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在母语的暖流里，泪流满面
我想说出的远远不是这些
当我语塞，当我闭紧双眼，当我颤栗着用手
压住心房
是在用力抵御着汹涌的浪潮
它们拍打着、冲击着生命的堤岸
有谁能理解，一个被放逐天涯的人
她的全部情感。一出生就向远方行走，走出了草原
丢失了母语。而她的血液，她的身体
装满的是草原的种子
马头琴、陶布秀尔、悠扬的长调 托布秀尔
你们用母语朗诵的诗歌，那些母语的暖流
那手势、眼神
都是袭来的风、飘洒的雨。
我身体中的种子，呼呼地长出了
青草、花香、牛羊，渊源绵亘的历史
——苍茫、辽阔、风吹草低
万马奔腾——
又是多么孤独，多么忧伤
◎发现自己的那匹马
细雨沐浴后的珠日河草原 花香流溢
湿漉漉的哲里木赛马场 水汽蔓延
潮湿收起了氢气球的翅膀
在观礼台 终于等来了那一刻
礼炮燃起 缤纷绚丽的烟花
拉开万马奔腾的序幕 当号令响起
风涌而出的骏马 每一个都是离弦的箭
骑手们不是端坐于马上 而是飞身跃起
勒紧马缰 在马背上表演风驰电掣的绝技
我等待的 正是这热血沸腾
在飞奔的马蹄 狂飙的英姿里
望过去 已是尘烟飞腾的历史
我的祖先横跨欧亚大陆的雄姿 气吞山河
我的血液中养着一匹海青马
经常在梦幻中放任它 云天万里 采集月光
在哲里木赛马场 我放任它是一支离弦的箭
在彪悍的队伍中 所向披靡
采来草原最耀眼 最明媚 香气亦淡亦浓的花束
在哲里木赛马场 每个人找到了自己的那匹马
追逐的目光 发现了它 认领了它
并奖赏了它——
◎黄昏，扎鲁特草原
一弯新月升上了天空，辽远的草原
收拢着翅膀，夜的羽翼由透明到
凝重。而天边的红霞，给起伏的山峦压着韵脚
光，迅速稀薄
在草地中静坐，享用寂静，幽冥的我
身体中充盈着暗涌的波涛
起身，抖动开长长的丝巾
抛出一道红云，轻扬、流转，急速地飞旋
微风袭动，羽衣翩然，流水婉转
转身一笑，拉下天地的夜幕
——那女子
是我，亦不是我
◎远山装着巨大的神秘
草原之上是墨绿的丛林，而后就是连绵的山峦
一个人走向海日罕，浓郁低矮的灌木
向我交出了神秘。咻咻的小兽的喘息
近在咫尺
静默着坐下来，便触摸到了柔软的绒毛
漫卷的云遮住烈日，将天空压低
此时，我是离天庭最近的人，此时凡尘远离了我
纷扰远离了我，我只管静默着望向天际
瞬息万变的瑰丽，屏住了我的呼吸
啊！再没有什么可纷扰我，撼动我
在扎鲁特草原，在连绵的山岭，在草原与丛林的结合处
我把自己坐成了一株花红，坐成寂静中的寂静
阳光罅隙的瀑布，沐浴了我
淹没了我
◎画卷，科尔沁草原
这一世就是为美而来
几十年习练的词语，是我的兵书战策
无非，就是掌握一门好手艺，那些词语都是我熟稔的兵
与我默契，听我调遣。
发现美，收存美，歌咏美
呵护美，这嗜好、眷念，久而久之
成了使命，长在我的身上。
科尔沁，我再次来到，是听命于美神的呼唤
从原始森林大清沟的幽深、静谧，到山地
扎鲁特草原的神秘、阔大
从双合尔山动人心魄的落日壮丽，辗转到
宝古图沙漠的辽远、震撼
强大的信息冲撞而来，激荡着我的生命
大自然展动着画卷，呈现在我的面前
奔涌到表达出口的，不再仅是狂澜席卷的词语
还有色彩、光影、明暗
于是，我举起画笔，调动着身上的能量
触摸着阳光、水流、花草、山峦、云霞
那些美，在画板上描摹、点燃、拉动
呈现——
哦，我正习练的搬运术
——阳光流淌，花香飘逸的科尔沁草原
携着雨水、 露珠
流转的风云
溢出我的体香、气质
“是的，请继续，这就是不可复制的个体生命的气息”
谁在我的耳畔说？
◎星光璀璨的扎鲁特草原
这样的夜晚，怎能早早地睡去
在青草蔓延的小径上行走
深一脚、浅一脚
昏暗，增长了青草的深。
我想喊出每一个人
“嗨，嗨，嗨……
不要荒废了这样美妙的夜晚，这用心的安排”
星星已布满天空，明亮璀璨，如宝石
镶嵌在穹庐。我扬起头看到七星北斗
看到银河清澈地流过头顶
那刚刚相会过的牛郎织女
再次回到眺望中凝眸
我和三色堇，借着月色星光向山上行走
迎着在远处的应答，我们首先听到了燎原豪放的笑
李南的笑，更多人的说笑之声
远方向呼喊的我们，打出光亮
他们在山半腰的凉亭中
真是人多力量大，幽冥深重的夜
并不可怕
在凉亭中或坐或立，感受夜色的幽冥，仰望满天的繁星
这一切并不够。起身向更高处行走
向着隐约的敖包，月亮在前边带路
群星举着灯盏，每个人都挑战着心中的胆怯
对抗着恐惧，与从远方压迫过来的强大黑暗的山体
万物涌动的气息——
而我知道，草原上的诸神良善，我们会得到护佑
勇敢而真挚的人们登山了山顶，再次抵达敖包
那弯领路的月儿，完成了使命，隐没于
沉实、起伏的山峦。
来到的人，都得到了神示
绕着敖包转，默念，颂咏，领受了神谕
站在这里，举手便可触摸星辰，倾听过天语的人
返回尘世，身体中携带了无限的能量
◎被佛光照耀
通过一个梦境，我确认
我是被佛陀牵引，走出了被引至的洪水
深渊。当我诵经、领悟与开示
浊污的洪水撤去，我平步而出
不染一丝水垢
此时，我看到佛陀从我眼前一闪飘过
哦，这示现，让我领悟了诸多
关于隐忍、宽容，关于复杂也简单的尘世
关于世界的维度、人心的维度
人心是逼仄、狭隘的缝隙
人心却也是宽阔无垠的海洋
在阿拉善，我被戈壁太阳的七彩光芒照耀
是抚慰，是蕴藉，是穿透坚硬的能量
当我俯下身去，捧起金黄的细沙
它们从我的指尖、指缝
酥酥滑落——
我再一次感受到柔软的力量
它们在隆冬的戈壁滩上，向我的生命内部
传递了经久的暖流
◎重返曼德拉
从一个岩画到另一个岩画的凝视
就是重返曼德拉。时空的隧道
悄然打开，千年、万年都在
抵达。身体中翻腾的血液、眼睛里潮湿的泪花
解读岩画的人，每一个都是在解读自己
这偶然的必然，多么玄妙
静谧的夜，我们的对话是多么真切
一幅幅被印在画册，被拍到手机中的岩画
涌动起强大的生命气息。一如我登上曼德拉山
在无尽的辽阔与起伏中，被浩荡的气场
包裹、推涌——
请不要怀疑我们的身份，每位诗人都是身怀巫术
我们在和天地接通信息，在和远古对话交流。
在这里，每一块石头都会呼吸
每一棵小草，都是万古长青
我们重返千古，每个场面都在自己的生命中
曾经发生——
我这个折腾了母亲三天三夜，才顶着冉冉升起的太阳
出生的人，带来了自己的名字
在曼德拉，确认自己
我就是那个，头戴太阳光冠的女人
四肢曼妙的是向上的花朵。那些头戴光环的
都是我的族人。请不要再说它们头上的是刺芒
那是太阳的光曜——
每个向美，向善而生的人，都会自带光芒
◎过河西走廊
巨大的太阳，在戈壁滩上奔跑
把荒凉、旷野，照得暖洋洋
我相信，是神一再加柴添火
明晃晃的，把整个河西走廊照得通明
豁亮——
巨大的太阳温暖着无垠的戈壁滩
巨大的太阳，驱赶着寒冬的冷僻
刁钻。我相信，天神一路在护佑
举着火把，照亮前方的路
“你看，你看，真相就在前方
就在不远的阿右旗，就在雅布赖山升起的月亮
与太阳中……”
是的，我相信，人心因狭隘竖起的坚冰、寒凉
冷杀、逼仄
终将被一轮巨大的温暖的太阳焐热
融化。终将在绵延的祁连山、雅布赖山
给出的辽远、阔大中
低头羞愧——
◎哈拉哈河
我一直都在找寻着，生命的水源
找一条浩荡的长河，来养育今生
这样的探寻，带着生命的胎记，在轮回的血液里
沉潜，流淌——
迷茫、忧伤、怅惘
瘦小、纤弱的我，曾有着深渊的惆怅
在逆流而上的路上，堵塞过，呜咽过
险些干涸过，在九曲回旋中，又看到新的
光亮。
哈拉哈河，站在你的身旁
我知道了，这世界就没有白走的弯路
这世界，就没有被遮蔽的风光
在大峡谷，我震撼于你的风骨
悬挂、低垂、倾覆，以霹雳之势
奔突，飞涌
在石塘林，我迷醉于你的柔韧与婉约
沉迷于你，水利万物而不争的情怀。
你是，堰塞的湖光、欢跃的溪流
潜伏的巨龙，吐出的一枚又一枚珍珠
是大地借流水，簇拥着天光
在三潭峡，我感受了，你的激越
澎湃，那些撞击的力，百折不挠的勇猛。
是一唱三叹，波光潋滟，也是汹涌奔腾
更多的河流，都是凉的。唯独你
在零下40度以下的气温，展怀二十公里的温暖。
河岸是皑皑的白雪、雾凇、琼花
凋敝的树木披挂银装，而你的腹地
生长软嫩的绿，云蒸霞蔚，仙雾缭绕
幸福的水牛，探头水中打捞起鲜嫩的水草。
哈拉哈，你这向西的河流
我很想跟随你，逶迤行进
找到努木尔根河，找到贝尔湖
现此，我的生命中已是，潜伏下
一条丰富的河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