等于占有。最大的爱是珍惜其生命,还其自由,并尽可能地为其生存提供帮助”。隔了一会,我又说:“佛经讲六道轮回,说是人生前杀了什么,来世就变成什么。我希望是真的。我真想来世变成一只鸟,一是向我以前伤过的、害过的鸟忏悔赎罪;二是变鸟后带领鸟儿们躲过各种人间网罗,自由自在地在树林里歌唱,在蓝天下飞翔。”
我的学生默然而思。几天后,听说他把八哥放生了。
作者简介:王湘晨,原名王相臣,1945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巴彦县,退休后定居于大庆市。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诗词协会及楹联协会会员,哈尔滨市书法协会会员。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陆续在省内外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文学作品。新诗组诗《葡萄园剪影》获1982年度《黑龙江艺术》优秀诗歌奖;旧体诗曾入选《中华诗词选粹》,也曾获《黑龙江日报》2003年七·一征文奖;报告文学:有两篇收入香港文艺出版社1998年《报告文学集》,一篇获得中央人民广播电台1993年国庆征文奖。著书:《葡萄青青》(新诗集);《子丑集》(旧体诗集);《亦史集》(旧体诗集);《书自作诗词》(书法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