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是条狗。没错,这不意外。意外的是这名是它发迹后才被人叫唤的。发迹前叫什么?没人知道。因为发迹前它一直在流浪,是一只流浪狗。流浪前呢?流浪前更没人知道了。它在这儿出没了快十年了,十年前的事,谁知道呢?喏……就前边那只,那只,不是边上那几个小的,唉对了,就那只,阿黄。
这儿是学校,技工学校。阿黄到这个地方,快十年了。十年,对一个人尚且不短,更何况一只狗。所以,阿黄有故事。有故事就让人好奇,好奇现在,也好奇以前。现在的事,举目皆见。以前的事,却如烟云。所以,要想知道,只能推测了。推测什么呢?推测它何以被驱逐出家?推测它怎么走上发迹?
据人的智识,狗被驱逐出家,情况大致这么几种:一是贪二是懒。贪,贪吃嘛;懒,就不用解释了。三嘛是笨,笨头笨脑,这不可爱。四该是丑了,丑就更不可爱了。具体到阿黄,根据观察,一二三条也就是贪懒笨似乎都不成立。先说贪吃,这年头这命题本身就不成立。为嘛?因为这年头唯有吃喝最不缺最丰饶,不要说人,就是狗都馋的让人吃惊,因为娇生惯养,很多狗都发现了三高,谁家还有饿着的狗不成?其次懒,也不成立,懒得逗主人?懒得看家?看阿黄欢实的样子,并不懒;再说笨,阿黄也不笨,那么活兔机灵,看不出笨。问题看来出在了丑上,细心审视,还真有点儿缺陷。它的一只眼似乎有些斜视,但并不严重,不细看,绝然看不出来。此外,它的皮毛似乎也不大漂亮,是那种泛点白的浅黄色;再就是个头似乎也不大妙,既不是那种傻乎乎的像狮子老虎一样凡人不理却让凡人胆颤被主人牵着却牵着主人互相仗势的庞然大物,也不是那种机敏灵巧奇丑无比或者乖巧可亲的所谓泰迪金毛比熊之类的精致小犬。它是那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洋不洋,说土不土的一般狗。这就麻烦了。爱大的觉得它小,爱小的又觉得它大,爱丑的认为它不够,爱亲的又看着它别扭。这么说来,丑,应该成立。也就是它是因为丑被主人抛弃了。如果这推测成立,那么我们完全也可以推测它的主人是一个以貌取狗的不仁之徒。
既被抛弃,阿黄也只能认命了。谁叫自己长得丑呢?该打它妈妈的屁股。总之,它是流浪了,流浪到此地,坚守了下来,且在人们眼皮底下度过了十年光阴。这十年,不简单,它经历了两任校长,它体味了人间的世态炎凉,也让人间对它判若两狗。
教师们都还记得那些年的阿黄,灰头土脸,毛色枯萎,肚子稀扁,目光游离。四肢撑起的肩骨和胯骨在皮毛里棱角分明,左右摇摆。它常常徘徊在垃圾桶边或者学生餐厅门口。至于校内的马路,虽则车来车往,人来人往,哪里有它走的路。它低着头,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一声嘀号,或者一句大声话,都让它警惕,让它快速溜进杂草丛生的小花园,冬青后面,或者墙根下,呆上一会儿,张望一会儿。常常有爱管闲事的人睄上它的影子就骂,它不知道得罪了这些人什么?为什么对它这么刻薄?最不理解的是常遭几声凶蛮的呵斥,要不突然飞来一块石头,吓得它拔腿就跑,夹住尾巴从自动推拉门空隙钻出去,跑到高墙外面。久之,惊吓和疼痛被饥饿代替了,它才又出现在校园内。
“哪天把公安的射揽枪借来,把这怂逮住,扔远……”老校长有一回愤愤地说。
最难过的是有一年夏天,火一样的骄阳晒着水泥地面滚滚发烫。行政楼与教学楼连接的过道处正好有一块阴凉,通风凉快。正值中午,学生们都下课回了宿舍,它走到这儿想好好凉快凉快,便趴下伸出舌头喘气,奓开四肢躺下……正睡稳了,一串清响从地面传来,阿黄听出是女人尖细的高跟鞋插地的声音,慌忙抬头曲腿准备站起,说时迟那时快,鞋尖已到身边,“啊呀——”一声尖叫,彼此都吓了一跳。阿黄托得跳起,闪身,没等看清人脸,屁股上火辣辣地挨了一踢,像锥子猛扎一样刺疼,仓皇而逃的余光中摆着两条宽软的阔腿裤。
阿黄挂彩了。那块遭尖跟踹的地方不久长出圆圆的一撮黑毛,跟高跟鞋尖底一样大,跟硬币一样圆,和周围很不协调。庆幸的是,老校长的话终没实现。老校长卸任了。
上任了新校长,一转眼已经三年。这人年轻,有活力,从市里下来,见多识广,凡事在他眼里都不在话下。他常自言,学校有什么,一群老实巴交的老师,有什么好管理的?几杯酒就搞定啦。而且脾气大,信口开河,遇到不顺心的事,大会上带着生殖器的粗话便脱口而出,几个副手硬着头皮坐在台上任着脏水满脸满耳灌,既恨又怕,毫无办法,台下的女教师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咧开嘴笑。会后,那些经典语录满天飞,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下一次会上,往往先鞠一躬,表示对大家的感谢。汽修厂开在了学校,厂大门上方挂一块大牌子,写着实习实训基地几个红字,却没有一个学生进出。媳妇儿不上班,见天在学校打打麻将,吃吃饭,优哉游哉。技工学校学生难管,这样一来,教学质量,副手们教师们的积极性就一点一点滑了下来,生源一年比一年艰难。也不是他愿意这样,行事做派就到这儿了。说是说,当然也不乏揣着良心老老实实工作的好教师。
一次丢钱事件后,阿黄的命运迎来了转折。或许并不因此。
校长办公室抽屉里三千块钱不翼而飞了。这回他倒没有大规模的骂,只在几个常肯玩的牌友那儿牢骚了牢骚。
阿黄的饮食见了肉。眼里渐渐少了惶恐,胆子也变得大了。那次人与狗的相逢,是阿黄五年来破天荒的机缘,具体情形只有阿黄心里清楚。阿黄不时能享受席上折下来的猪肘、鸡架、鸭脖、鱼骨头之类了。阿黄有了疼它的人。从此有了主人了。走顺了,一天到晚,除了在院里院外撒欢交结朋友,就是卧在三楼校长办公室门口,像个称职的通讯员。
阿黄有了脾气。校长办公室斜对着会计室,会计是个女人,它咬会计。会计从楼道一头走过来,它站在它的领地汪汪汪的吠,会计吓得浑身一紧一紧,也不敢喝斥,它要真的来上一口怎么办?难道也对它来一口吗?只在嘴里愤愤地骂:疯狗,瞎怂……。阿黄居然不认会计。
阿黄在校园里踅来踅去,逢着穿阔腿裤的女人,就像狼在旷野仰头长嚎一样,总要似对非对的朝着女人汪。几个爱穿阔腿裤的女人一头纳闷,嘴里骂着绕着走,可是别一时,换了服装,阿黄像熟视无睹一声也不吭。另一时,穿上阔腿裤,又遭到阿黄漫天的浪吠。几个女人奇怪了,屡试不爽。最后只好把阔腿裤收起,不在学校穿。
没有猪肘鸡架鸭脖之类了,阿黄吃火腿,双汇牌的。两三条火腿进肚了,阿黄伸出长长的舌头两边甩甩,舔舔嘴巴。过一会儿,来到楼梯,气定神闲往下走,碰见有人上楼,阿黄缓缓地斜起脸瞥一眼,继续走它的路,旁若无人。
阿黄真正体味了人间的美妙,现在简直一步也离不开主人。有时爬上三楼,从紧闭的房门走过,听不见里面动静,它就卧下,卧了半天,还是没有那个爽朗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它就下楼,走到几辆车边,挨个把鼻子凑近轮胎嗅一嗅,然后似乎若有所思,愣一会儿走开了。有一回,全体教师在阶梯教室开大会,听下面校长讲话,教师们看见阿黄摆着尾巴也来了,它先是大方的走进门,站住,扭头朝黑压压的人群看了几眼,然后上到讲台顺着长桌慢慢绕了一圈,回到原点,卧下。校长鞠躬,台下掌声起了,阿黄跟在主人屁股后大摇大摆的走出会场。
阿黄也遭骂,就因为它动不动乱咬人。有一回,它正舒服的躺在三楼地板上晒太阳,一个女老师和校长夫人走过来站在阳光下闲话,阿黄起来,摇了两下尾巴,抬头看看主人,女老师说:“你眊你管的好哩,身上滚圆,毛光亮光亮地……”
“天天叫吃火腿哩……”
“……见人咬,人都惊哩”女老师说。
“再要咬人,把兀打的转转的,叫丫把兀逮里家,噢,逮里家……”夫人微露嗔怒,声音不大不小,像对一个淘气的孩子。
它听懂是在骂它,眼睛里闪着惊惧的认错的光,像一阵风迷了眼一样扑闪闪闪的眨巴。
门房老宋多了一项工作,校长不在时,要操心着阿黄吃饭,虽然不必按时按点,但也常常拿出校长准备的火腿喂。有一回,老宋说:“……现在连金锣都不吃”。还有一回,老宋说:“……这狗,命好哩”。
现在,没有一个人敢当着阿黄的面对它呵斥,发火,人们多在背后叽咕。这是做狗的最大成功。另外,阿黄常在校园的任意角落任意徘徊,甚至随意端卧在大门口,伸开四蹄,无所顾忌,它的那几个混吃混喝的伙伴只能远远的站在一边玩,等它,连老宋也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