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进门,一股和音的洪流“欢迎光临”直袭耳膜。清脆又响亮,突然又充沛,像旋风,又像暴雨。你心头一颤,实则心头一惊。定一定神,你举目四望,是几张年轻帅气红润蓬勃的脸蛋,有男孩也有女孩,全正瞅着你,或者已收回视线,继续手里的活。那表情和口声机械一般——见谁都这样,见谁都这句。虽是如此,那一扭子众星捧月般的喧呼泼来,仍然极容易让人受宠若惊,产生幻觉,仿佛突然锦袍加身官帽戴顶,从平头百姓一跃而成探花榜眼了,且不乏前呼后拥之威仪。是的,在这儿,只有在这儿,你才感受到唯有上帝配享的隆重和热烈,尊贵和庄严。顾客就是上帝,幸好有这么一块地方体现的最真切,诠释的最充分,执行的最彻底。但随即,却有分别了:你若是男爵,只会收到一句:哥,你剪发?来,洗;你若是媚娘,则温存周到的多,不但马上有温暖的寒暄和问候,而且服务时也格外精致和耐心。
我从踏进门,享受了从身体到头发再到精神的整套服务时,常不由联想以前的情景,竟至于难抑浮上嘴角的笑意。有一回,一位小胖大概纳闷,操持着的手忽然停住,问道:“哥,你笑啥?”。
彼时,我还是一枚顽童。
理发,俨然生活中一件大事。首先,工具就稀缺。那叫推子的东西,是两条张着洁白弯曲的细腿,中间夹一段弹簧,前边是一排锋利细齿的纯铁器。因为完全手动,所以笨且拙。想必如今早已绝迹。但在那时,却是离不了的常用品。
既叫推子,理发时便直唤推头。然而也并非家家都有。孩子头发长了,作爸爸的往往去借。也有不借,径直领去,在别家就地解决的。家主人此时既是物主也是理发师。一面单布已备停当,小凳往大院一放,风和日丽,清静敞亮,大家在和睦消停说说话话中,有人指点有人围观就把事办了。院里洋溢着欢快的气氛。推完了头,孩子清爽利落,家父母看着高兴,不道一谢字,拉着家常带着孩子便回去了。
我至今留存最早的记忆,是围观远巷一位大人给大我几岁的一个孩子理发的情景。现在思来颇为那位大人的大胆而惊诧。这位长兄会拳,那时是我们偶像。该是春夏间,我们都站在他家门外的空地,我们的偶像坐在小板凳上,围布围了脖胫,他捏住推子,毫没打顿,一推子便从天灵盖中间直推而去,我听见他嘴里轻轻地麽了一声,随即一笑。大概自感太过草率了,那推子贴得太近,正中一片白花花的头皮立即暴露出来,而发道前后还兀立着长长的头发。我当时就颇感惊悚:脑袋是圆的,擦那么近,水平推去,怎么能行呢?好在这位长兄自己也看不见自己头顶,估计他当时肯定立感天灵盖那块风凉风凉的。至于后来怎样,我却没有记忆了。
我儿时很长时间都是父亲为我推头。那时的推子真是不敢恭维,常常夹头发。好好的在脑后往上走,突然就夹住了头发,而且咬住不放,疼的人直叫,父亲赶紧再紧捏几下,企图快点截断,但不行,我越疼了,往出退,也不行,那咬齿和头发撕扯在一起了。这时候,父亲常常松动前边方块上的螺帽,把它们卸松,头发才放了出来。我很排斥也很气恼,疼出了一层热汗。父亲觉得意外,总是说:“咋着哩?咋着哩?”
这遭际,也并非我一人独享。还有一幕,印象极深。发生在邻家大我五六岁的一个叔辈身上。他是我们巷几个孩子的头。他割草割得很快,那时候家家都养一种或者两三种禽畜,我家常年养一口猪,他家养几只羊。我们便时常提了筐到旷野割草或者玩,我识的草少,贪玩而且手慢,割了半天,筐里才放了几颗连筐底还没有盖住,看他的筐,已经绿莹莹沉甸甸半筐了,他还在低头寻着割着不误与我们说笑。我非常羡慕且佩服他寻草的眼力和割草的能力了,着急起来。他摆弄弹弓和洋火枪都十分有办法。我们的弹弓洋火枪坏了,便十分沮丧,只要交给他,他一会儿功夫便修好了。下雨天,常常与我们蒙了眼在一间旧房里捉迷藏,主意都是他出,大家玩得十分高兴。他在我心中简直无所不能,真想不到推子也夹他的头发。我正在院里,忽然听见巷那头人声洪亮似乎夹着训斥,便跑出门,他正哭着,一只手磨在前排房的后背砖台上朝我家蹭来,他的父亲跟在后面说着骂着。我一看,即刻明白了,原来他的头推了半截,也是夹得推不成,让我的父亲来完成剩下的工作了。他哭的那么委屈,想着不是因为夹的原因,按他父亲骂得那么疾厉,一定是还附带着在他头上扇了一掌。我心里很畅快,觉得自己很轻松,像逃离了被什么东西罩着的桎梏一样。
除了夹,还有一个问题很长时间解决不了,那就是扎。
我上了初中,村里才开了第一家理发店,离我家不远。那时,也还是十二三岁的少年,理发时母亲便带我去那儿。然而觉得也还是粗糙。理发的是一个白胖的描眉弄眼的女子,洗了头,坐在那把笨重的铁椅上,她把我的领子往里翻卷,长长的指甲就在我的脖胫后从上往下划,划得很快,像在肉上做实验,让我感到很难受。而且觉得她是在生着气做着这一切。理完了,觉得脖领里扎扎的不舒服,回到家,母亲便翻开衣领,像寻虱子一样寻那扎进布里的黑头。
去了,儿时的理发。它卷走恼人的阴影,也随去昙花一现的童年。回眸间,是一弯水墨的小溪,溪中一记拳石,它横亘着,梗阻着,嬉闹着,在碧浅的轻粼中永固于心的素宣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