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空旷如天空的戈壁上寻找着,寻找人类生活过的痕迹。
一路走一路看,戈壁上的风景尽收我的眼底。我满足极了,即使已经离开戈壁许多年,它赋予我的情怀都使我久久难以忘怀。
你瞧,戈壁虽然一如既往的孤寂,却并不荒凉,只要用心寻找,人类生活过的痕迹总是随处可见。我相信,我祖辈的脚步已经涉足过这片戈壁的每一个角落,即使是如今少有人问津的地方,在几十年前,我的祖辈也曾无数次跋涉。他们冒着细雨,顶着沙尘,穿过漫地青草,穿过似火骄阳,在戈壁的腹地里寻找生活的可能。
那是具有探索精神的一代人,他们自小就经历了无数苦难与险阻,无父无母,无兄无弟,一根矍铄的树根一样盘亘在大地之上。他们能够像连根拔起那样毅然决然地离开祖先耕耘奋斗了几百年的家乡,去往另一个地方求生。人人都说树挪死,我的祖辈却将根深深扎进戈壁里去,并成功在几十年后枝繁叶茂,生生不息,撒下阴凉片片。
我曾十分认真地探寻过这背后的意义所在,却发现,这是一门太过深奥的学问,一切关键之处都隐藏在天空之下,戈壁之上,没有如祖辈一样的探索精神的人,是永远无法参透其中的秘密的。
我遇到了一群骆驼,它们皮毛光滑,驼峰却耷拉在肩背上,如同两个没有水分的布袋子,恹恹地垂着。我们在阴沉的天空下略略对视,它居高临下望着问我,鼻孔里呼出的气体滚烫如火,烧红了我的皮肤。我仰头看它,试图从这个大家伙的表情中看出主人的蛛丝马迹,但它完全没给我这个机会,它只是冲我动动嘴,咀嚼刚刚被它啃食起的草叶,然后高傲地离开我的视线。
这是一种足够骄傲的动物,放眼茫茫戈壁,几乎没有哪一种动物的体型能够与它媲美,加之它特殊的生理习性,使它成为戈壁的旷野之王。青藏公路修路时,从香日德去往拉萨,一个由40000峰骆驼组成的大型运输队担负着向西藏运输货物的重任,由于自然条件的恶劣,平均每行进1公里,就要留下12具骆驼的遗体,那里面,有相当一部分骆驼就来自阿拉善。青藏公路完工后,阿拉善的骆驼们再也没能回到故乡,它们永远地留在了那片高原上。我曾为这一悲壮的举动潸然泪下,我实在无法想象当时的艰苦环境和骆驼们的努力付出,与世界屋脊的通车工程相比,骆驼们实在太过渺小,而我知道,它们的力是万钧之力,它们留在我心中的震撼,同样也是万钧之力,这力使我夜夜不得安眠,使我常常想起它们的面容。
我无法说,青藏高原比之阿拉善高原,究竟哪一个更令人流连忘返,究竟哪一个是日夜流火、厚重深沉的大地,但我始终相信,那些背负历史使命的骆驼们,一定也在期盼着有朝一日回到故乡,回到它们熟悉的土地上,再吃一吃那泛着微微苦涩味道的青草。六十五年后,那一批骆驼们没有回来,有着骆驼精神的我回来了。
我站在这戈壁之上,眼中热泪翻滚。我的胸腔里有一团火,它正熊熊燃烧着,让我想要放声呐喊,呼唤那一批走出阿拉善的骆驼。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人们常说的思乡情怀,无论在哪里,无论过去多久,故乡的一草一木,故乡的点滴经历,故乡曾遭受的痛苦,都会勾起游子痛彻心扉的情怀。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真正的思乡情不是甜蜜的,而是痛苦的,它不是一剂苦涩的药,也不是时有时无若隐若现的情感,而是一种长久存在着的、令人夜夜不得安宁的苦痛的状态。犹如我一般,就站在魂牵梦萦的戈壁之上,但心中的隐痛仍旧使我无法自处。
骆驼啊,戈壁啊,故乡啊,将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根和魂。
我遇到了羊群的粪便,在日光的曝晒下早已风干,棕色的圆滚滚的颗粒,一粒一粒地分布着,泾渭分明。与粪便交替出现的,是羊群的足迹,我循着足迹前行,一路走进戈壁的中央去。足迹是一个个尖细的三角符号,仿佛是一种古老的文字,在某一时刻被睿智的羊群镌刻在戈壁之上。我瞧着那足迹,突然顿悟,由普通的足迹中看到了许多隐含着的秘密。
我的祖辈们是否如我一般,年年月月不停歇地破解足迹中的信息。足迹浅了是羊群膘情不好,深了是该出圈宰杀,足迹多了是规模渐长,少了是该大量繁殖。还有足迹与戈壁的关系,多了会使草场负担过重,少了又不能达到青草每三年都要被啃食一次的目的……我的经验在广袤的戈壁前和深奥的自然科学前微不足道,一定还有许许多多只有我的祖辈才深谙于心的道理等待着我前去揭晓。
我遇到了一件褴褛的衣衫,此刻正罩在一抔骆驼刺上,在风中猎猎作响,旁边甚至还有篝火燃尽时的灰烬。火与戈壁是同样的存在,只是一个永远张扬,将爱与恨浮于表面,一个深沉低调,将所有情绪都藏在深深的地底。于是当火在戈壁上燃烧时,总会产生势如破竹的叠加效应。火烧热了空气,烧红了沙土,烧着了干枯的戈壁草,却无法与戈壁的内心烧热,无论前一夜火烧得有多旺,天亮后戈壁一定寂静如水,看不出一星半点火热的迹象。可它本质上还是火,将我内心的柴烧得通红,让我半生后回到这里,上下求索,路漫漫而不知疲倦。
我遇到了一口干枯的井,井口黑洞洞的,井壁数米深,此刻已被黄沙填满。我坐在井口上,看着旁边的水槽,陷入了沉思。五十年后,我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再过几十年,也会有跟我一样的人,为着这一点点人类生活过的痕迹而欣喜若狂。遥远的苍穹下,我们与祖辈无需面对面交谈,只需要借着这一点点痕迹,就能完成一次又一次灵魂的对话。五十年前,他们是耕耘者,五十年后,我是守护者,我踏着祖辈的脚步,一路追寻至此。井已枯,可我依旧从这漫漫黄沙里,找到了些许温润氤氲的气息。人世间的情感大多如此,许多不可追的往事,均要借由器物来回忆。这井便是那个承载漫长回忆的器物,里面装满了我的祖辈们的辛勤劳动的汗水,装满了戈壁的血脉,也装满了他们殷切的期望。我郑重地为井拍下一张照片,像为一座宏伟的建筑留下影像那样。
晚风如洗,黄昏悠闲而漫长,太过广袤的天,连晚霞都无法瞬间延伸覆盖,只能在山野明亮清晰的轮廓里渐渐西沉。天空之下,戈壁一如既往地沉默,星星点点的绿色在脚下绵延,与天边的地平线相连。戈壁似乎要烧起来了,如同一个炙热的吻,重重吻上天空的鬓发,那是情人栖息的地方。风在身后呼啦啦展开,由北到南浩荡而行,荡平了我心中微起的波澜。目光悠长,穿过我探索过的长天大地,向苍穹的另一边游荡。我释放自己的心情,犹如释放雄浑的力一样不疾不徐。这力沿着我的指尖展开,在戈壁上缓缓流淌,一路带起碎花无数。
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戈壁被我抛在身后,但那一份与戈壁有关的情怀,将永远存在于我心中。
作者简介:李娜,笔名半夏,1994年生于内蒙古,文艺青年,神舟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秦川文学院签约作家,《西部散文选刊》微刊编辑,瀚海园读书会副秘书长,自2017年1月开始写作,至今在区内外各级报刊、杂志、公众号、《今日头条》、《凤凰新闻》、《网易新闻》上发表文章十余万字,最执着的莫过于“且将一支秃笔长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