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七岁?还是八岁、九岁?中午放学后,回家吃过饭,我没像往日那样径直回到学校去。那时候我并没午睡的习惯,但那天确乎是睡了一觉,醒来看看,白炽灯亮着,屋里的隔帘沉沉地垂着。看了会儿帘子上的花卉,翻身起来扯了一下灯绳,屋里瞬间暗了。
突然,脑袋里有个念头噌地亮了:灯泡刚刚会不会坏掉了?我又拉了一下灯绳,灯亮了。怎么可能坏呢?我又拉了一下灯绳。灯灭了。稍等了等,黑暗里那个念头又冒出来了,灯泡刚刚会不会坏掉了?!我又拉了一下灯绳……嘀嗒嘀嗒嘀嗒,灯绳拉响的声音在屋子里反复,我越来越紧张,控制不住地要去扯灯绳。
啪——
灯绳断了。
是从上面开关处断的,一根蓝色尼龙线委顿而下,蛇一样缠住我的脖子。我愣了一下,舒出一口气,可以不用再去扯灯绳了。抬头看,灯泡亮着。我又舒出一口气,灯泡看来确实没坏。可我很快明白过来,这似乎比弄坏灯泡的麻烦更大。
走出房间,家里静悄悄的,大院子静悄悄的。
奶奶不在,爸妈不在,弟弟不在,邻居也全没踪影。这可真够少见的。回到房间,那盏灯执拗地照亮着楼板。
我背上书包,再次走出房间,朝盛满阳光的大院子看了一眼,转到耳房。耳房堆满刚收回来的水稻,水稻尚未脱粒,发出拥挤稠密的发酵过的气息。稻茬朝向过道,我伸出手掌从那些锋锐的稻茬上擦过。穿过空空荡荡的后院,村道上一个人也没有。我想还是上学去吧。沿着小路,走过两户人家,大片农田横亘在我和学校之间。
连片稻田,大多收割了,大地比往日矮了一大截。
有的水稻已经收了,田里只剩下光秃秃的稻茬,稻茬间胡乱长着辣草尖儿(红蓼);也有的水稻割倒了,尚未收回去——只要天气好,割下的水稻总要在田里晒上两三天的。水稻齐齐整整地码在稻茬之上,稻穗在一边,稻秆在另一边,一行一行的很是好看。快到学校了,看到一户人家正在收割。他们看看我,直起腰,说这小娃儿怎么才去学校,上课铃打了半天了。我略想了一想,转身回去了。
可是,能去哪儿呢?
无论回家,还是在附近转悠,都很有可能遇到家里人或认识我的人。在此之前,我从未逃过课——在此之后也再没有过。家里人见我没去上课,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忽然发现,我没地方可去了。天那么高,地那么大,似乎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待上一个下午。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曲曲折折,拐来拐去,一路上的所见,异常熟悉,又格外陌生。
让我停下来的,是一片荒芜的野地。
四周都是收割过的稻田,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这一片芜乱的野地镶嵌其间,显得格外扎眼。不过,说是荒芜,其实是更旺盛,更放肆,也更坦荡。生长着水稻,也生长着稗子,还生长着席草、荸荠、茨菰、芋头,狭箭形的芋头叶子边上,傍着几片溜圆的荷叶。再看杂草,那就更多了,除开辣草尖儿,还有蒲公英、车前草、通泉草、牛筋草、三棱草、泽漆、龙葵、酸浆草、蛇莓、鬼针草、粘粘草(豨莶)、叶下珠、草纸包(救荒野豌豆)、鼠曲草、棒头草、益母草……规模最大的则是一大片开着小黄花的石龙芮。
地里半干不湿,有些凹陷处积着些水。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分开高过腰的杂草走进去。这才发现,荒田里竟然藏着这么多热闹。是蚂蚱!扁头的尖头的,黑眼睛的红眼睛的,绿身子的褐身子的,在我经过时,纷纷飞蹿,撞到我身上又折飞出去,撞到脸上的,有些疼。我越往前走,惊起的蚂蚱越多,蹦跳的声音,展翅的声音,跌落的声音,噼噼啪啪连成一片。回头看看,来路的上方,嗡嗡嘤嘤,腾起了一片蚂蚱的绿云。
我多想抓住几只蚂蚱,回家油炸了解馋,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狡猾机灵的蚂蚱,无论我怎么费劲儿,空空两手仍然两手空空。我只能站起身子,徒劳地看一整片蚂蚱的绿云环绕在我身边。嗡嗡嗡,嘤嘤嘤,时间是在冲刺呢还是在慢跑?周围没有一个人经过。鸟叫也听不到一声。我在野地里待了多久呢?大概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自始至终,我独自面对着荒田的冷寂和热闹。
听到人声正朝这边来,忽然惊醒过来似的,我想,我该回去了。
走出荒田,回头看看,午后的太阳亮堂堂地照耀着,荒田又回复到了原先的样子,杂草们混在一起不分彼此,蚂蚱们沉到绿色的海底悄无声息。荒田收了胳膊大腿触角,准备好缩进时间的隧道。我怀疑自己从未走进去过;看看脚下,沉甸甸地沾了两脚泥,我又确实是走进去过的。走到村路上,胡乱地转了几个弯,眼前竟然是学校。
我混进放学回家的人群里,谁也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回到家里,奶奶已经回来了,爸妈和弟弟也都回来了。回屋看看,灯绳竟然修好了。拉了一下,灯亮了;又拉一下,灯灭了。没人问一句,灯绳怎么坏了。就像它从来没有坏过。
第二天到学校去,也没人问起,我头天为什么逃课,就像我昨天一直坐在教室里。
我再也没到野地那儿。
我从没和人说过这事,大概没人知道会有那么一个地方吧?久而久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像是那片野地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