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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 放:遭遇史小溪

发表时间:2019-08-08  热度:

我敢说,在中国,凡是像我一般年龄的人没有几个不知道延安或者陕北的,只是更多的人几乎都难有机缘走到那里去看一看。陕北却因了中国革命圣地的缘由,几十年来,那些铺天盖地的各种书籍、影视作品、口传故事等等给我们的心理世界构建了另一个全新的革命圣地的形象,使我等以为陕北人全是革命群众,陕北的房子全是窑洞,陕北的山山岭岭全是高高飘扬的红旗。此外,还有巍巍宝塔山,滚滚延河水。我从来没有或者说忽略了去想一想历史和现实中的延安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这是一种普通人习以为常的惯性思维下的对待社会生活的认识习惯,这样的错觉和习惯一定不会只是我一个人才有的。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说说陕北作家史小溪先生了。

建筑物有地标性,如故宫是北京的地标,金字塔是埃及的地标。人也是有地标性的,史小溪就是陕北的地标性人物。也许你并不熟悉史小溪这个人,但他却让我认识了另一个延安,改变了我习以为常的不求甚解的思维方式。

史小溪长得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水灵、清秀,也不像传统知识分子那样呆板、拘谨,他是黄土高原上不折不扣的陕北汉子,从瓤子到外形都是。他写文章也不投机取巧,以他在《延安文学》副主编的资深编辑生涯、文学创作阅历和社会地位,会毫不犹豫地去写革命题材的作品,毕竟延安是红色之都,是革命圣地,许许多多的外地作家不远千里万里朝拜圣地后尚且如此,何况延安人写延安简直就是天经地义。因为在延安,以革命题材搞创作是条捷径,更容易一夜成名,很多作家都是在这个领域里功成名就的。史小溪这个陕北人倒是老实得很,实实在在扎根陕北,像黄土高原上那些耐寒耐旱的蒿草一样,坚定而热切地爱恋着陕北的泥土,在风中低吟浅唱。在这样的低吟浅唱中,他写出了《陕北高原的流脉》、《陕北八月天》、《黄河万古奔流》、《荒村》、《寒谷》、《草店行迹》、《暖窑》等等极富深情,最能代表陕北的不朽篇章。这是史小溪告诉世人的陕北高原,这是一座真实的传统的陕北高原。作为一个陕北人,史小溪面对这块土地上生活过的列祖列宗问心无愧。

我与史小溪先生的交往时间并不长,不过一二年而已,但知道史小溪却是十多年前的事。他曾编辑出版了一套上下两册的《中国西部散文》,这套书在中国很有些影响,许多编选西部作家散文的选本都直接从其中选取文章,足见其影响力和权威性。我好些朋友的文章也被选入其中。那时候我的文章比现在还要幼稚,所以没有能够进入史先生的视野。我却因此知道了史小溪这个名字,但并没有关心他是何方人氏。

后来偶尔读到他的一两篇散文,甚是对我胃口,对他就多了一分敬意。再后来知道了他的一个小故事,因此对他肃然起敬。很多年前,他跟一帮朋友乘面包车去黄河壶口,他的那些朋友们跑马观花地溜达一圈,照了几张照片后就要离开。史小溪虽居延安,但这晋陕交界的黄河壶口却不是说来就能来的,他被眼前黄河壶口大瀑布的恢宏气势所震撼,他要住下来,不肯走了。同往的朋友们对他指责劝说都无济于事,最后丢下他一人在黄河滩上,挤上面包车嘟嘟嚷嚷、骂骂咧咧地一溜烟走了。再后来他写出一篇好散文《黄河万古奔流》(原载《当代文学》1993年第1期,《散文选刊》1993年第8期选载)。史小溪先生在这篇散文中对此事也有记述:“走了,走就走去,我主意已定,我要在黄河滩上住下来,经历一个不寻常的夜晚。”这就是我最先知道的史小溪。

今年七月,我去内蒙古鄂尔多斯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临行前跟史小溪先生相约在延安见面后再一同前往。史先生跟我的约会很有意思,他告诉我他在延安机场出口处接我,手里拿一本《四川文学》杂志的人就是他史小溪。此前,我跟史小溪从未见过面,相互都不认识,又因为我是《四川文学》杂志社的人,他便将他新近收到的一期《四川文学》拿在手上作为标识。这个办法很有效,我一出延安机场就认出了他,准确无误。这样的见面太具有延安特色了,只差一个接头暗号就成了彻头彻尾的“中共地下交通员”见面了。这件事千真万确是这样的,我没有丝毫地夸大其辞,我感慨这个见面简直是一个“延安式”见面。新中国成立已经60年了,延安还有如此余韵,让我过了一把革命的干瘾。当然,这样浪漫的见面是否是史小溪先生故意安排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到了延安,史先生充分体现了一个陕北人的热情。西凤酒、羊肉汤、饸饹面,欢声笑语,高朋满座。后来我才知道,先生九十高龄的父亲生病住院多日,他是从父亲病床前来接我的,这是先生给我的友情。

我入住在宝塔山下延河岸边的亚圣宾馆,可惜我们心中的延河水已经被现代城市所污染,河床上长满蒿草,携带着城市的污水在河床中央的蒿草丛中,可怜巴巴地挤出一条窄窄的沟渠,“清粼粼的水来蓝格莹莹的天”已经成了传说中的往事。

第二天我们去了晋陕交界的黄河壶口。黄河壶口距延安还有一百多公里路程,中途要经过陕北江南南泥湾。这里的确是陕北地区少有的森林植被良好的生态区,当年八路军三五九旅在这里开荒种地搞大生产运动,肥沃的土壤,良好的水源,自力更生吃苦耐劳的八路军官兵的辛勤劳动,解决了中央苏区粮食、棉布等物资紧缺的困难。这里的“大生产运动”陈列馆是全国少有的不收门票的景区,“开荒种地”雕塑前堆放的镢头、扁担、纺车等道具,是专供参观者照相留影的,使用道具照相,一次收费一元钱。看守道具的陕北大妈着实朴实,使用道具照相费她并不强收,笑眯眯地看着你,你实在不给她也没有二话可说,还是笑咪咪地望着你。现在,南泥湾地区依然是风调雨顺的粮食高产区。

一路上我们笑着,说着,就有人提议史小溪唱几首陕北民歌。

头一回寻你你不在呀,

你爸爸敲了我两烟袋。

哎呀呀,脑上冒起疙瘩来。

 

第二回寻你你不在呀,

你妈妈正在切白菜。

哎呀呀,手拿菜刀撵出来。

史小溪用他那地道的陕北话非常投入地唱了起来。过去,在电视里,或者身边也听过很多人唱陕北民歌,那些人的乐感好,嗓子好,可就是缺少陕北人自己的那点儿“土味儿”。史小溪的嗓子算不上好,如果要讲舞台演唱,他可能是个末流歌手,登不得大雅之堂。也许是文学的原因,史小溪能够很透彻地传达出陕北土地上那种特有的快乐、雄浑、苍凉,那种土味儿使我耳目一新,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花留种子树留根

老天爷留下个人想人

发一回山水冲一层泥,

交一回朋友蜕一层皮;

吃一次豆角抽一次筋,

找一次情人伤一次心。

 

青石板上栽葱扎不下个根,

隔着玻璃亲嘴急死个人;

大白天想你见不上个人

害得我落下个相思思病。

 

白日里想你拿不起个针,

黑夜里想你吹不熄个灯。

想你想得手腕腕软,

拿不起筷子端不起个碗。

唱了一首又一首,我完全被他的歌征服了。我特别喜欢听他唱词里的陕北土语,一个生活在陕北的作家,他选的歌一定也会是很在意它的歌词的。我过去听陕北民歌根本就没有听出这个味道来!史小溪在歌唱之前,总要先给我们解释一番歌词的大意,他解释歌词大意时也是十分投入的,语调充满了欣赏和陶醉。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上妹妹

半个月了十五回,十五回

就因为你跑成箩圈圈腿

 

天天刮风天天黄

走走路路我把妹妹想

那一天我你没进院,没进院

见你的脑顶顶没见个脸

 

了妹妹一眼又一眼

泪蛋蛋滴在岩畔畔

有心回家我拧不转个身

牵红线揪着我的心锤锤翻了个转

这一首《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我也是听过很多次的,但从来也没有激起我的兴趣来用心听过,没有用心去逐字逐句地想想歌词的意思,更不可能设身处地地去想那个“眊妹妹”的憨哥哥被相思折磨得是怎样的难受了。陕北人何以能入木三分地用他们的“土话”唱出如此生动的歌谣,这些原本顶天立地的汉子竟也在一个“情”字上肝肠寸断。

过了一回黄河没喝一口水,

交了一回朋友没亲一口嘴。

这么暖的热炕炕没和你睡,

不知小妹妹你后不后悔。

这首《过了一回黄河没喝一口水》刚唱完,壶口瀑布就到了。我还沉浸在民歌的歌词和旋律中没有苏醒,壶口瀑布巨大的气势就硬生生地把我拽到了现实中。

平缓而安静的黄河,一到壶口就兴奋起来了,每一粒水珠都上下欢跳,一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坚硬的岩石竟被这柔弱的水粒活活地冲出了一条宽30米,深7080米的十里龙槽。怪不得史小溪一到壶口就“我开始感到晕眩,我已经感觉到黄河疯狂的翅膀扇起的风迅速从我全身扫过…… 此刻,吞天吐地的壶口大飞瀑,正挤压着旋转着呼啸着浩荡而来。”怪不得史小溪第一次看到壶口瀑布,宁愿冒犯众怒抛下众人独自留在壶口的滩涂上不走了。此时,我想到了陕北民歌,想到了陕北的信天游,那些浩浩民歌就是黄河,那些滚滚歌潮就是壶口,陕北人小心地呵护着它,同时又被它滋养,润育。

在回程路上,我缠着史小溪,要他把那些他唱过的歌词说给我听,我要用我的手机把它记录下来。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们同行的朋友,陕北延安市志丹县党史办主任、作家崔子美也像我一样认真地记录着,而志丹县的文联主席却跟着史小溪小声地哼哼。我问他们是陕北人吗?他们说祖祖辈辈都是,我又问他们不会唱陕北民歌?他们说跟我差不多,能唱那些全中国人都会唱的,但这好像算不得会唱陕北民歌。陕北人不会唱陕北民歌,更何况是搞文化工作和陕北历史工作的,又都是陕北作家,这就不同于普通的陕北人了,我就纳了闷儿了?

史小溪告诉我说,老辈儿的陕北人没有不会唱陕北民歌的,陕北民歌对于陕北人来说,就是家常便饭,天天都要吃,不吃就会饿肚子,不是什么稀罕事。中央红军来到陕北,陕北民歌也滋养了红军,滋养了中国革命,融洽了军民关系。那些日子,陕北的老百姓唱陕北民歌,红军、八路军也唱陕北民歌,军队是人民的军队,人民是军队的人民,鱼水情深,谁也离不开谁。后来,军队离开了陕北,全中国都翻身得了解放,陕北民歌唱得就更欢悦了。此后,中华大地轰轰烈烈地开展了反右斗争,四清运动,人民公社,大跃进运动,陕北民歌就遭了殃了。农村开展的四清运动是拉开陕北民歌倒霉的幕布,1963年,席卷神州大地的“四清”运动(清账目、清仓库、清工分、清财物)开始了,这就是著名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持续时间达四年之久。运动期间中央领导亲自挂帅,数百万干部下乡下厂。“四清”运动的扩大化,上演了共和国历史上特殊的一幕。那些传唱千年的陕北民歌,就是在这个时期倒了血霉。封建主义、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成了那些传唱了千年民歌的罪名,陕北民歌像害了一场大病,只剩下命如游丝的极少数改编过后的歌功颂德的“民歌”流行于世,而浩如烟海的大量脍炙人口的陕北民歌则被紧接着的文化大革命剔出了陕北人的生活。所以,崔子美他们这茬人就不甚知道他们的老祖宗们赖以生存的民歌是怎样一回事了。史小溪跟崔子美他们的不同在于史小溪的母亲是陕北有名的祖传民歌手,在暴风骤雨的岁月里不能唱,当暴风骤雨过后,史小溪这个多少有些遗传的民歌世袭后人首先受惠,他又是个有心人,还深入到更加边远偏僻的乡村,搜集那些像文物一样埋在民间即将消失的酒歌、酸曲、小调、信天游……

中国农村是中国文化的涵养地,无论历史怎么变迁,朝代如何更替,只要你还是个人你就得吃饭。农村就是提供粮食的地方,历史上所有的改朝换代和政治折腾都不会去招惹农民。农民离不开土地,农民祖祖辈辈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拼命播种,拼命收割。所以中国农村和中国农民就成了最有权利,最有能力保养中国文化的环境与人群。

中国革命的熊熊烈火最终在天安门广场升起了五星红旗,打土豪分田地让农民都成了真正的地主,从此种的是自己的地,收的是自己的粮,农民翻身得了解放。可没过多久,成立了人民公社,国家又从农民的手中取走了土地,紧接着的历次运动,农村都没能幸免,农民不好好种地,白天黑夜地参与政治,农民饿肚子吃不饱饭,给国家交了公粮后又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吃国家的返销粮、救济粮。这是中国有史以来,农民和政治关系最密切的时期,农民没有当好,结果连民歌也没能保住。

现在的陕北,早已经不是遍地民歌了,倒像是民歌的建筑废弃后留下的一座民歌废墟,偶尔还能在断垣残壁间拾得一二枚民歌的残片罢了。

史小溪非常热爱他的陕北,他的父辈是陕北的破产地主,他是破产地主的儿子,这样的身份在红色之都延安,在那个极左的特殊年代,其政治待遇和生存艰难是可想而知的。史小溪在他的散文《延河远去的延河》中有这样的描述:“挂篓拿粪,老镢开边,最笨重的活路总会是我。偷偷起来给忠字田担了半夜粪料,又招来一场劈头盖脑的仇恨:‘地主崽子,你也有这份权利?’最怕每月一回的大寨式评工了。像过鬼门关,朝着毒日头,规规矩矩站着我的爷爷、父亲、母亲,以及长长一串地富反坏右,叛徒、内奸、特务、走资派九种分子。每回照例是支书训话:只许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接着队长拉开长长的嗓音,像敲丧钟一样:‘三分工行不行——四分工行不行——’他们的劳动工分起点总是从最低线喊起,然后根据贫下中农革命群众音韵强弱轻重变化来判定,而七十岁的爷爷,每日只有三分工…… 我恨不得把脸埋在黄土层中,我不敢言语,也不敢怨恨。”即使这样,史小溪对他的陕北高原依然是一往情深。他不得不离开陕北时,他写道:“残花暮雨中,离开街市那片低等旅馆,踽踽孤影朝延河跪下来:叩了一个头。再叩一个头。又叩一个头。双手掬起一捧带有泥沙腥味的浑浊的河水喝下去……”史小溪离开陕北十三年后又回到了他的陕北,他本来有很多机会可以留在我们看来比延安更好的地方,甚至已经有了安排去北京的意向,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回到了陕北。

著名文学评论家凸凹先生读了史小溪先生的散文集《纯朴的阳光》和《高原守望者》两本集子后是这样评价的:“他的文字气象,融入了西部散文或边地散文所特有的质素——崇高、宏大、雄浑、凝重、粗犷、壮阔。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西部苍凉而细腻的大美,把西部(延安)自然、人文和历史所涵纳的独特的民族性格和血脉耙梳得既晶莹剔透又荡气回肠…… 他不仅仅是西部文学的一个标志性符号,更是以世界文化为坐标,直指精神的终极境界的思想者”(《黄河文学》2004年第4期《傲立于风情之上》)。我非常赞同凸凹先生的理性评价,而我更趋向于感性。史小溪先生从来也没有把自己剥离于陕北之外,即使是他痛苦地离开陕北在巴山蜀水暮雨潇潇的那些日子,他总是一往情深地守望着那片黄土:“仿佛荒原上流浪得太久的缘故,延河,我日夜情牵梦绕的故乡的延河!在每一条江河上我都想过你,故乡谣,何日归!”(《延河远去的延河》)。他爱干旱高坡坡上的一棵草,他爱黑夜里荒村野店店的一盏灯,他爱耕地老汉汉随口吟唱的信天游,他爱暖窑热炕头闹酒拉话话的憨后生。好一个史小溪,如今,他已经活成了陕北黄土高原上的泥土了。

了妹妹一眼又一眼

泪蛋蛋滴在岩畔畔

有心回家我拧不转个身

牵红线揪着我的心锤锤翻了个转

我突然明白了,其实,史小溪就是一首陕北民歌。

 

  20091110深夜写于成都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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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牛放,本名贾志刚,1963年5月出生,四川平武人。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第八届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四川省作协第5、6、7、8届全委会委员、第7、8届主席团委员。散文、诗歌入编《中国散文年选》《中国诗歌年选》《中国散文诗年选》《中国诗歌白皮书》《中国诗歌排行榜》等数十种选本。著有诗歌、散文集《诗藏》《落叶成土》等5部。获冰心散文奖、四川文学奖、首届中国西部散文奖等。多次担任四川文学奖等奖项评委,系四川省专家库专家。历任四川阿坝州作协主席、阿坝州文联专职副主席兼秘书长、《草地》主编、《四川文学》主编等职。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现为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副主席、四川省诗歌学会副会长、四川省作协散文专委会副主任、互联星空中国书画院四川分院院长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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