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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世霞: 饥饿中的奔跑

发表时间:2019-04-30  热度:

一个饥饿中的人是没有尊严的,一个在饥饿中奔跑的人是没有力气的。

牛娃两只圆眼睛深陷在眼眶中,像两桶没有装满的水晃来晃去;身子摇摆在风中,埋在沙土路上的脚费劲地拔出又重落。前面有个人赶着驴车,他想追上,确切说是想追上一驴车西瓜。驴车上用塔河(麻袋)装着满当当一车西瓜,本来牛娃还不太饿,看到了西瓜,条件反射肚子更饿了,路越长了,走得也越费力了。驴车上的西瓜是希望,是光芒;也是仇恨与愤怒。

牛娃从公社中学往家走,四十里路,本来可以搭乘过路的班车,但他为了省下五毛钱决定走路回家。从公社到三大队没有开通班车,可沙县通往普县的班车从热瓦普公社通过,在三大队大沙包后面的拐弯处爬上那条砂石飞舞的宽阔大路。牛娃听说那条大路一直往东头走就到了省城,往西南走又到了毗邻的地州,这两个地方他从没去过,也没有机会去,但他梦想着有一天能奔跑在那条宽阔的大路上,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奔跑……

三大队落户的人,都是从那条大路上来的,他们从东到西载着满满的希望而来。这里因为交通便利,一个接一个的人都在这里落下了脚,扎下了根。三大队的人翻过一座沙包,就可以到那条宽阔的砂石路上梦想未来,梦想遥远的故乡,梦想天外的世界。

在这个偏僻的沙漠农场一隅,七十年代从县城到各公社都没有开通班车,从公社到各大队就更不用说了。人们出行主要靠步行,用一双坚实的脚丈量这块神奇荒凉的土地。驴车是象征权利财富的标志,不是人人可以享用的。两个县城之间的直通班车,中途有人顺路搭乘半截,按照全程票价的一半收取,有钱的人可以掏五毛钱搭车到三大队拐弯处,再从这里翻过那座还没有被三大队的人拉平的大沙包轻松地回到各自的农场、各自的家。拉沙包,就是在一个个沙包周围挖一条很深的排水沟,等夏季昆仑雪水融化,人们一坎土曼,一坎土曼把沙包上的土往渠沟里填,沙土顺水流而下,直到把整个沙包拉平,整理为平川,成为耕地。

方牛娃的同学王胜利就是每周搭乘这趟班车回家,而方牛娃必须用两天腿战胜这条厚约三十公分的沙土路。中午食堂有五分钱的窝窝头,可以吃饱了再出发,但方牛娃想着回家吃饭可以省下这五分钱,就空着肚子走长路。为了攒足力气走路,他出校门时在宿舍喝足了白开水,喝水是不要钱的,顶着饱喝。当然也可以在路边的渠沟里两手捧起喝个够。牛娃上高中以前,和农场的人就用这种极简的方式喝水。走过沙漠的水,黄浪翻滚,浑浊不堪,一桶水澄清了有半桶沙子。上了高中的牛娃,懂了一些医学卫生知识,他知道烧开的水可以杀死很多肉眼看不见的细菌微生物,不到非喝不可的程度,他尽量喝白开水。

从一颗红柳到一片梭梭草,牛娃把死寂沉默的沙土路用细碎的脚印一点点地往前丈量。汗珠跌落尘土,无声无息,大地燥热地喘着粗气。塔克拉玛干沙漠西南沿线劈开的一条公路上,春天刚植的小杨树苗蔫头耷拉直不起身子,夏日横穿沙漠的热浪翻滚而来,几乎要将这些歪斜着的绿色生命扼杀,它们正竭尽全力抗衡着沙漠的季风,挣力长成参天大树,谱写胡杨千年不倒的精神。

通向热瓦普公社三大队的小路上,牛娃和自己的影子作伴,与高悬无语的太阳默默前行。当太阳抛弃大地将要从西边的沙包上沉下去时,方牛娃的意志被饥饿折磨的有点撑不住东倒西歪的身体。他希望碰到一个人,能给他一点往前走的力量。像这些小树苗能从戈壁大漠深处吮吸到一滴水分,度过干渴的生长期。可希望来了,机遇错过了,命运就是这么捉摸不定。牛娃一路上撒一泡尿,便少一些力气,最后这一泡尿撒的不是时候,竟然和一毛驴车西瓜错过了,一泡尿把全身的力气都撒没了。

清爽可口的红瓤西瓜,泡着干馍吃简直就是世上最美的美味佳肴,牛娃帮邻居家的张小兰干体力活时,张小兰在切开的红瓤西瓜里给他泡上几块干馍,牛娃吃得香甜可口,忘却了一身的疲乏。等他转身离开张小兰家院子时心里想,在这个大多数人都在为饥饿奔跑着吃一碗饭的年代,张小兰家里哪里来的干馍?干馍很明显是谁家白面馒头过剩吃不了,才晒成干馍便于贮存的。可方牛娃从来没问过张小兰干馍的来历,每次帮她家干完活,吃饱肚子就走人。

张小兰父亲名张德昌,已经六十多岁了,干不动太重的体力活,挣工分全靠女儿小兰。张小兰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和大人们一起下地干活了,长相在姑娘堆里拔尖不说,嘴勤手勤腿勤,农场里大人小孩都喜欢,尤其小伙子们惦记的多,但有条件惦记的也就王队长的儿子王胜利。农场照顾张小兰父亲战争年代扛过枪,打过鬼子,解放后建设边疆有功,老伴死得又早,留下这么一个年龄上像孙女一般大的女儿,就给张小兰出一天功,计一个壮劳力的工分。张小兰小小年纪挣大人的工分,也没有人说三道四,因为张老汉是红色革命人物,没有红色革命的流血牺牲,哪里来的新中国!因此,三大队不但照顾张小兰挣大人工分,还允许她父亲在自留地里自己种些瓜果蔬菜,自给自足,但不能买卖,反对资产阶级思想。

走在这条干渴土路上的方牛娃现在不要说干馍泡西瓜,只是想想那又沙又甜的红瓤西瓜能吃上一口,他的身体就会有力量,就能即刻振奋精神,一路小跑着回家,把孤寂沉重的大路甩在轻盈的身后。当然,瓜皮削了皮,吃起来也是清脆可口,像是刚从地里摘下的黄瓜,但现在对方牛娃来说都是泡影。一个人的希望破灭后,腿脚在沙土路上更是重如铅。

赶着满当当一驴车西瓜的人是农场三大队王队长,名叫王二。他从当保管员到现在已经十年光景了,王保管,王队长已经成了他的代名词,成了他身份的象征,王二这个名字已经名存实亡了。王队长今天用粮食到城郊公社换了一驴车西瓜,路过学校准备把儿子王胜利顺便接上一起回家,没想到这小子已经搭乘班车走了。王队长就在路边用拳头砸开一个西瓜,泡了一个馕,吃饱了慢慢悠悠地往家赶,心里盘算着这一驴车西瓜分给哪几个亲信,够他们几家人吃上大半个夏天。

三大队农场不种西瓜,主要是粮食作物,夏天最热的时候,王队长会到城郊用粮食换些西瓜,分给各家各户,每户最多分一到两个。如果有一年夏天不分西瓜,王队长就会在大会说:“本来想大家拉沙包辛苦了,天热,给大家换些西瓜解暑,可是我这个队长也是力不从心,有些人家动不动粮就不够了,又要预借口粮,哪里有多余的粮食给大家换西瓜吃嘛”没有西瓜吃,大家一样干活,有了西瓜吃也一样干活,谁也把王队长奈何不得。他掌管着农场三大队吃饱线上挣扎的人们。

王队长在路边吃了一个西瓜,用草帽压住大半个脸,身子歪斜在装满西瓜的疙里疙瘩的塔河上,右手用驴鞭轻轻向天空一甩,驴子便接到启程指令,屁股一颠,尾巴一夹,前腿一蹬,后腿一弯,上路了。驴子就这好处,认得回家的路,赶车人一般不用操心,驴就能把你安然无恙带回家。牛娃撒完尿提裤子回头一瞥的当儿,瞅着赶车人是王队长就喊了起来,但他越喊驴车越快,而且队长连头都没回一下。开始牛娃想是风把声音刮回来了,后来他抓了一把沙子一扬,风是顺着前方刮的,这时候他就想王队长一定看见了他,才故意不回头,驴车也就越来越快,方牛娃吃一口西瓜,搭乘驴车的愿望就成了妄想。

方牛娃回到家已经是点灯时分,家徒四壁,土墙上煤油灯的影子拉得好长,母亲把两个窝窝头和一碗包谷糊糊一份苦苦菜热好了等着牛娃。牛娃三下五除二吃毕了,才有了点力气问母亲今天生产队是否给各家分了西瓜。母亲说:“没见着西瓜”牛娃把路上碰见王队长的情形给父亲方大锤说了,方大锤对儿子说:“我们老方家人也是有骨气的,你以后有点出息,就是饿死了也不吃嗟来之食”方大锤用了句文人的话,毕竟他也是农场老一辈里唯一有文化的人,心里对王队长那样的黑肚子蛮横看不上,可看上看不上每天都要面对,生活离不开王队长敲钟的命令,离不开队长读错别字的会议报告,离不开队长计工分、发供应粮。

王队长和方牛娃的父亲方大锤是死对头。方大锤和王队长早先争过保管员的职务,队长得胜了,在保管员的职务上摇身一变成了队长,提拔了一个自己的表亲当保管员。不要小看这个保管员,这可是农场里人人都羡慕的职务,分发口粮、救济粮都得经过保管员的手。开始公社下派干部说保管员必须得会记账、能识字,方大锤才争着想干这个差事,因为方大锤家解放前是地主,上过私塾,算盘打得溜溜地。没想到争这个保管员,方大锤因为家庭成分高落选,公社下派干部以贫下中农可靠为由让王二当上了保管员。王家和方家因此成了死对头。

方家虽说是地主,但是在新社会改造有功,方老太爷把金银财宝全部上缴给人民公社,思想先进,态度积极,不是戴高帽子游行被打倒的地主之一,是积极改造的先进分子代表。而且到了五十年代主动让大儿子方大锤积极响应党的号召来到新疆建设兵团。临走时方老太爷给儿子方大锤语重心长地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以后不管在外面混得好坏,都不要想家、念家,更不要想我这把老骨头,有了孙子就给他起名牛娃。我们方家虽说是地主,但世代耕种放牛为家,没有雇工和主子之别,都是一个锅里搅勺子吃饭,一起下地干活,没有克扣过谁的工钱,置办的几百亩田地都是祖上几代人勤耕仁厚得来的,现在都交公了,我们都是公家人,到哪里都是本份劳动为大,方牛娃寓意“放牛娃。”我们方家在旧社会是守田种地不分贵贱上下、主子奴仆一团和气的地主,到了新社会又是积极响应政府号召,看得开、走得端,田地家产一一充公了的先进代表。虽说愧对祖宗,但也落下我们老方家平安度日,子孙无恙的厚德,祖宗在天之灵也是看见的。你无论走多远,都记得不要与人争名争利,能在大田地里劳动,就有一碗饭吃,土地不会骗你,只有你骗了土地”这就是方老太爷给后代留下的家训。

可是方大锤争保管员只是因为公社下派干部说了需要一个有文化会算账的人,他才想尽其所能为公家做点事,也想多挣些工分,把日子过好,没想到公社下派干部说一套做一套。早说让贫下中农干他也不会去争,再说了自己家虽是地主,但是积极改造分子的先进代表,和贫下中农一样,解放后变得一无所有。可人家公社下派干部说地主就是地主,不认他这个积极改造分子先进代表那一套。方大锤想你们这些新疆白卡真是山高皇帝远,啥都自己说了算,他家在湖南永新就是积极改造分子代表,他父亲经常被请去做报告,上上下下都非常尊重。方大锤保管员没当上,却得罪了王二。真是羊肉没吃上,惹了一身骚。

方牛娃一家人在心里记恨队长,日出月落也有些日子了,从王队长当保管员开始。有一次,王保管给方大锤家分的口粮,方大锤用手一掂,估摸着足足少了两公斤,就让王保管重新过秤,王保管心虚害怕露出破绽,坚决不干。他说:“你说少就少,你说过秤就过秤,我这个保管员是为你一家服务的嘛,人人都像你这样重新过秤,几百户人家,我就只忙这一件事了”方大锤说:“话说到明处,事做到实处,就没有人说话。”王保管说:“你这明显是没当上保管员,不服气嘛!除了你方大锤,没有任何人怀疑过我分发的口粮袋子斤数有问题,有本事你来当这个保管员”一句话把方大锤噎着了。就这样王队长从当保管员就和方家不对毛,方家对王队长一直记恨在心。可吃饱饭还得看队长的脸色。王队长说给方大锤家多少口粮就多少口粮。口粮是有定数的,可队长的秤砣没有定数,上下高低总有克扣的一套办法。王队长说该给谁家分几个西瓜就分几个西瓜,分多少白菜、土豆就分多少白菜、土豆,王队长说不分,谁也不敢放一个屁。计划经济,一个农民种啥吃啥都不是自己说了算,都是上面说了算,都是权利中心的一张嘴说了算。不分给你口粮,理由总是很充足,你也只能干瞪眼。计划经济啥都是按劳分配,按劳动分配是对的,可是每天一个人劳动的好与坏、记多少工分都是队长一句话,这就有了水分。

队长作为一个人的劣根性,像麦田地里杂芜疯长的蔓草,犹不可除,其根本在于权利的最大化掌控在队长的手里。说白了,队长看谁家不顺眼,按劳分配就成了按关系分配。方大锤家吃饱挨饿掌握在队长手里,可队长还经常在外面说方大锤老伴不会过日子,每个月都要预借口粮。有的人家白面馒头吃不完晒成干馍,方牛娃家的包谷面糊糊吃了上顿没下顿,这就是农场三大队王队长的权利弹性。那时候可没有权利在阳光下运行一说,更没有将权利关进制度的笼子一说,权利就是私欲的无所不能。

王队长的儿子王胜利和方牛娃是同学,吃得肥头大耳,一身的肉压住了脑垂体的供血动脉,学习成绩就低不高,和骨瘦如柴的方牛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成绩始终在全班扫尾。王胜利高中没考上,但通过父亲当队长的关系也上了高中。有了高中毕业证,凭着队长的关系进国营百货门市部站柜台那是小事;或者到乡政府当个大集体干部,等有了分配的招干名额,队长捏着手里的名额,到时候象征性考个试,走个过程,就成了国家干部;也或者去当兵,等三年复原回来,再到公社上班,捞个政治资本,直接转正、提干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总之,王胜利凭着当队长的父亲,最次也能混个商品粮户口,当个城里人。那个年代当兵有高中毕业证是香饽饽,在部队提干是大有希望的。可方牛娃要是想当兵不但要看当年征兵给农场的名额分配,就他家地主成分必须得王队长推荐盖章才能当兵,这还是七十年代后期逐渐松动的政策,否则地主崽子想当兵,那是绝对不行的。以方家和王队长的紧张关系,方牛娃如果在招工、当兵上和王胜利挤名额,肯定是失利,这个是光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嘛!招工暂且不说,仅当兵这件事,方牛娃要是想让王队长推荐盖章,除非驴在磨坊调转方向。

恢复高考后,征兵入伍政策有所松动,地主、富农家庭成分高的家庭的孩子具备征兵条件的,由大队推荐盖章也可入伍,但飞行员等特种兵种还是不行。王胜利的未来已经由当队长的父亲规划好了,可方牛娃的未来只有考大学一条路,考大学要是落榜他就只能回家种地。在一个多数人为吃饱饭奔跑的年代,王胜利享受着时代赋予他父亲身上特殊的优厚权利。今天,王胜利就是从县城坐班车回来的,而方牛娃只有在饥饿中踽踽独行在这条厚重的沙土路上。他为吃一口红瓤西瓜,为能搭乘上王胜利父亲的顺风驴车,在扬起的风沙中看见了权利的方向,在落下的一把沙尘中窥见了人世。方牛娃更加坚定了脚步,目标就是通过考大学跳出农门。

方牛娃面黄肌瘦,王胜利虎背熊腰;方牛娃学习好在班里当学习委员,王胜利热爱劳动,在班里任劳动委员。王胜利的父亲平日里和公社头头脑脑们都熟络,班主任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给王胜利个班干部干干,高中毕业档案里有当班委的经历,也是一个人履历表的份量。热爱劳动,是忠于社会主义建设的表现。劳动委员也适合王胜利,因为平时饭量足,有体力,劳动自然有力气。春天植树的时候,王胜利带领几个男生包揽了班级挖坑的全部体力活,其他栽树填土由方牛娃带着女生跟后完成。方牛娃在劳动时失去了数学课上的霸气,虽然心里感觉不舒服,可也好无办法,因为他饿得前心贴后心,没有力气干挖坑的活。

王胜利劳动委员当的称职,回家给父亲夸耀说:“爸,这周植树劳动,我带领几个男同学挖坑,直接把牛娃他们栽树填土的组甩在老后面了,女同学们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啊!我感觉自己像一位英雄!”父亲说:“你当然是英雄,劳动最光荣,劳动最伟大!方地主家那小子偷奸摸滑尽耍脑子是不?和他老子一个样儿,你以后少和他靠近,思想不积极,劳动拖后腿,将来没啥出息。现在是大干社会主义,他们方家那一套靠动脑子搞点剥削的本事早已经过时了。”王胜利个人对方牛娃倒没什么意见,就是觉得方牛娃一天到晚弱不禁风,脸色黄皮蜡瘦,费劲心思往脑子里装一大堆数学、物理题,在课堂上使足了劲回答问题,一下课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软踏踏没了力气。听了父亲的话,王胜利对方牛娃有了重新的认识,心想你耍你的聪明,我干我的活儿,也没少啥,女同学更喜欢英雄不是嘛!让别人喜欢是每个少男少女都非常兴奋的事。不过王胜利更希望张小兰喜欢他,他多希望张小兰和他在一个班里上课啊!可张小兰没考上高中,就是考上了小兰也要陪在她父亲身边,每天劳动做饭,去不了那么远的公社中学。

王胜利每周回来,只要有空就到小兰家找活干,可是小兰总说没啥活。他也只好把晒干的白面馒头偷偷塞给小兰懊丧地回家。有一年夏天王胜利在小兰家碰到方牛娃满头大汗正吃着西瓜泡干馍,小兰在一旁用毛巾一边帮着擦汗,一边嘿嘿笑着说:“你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看见王胜利,小兰收起笑脸说:“你咋来了?”王胜利说:“他能来,我咋就不能来?”方牛娃看了一眼他俩个,起来转身走了。张小兰冲着方牛娃喊道:“牛娃哥,你不是要把瓜皮带走嘛,都给你装好了”方牛娃当着王胜利的面不想拿瓜皮,可母亲出门给他叮嘱了等着他把西瓜皮带回去晚上凉拌下饭呢,无奈他只好又低头回来提着张小兰装好的西瓜皮往外走。王胜利问道:“牛娃,你要西瓜皮干嘛”方牛娃愣了一下说:“喂猪”

方牛娃走了以后,王胜利给小兰说:“眼睛小,一些西瓜皮都要要”小兰说:“他家孩子多,又没有分给自留地,一个夏天连些下饭的菜都没有,谁家能比你家啊”王胜利说:“他不是说喂猪嘛”小兰说:“他不说喂猪,还能说啥?他也有自尊,难道还说自己吃不成”王胜利又说“他来就是为了溜瓜皮啊”小兰说:“他是我叫来帮忙码芦苇垛的啊”王胜利说:“你咋不叫我呢?”小兰说:“你家绕一个大操场,这多近,爬墙头喊一声就来了,省事”王胜利觉得小兰说得有理,放下手里提的干馍,又从上衣口袋里抓出一大把洋糖塞给小兰。

小兰从花花绿绿的糖纸里一眼看见了大白兔奶糖,想着香甜可口的大白兔奶糖,心里是欢喜的,嘴角却往上撇了一下说:“这又不是过年,你哪里来的洋糖嘛”王胜利说:“有个石油工人招工的名额,我爸给了……”小兰说:“哦,金刚当了石油工人,原来是你爸的功劳,我以为他自个儿能耐了,出息了,走路脚后跟都带着风。”

金刚不理张小兰不是当了石油上的合同工人,而是之前他一直喜欢张小兰,帮小兰背书包,帮她家干活,但前段时间他把小兰堵在路口表白说:“小兰,我一直以来就喜欢你,你嫁给我吧!我会让你吃上商品粮,过上城里人的日子”小兰说:“第一,我不喜欢你,我喜欢牛娃;第二,你不可能让我过上城里人的日子。第三,能让我过上城里人日子的只有胜利。”张小兰回绝的干脆利索,根本没考虑金刚的感受,金刚气愤地转身走了,心里想:“你狗眼看人低,等我将来进了城,让你后悔!”

金刚只是一个合同工,就是在石油上挖炮坑点雷管,当时王震将军一声令下,号召在全疆范围内勘探石油,石油工人严重紧缺,给农村分配合同工的名额,就是粮食由户籍地转出,不是真正的商品粮户口的工人指标,只是干工人的活儿,吃农场的粮。三大队正好给了一个名额,听说很辛苦且非常危险,没人报名,但金刚想抓住这一次机会,就去找了王队长,他想没准干久了能吃上商品粮,成为正式工。因此,金刚不理睬张小兰,并不是认为自己已经是一名工人了,而是张小兰的决绝伤了他的自尊。

王胜利昂着头,翘着二郎腿给张小兰说:“他还只是个合同工,大队如果不转口粮,不定哪天就回来了。不是吃商品粮的工人”张小兰没有告诉王胜利金刚给她表白爱情的事,她又不傻!小兰对胜利努努嘴说:“我看他这两天从门口过,好像已经揣着商品粮本本了,眼睛往天上看呢”王胜利说:“鸡毛擀不了毡,癞蛤蟆再能,也能不成天鹅”张小兰瞪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瞅着胜利说:“你说金刚是鸡毛,是癞蛤蟆,那你呢?你不就是凭你爹的本事上了高中嘛,论学习初中时你还不如我和金刚呢!”王胜利说:“除了方牛娃那小子精明点,我们学习都不相上下,好也好不到哪里,差也差不到哪里”小兰说:“牛娃哥不是精明一点,人家那脑子就是学习的料,我们仨和人家比差一大截子呢”胜利说:“学习好有啥用,知识分子满农场都是,招工进城不得我爸说了算”小兰还要抬高声音争辩,张老汉在屋里拿个扇子摇着出来了,说:“小兰,咋和你胜利哥说话呢,没有你王叔照顾咱,咱能有这好日子过,你个没心没肺的死丫头,多大了,说话还要人教啊”胜利说:“张大爷,不碍事,不碍事”

王胜利走了以后,张老汉和女儿有一次长谈。“小兰,方家那小子学习好你也别胡思乱想,知识分子多得很,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过了,知识分子也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方家是地主,你懂吧,你爹我一辈子革命革的就是这些地主阶级”小兰说:“爹,人家牛娃家是积极改造分子代表”张老汉气急败坏地说:“呸,那也是地主,你爹我当年就是地主逼租子才被迫抓了壮丁”小兰说:“那你可以不去嘛”张老汉说:“你个黄毛丫头知道啥?你给地主交不了租子,抓去当壮丁家里可以免租”小兰又说:“那你当年的地主又不是方家嘛”张老汉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地主都是剥削阶级,都是躺着吃饭,你爹我几十年打仗为了啥,不就为了打倒他们这些地主、资本家嘛”小兰吐吐舌头,心里想着方家人有那么可怕嘛,她怎么也没有看出来呢!她夸张地嚼着大白兔奶糖,把粘在上牙壳上的奶糖用舌尖舔下来,鼓着腮帮子吸溜吸溜,奶油的香甜味儿从口腔弥散开来,激活了她全身的细胞,也让她的思想有了一点高度,至少是在吃这美味奶糖时她的高度和父亲站的一般高。

小兰摇头晃脑似乎明白了父亲谈话的深远意义,那就是他家和方家不是一个阶级,和王胜利家是一个阶级,都是贫下中农。但小兰很不服气地又说道:“爹,现在地主成分都可以参加高考了,听说当兵政审没那么严了”张老汉说:“你懂个啥?那是上面随便说说,你也当真?难道毛主席他老人家走了,社会主义就要变了,绝对不可能嘛”小兰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无言以对,继续吸溜她嘴里的大白兔奶糖,看着天空中移动的云朵,想着父亲的话。

1978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作为应届毕业生的方牛娃憋足了劲,连方大锤都直起了一辈子的腰,亲自送儿子到六十公里外的考场考试,手里攒着省吃俭用的两个白面馒头,等着儿子从考场出来。一个小县城第一年恢复高考,一共考出去三个大中专学生,全都是来自农场的支边青年,这次预选方牛娃作为热瓦普公社陈清白老师的得意门生,预选得了个全县第一,把两个支边青年甩在了老后面,轰动了整个县城,也给陈清白老师脸上争了光。听说下学期开学,陈老师就要调到县城唯一的汉族中学任教。

陈清白是原上海师范大学外文系教授,文化大革命后期因政治路线错误被下放到了千里之外的热瓦普中学任教,这两年回城政策陆续落实,可陈老师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回到上海去。陈老师给方大锤分析过,退一万步讲,方牛娃上个大专,最次走个中专是没问题的,也就是说方牛娃这次农转非是肯定的。这样,农场人都知道方牛娃马上就是国家干部了,是人人羡慕的商品粮户口了。方大锤腰板直了,王队长鼻子哼哼着心里发堵。王胜利预选就被刷下来了,没事了天天往张小兰家跑。

张小兰内心深处对王胜利不大情愿,但父亲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她也是有所心动的。王胜利考大学不行,但将来可以吃上商品粮。张小兰心里想的是方牛娃,可是方牛娃一直以来对她不温不火、不冷不热,她多少次暗示、抛媚眼,方牛娃都没有表示,她读不懂方牛娃这本砖块一般重的书,看不透方牛娃瘦骨嶙峋的身体里流动的脉象。方牛娃于她张小兰来说,不是干馍泡西瓜这么简单的事,她必须面对现实,抓住眼前能吃上商品粮的王胜利,才是最现实的问题。倘若方牛娃对她表示的爱接受了,她倒是愿意和他一辈子守着这老屋、这土地、这阳光、这沙漠边缘的农场。可是无论她先前如何殷勤,方牛娃都表现得如同木头一般呆板。张小兰只好在父亲的说服下,把两汪汪泉眼似的明亮眼睛投向王胜利,心里想的是方牛娃的考试,既希望他考上,又咒他落榜。

阳光裹在沙曼中窒息憋闷,透着光又藏着光,春天的沙尘暴奇迹般地降落在夏日高温里,给高考蒙上了一层看不清的面纱。方牛娃数学卷子展开,几乎都是陈清白老师预选后单独给他辅导过的试题,太兴奋了!眼前突然一黑,便不省人事了。长期饥饿造成的营养不良导致免疫力、抵抗力明显下降的方牛娃,加之连日来梦想成功的压力,让他跌倒在了高考座位上,成了高考考点又一特大新闻,更是热瓦普农场的爆炸性新闻,如同预选第一被大家热议关注持续升温。

方牛娃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父亲和陈老师守候在病床前,他看见父亲方大锤低垂着眼睑,满脸的疲惫憔悴,像是一夜间老了十岁,一双青筋暴露的手里紧紧地攒着两个白面馒头,像紧紧攒着坎土曼把子一般用力。看见儿子醒来,方大锤由于用力,馒头渣滓从指缝见洒落在医院水泥地板上,他蹲下身子,用食指指尖沾点唾沫星子,把地上的馒头渣滓捻起,一一缓慢地送到嘴里,紧紧抿了抿嘴唇,喉头蠕动了几下,站起来,走到窗子跟前,望了一眼黄浪翻滚、沙尘弥漫的天空,回到病床前,用低沉的声音对儿子说:“我们今天就回家,剩下的两门考试不考了,命里没有莫强求,这是命!”

当年文科科目是:政治,语文,数学,史地,外语(报考外语专业的外加考试),热瓦普中学因为陈清白老师是上海师范大学外语系的教授,学生有幸学到了外语,当年报考外语专业的学生除了必考四门课外,另外单加外语考试。陈清白老师为了让方牛娃有更大的把握,在文科之外又报考了外语专业的考试,上了双保险。但万万没有想到双保险也会失灵。方大锤是个明白人,他知道数学为零,意味着后面的考试只是徒劳,没有希望。为了儿子这次考试,他借了十元钱,十元钱就是全家人半年的工分。这几天住招待所吃食堂,在食堂他只喝一碗稀粥,把白面馒头留给儿子,考试进行了一半已经花去五元钱。他想现在回家,把余下的五元钱原封不动归还给人家,家里多了牛娃一个劳力,年底收入会好点,争取到年底把帐给人家还上。方牛娃听着父亲的话,为自己不争气的身体眼角湿润了,决定放弃后面的考试。可是陈清白老师坚决不同意方牛娃放弃后面的两场考试,方大锤妥协了,把身上的五元钱和手里的白面馒头塞给儿子,提前回到了连日来因为儿子发狂发热的农场。

方牛娃虽说参加了后面的两场考试,自己感觉还算满意,可无论如何数学零分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最后结果是那一年高考,方牛娃以一分之差没有上中专分数线,和商品粮户口擦肩而过,永远没有进入国家干部的行列。方大锤在农场直起的腰杆又弯了下来。王队长和儿子王胜利哼哼在鼻腔里的气流顺畅了。陈清白老师亲自家访,让方牛娃跟着他到县城中学去复读。他认为方牛娃如果跟他到县城复读一年,以现在的成绩明年可以上重点大学。

方家在公社中学供方牛娃上高中,已经非常吃力,吃瓜皮喝糊糊,差点饿死一条人命,哪里还有到县城中学去复读一说。在这个吃不饱的家里,方牛娃如果继续上学,不是他自己饿死,就会有父母和弟弟饿死的危险,最后方牛娃只好放弃了学业,辜负了陈老师的一片诚心,也辜负了自己多年放飞的梦想。那是他一生的痛!

不是方大锤不想让儿子继续复读,只是揭不开锅的日子无力供方牛娃复读。一家七口人张嘴吃饭,就方大锤两口子挣工分,方大锤的不顺眼让王队长经常少计一个工或者上一天工只给半个工,不如人家一个妇女出一天工的工分高,加上口粮上又克扣,年底下来都要倒挂。等于一年到头方大锤两口子没有干活,白吃了公家分配的口粮还喊着肚子饿。方牛娃在公社中学就读,就是全家七口人从嘴里抠出来的饭钱。

这次儿子高考跳出农门的希望落空后,方大锤心想祖上就没有出过秀才,虽说置办有田产、有雇工,但都是在土地上壮大经营求生存,没有一个在外读书为业的人,他不但认命了,还决定几个儿子只识的字即可,考上高中也不再去上了,就是要让几个壮劳力接二连三在生产队挣工分,挣到王队长眼红。

方牛娃四个弟弟在随后四年间都初中毕业开始务农,到方家老三初中毕业时,已经包产到户了,方家不用看队长眼色就可以吃饱饭了。包产到户第一年,方家吃不饱,年底倒挂成为了历史。方牛娃三弟想上高中的愿望依然没有成行。因为方大锤固执地说:“我们老方家就是耕种、放牛的世家,只要肯出力,土地里就能挖出金子,不要再给我提上学的事”

方牛娃在极度失落中过起了挣工分的日子,他加入到了王队长敲钟念错别字会议报告的生活中,不管他愿不愿意!如果说这是命运,接下来的生活就是人为了。方牛娃在高考的阴影里还没有走出来,又跌在了当年秋季征兵的失利中。假如三大队只给一个名额,方牛娃不会去争,怪就怪在那年给三大队两个名额,征兵入伍政策在家庭成分上有松动,听说地主、富农家庭成分基本放开了,这样方牛娃就报名了。农场人都觉王胜利占一个名额,剩下一个名额理所当然是方牛娃的,因为符合年龄条件的也就他俩个。可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金刚在石油上合同工转不了正式工,不知道谁给他吹了风,他听说这次有两个征兵名额,连夜从一百多公里的戈壁采油井上回来了,这就是三个人争两个名额。

方牛娃体检已经通过,可政审需要逐级推荐盖章,方大锤找了公社武装部说了自己家是积极改造分子代表,本来政策有松动,加上他方家的情况应该是没问题,可最重要的是王队长不但不在方牛娃政审表上盖章,反而跑去给武装部征兵工作组捏造了方家种种不是,只字不提方家是积极改造分子代表一说,还一本正经地说:“方牛娃这小子虽然学习好,但地主家庭遗留的恶习依然存在。赶上了恢复高考的好政策,我给他在高考报名表上盖了章,主要是想不能埋没了人才,学校嘛,就是教育人的地方!可这部队不同啊,是革命红色重地,何况这次你们是特种兵,上面是放开了政策,可是我作为基层一级组织,经过长期认真观察,方家人并不老实,随时有推翻社会主义的企图,想当地主的野心依然长期存在。万一让他当了兵、拿了枪,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啊!我只管给你们说到,我为革命负责,为社会主义负责!”王队长给武装部反映问题是以农场基层组织的名义,并口口声声说不代表他个人,这个引起了武装部有关征兵领导的高度重视。

方大锤知道后跑去和武装部征兵人员论理,他说:“我方家是地主,可是我家是有档案可查的新社会积极改造分子代表”武装部征兵人员倒也通情达理,说:“农场作为基层一级组织反映了,我们就应该重视。这次能让你儿子参加体检、面试也是重视人才,听说他考学一分之差落榜,我们希望能征到这样文化知识水平高的兵。这样吧,你把政治上可靠的证明材料给我们拿来,我们就同意他入伍”方大锤说:“地主、富农的孩子是生在新社会,长在新社会,国家都放开了政策,为什么你们还要听别人信口雌黄呢”征兵工作人员说:“我们还是要尊重地方基层组织的意见,这个是必须的嘛!”

方大锤从公社到三大队跑了整整三天,嘴说破,腿跑细,就是没有找到能证明当年他方家在湖南老家是积极改造分子代表的证明材料。公社一个管档案的维吾尔族小姑娘国语生疏,方大锤比划来比划去,算是唯一一个比较通融的干部,扔给他一把钥匙后坐在土坯房的阴凉处嗑着瓜子,让方大锤自己翻阅那些被老鼠啮噬、水渍浸泡过的档案材料。

方大锤像找金子一般仔仔细细翻阅了几遍,就是没有找见关于方大锤支援边疆的档案资料,也就自然没有湖南永兴县大地主方氏家族积极改造分子证明材料的一页纸片。在失望之余,方大锤才想起给老家的二叔写了一份信。那份寄出的信,就是全家遥望的远处的一盏明灯,两个月后证明材料到了,可是征兵入伍工作已经结束了。王胜利和金刚光荣入伍那天,敲锣打鼓送行的队伍里方家连一个小孩都没去凑热闹,光荣入伍把方牛娃从家庭成分地主一栏里拉黑了。方大锤气愤地把证明材料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并气愤地对几个儿子说:“第一不允许上高中,第二不允许当兵,种地就是方家一辈辈人的能耐,也是我们方家谋生的本事”方牛娃的四个弟弟在幼小的心灵深处耕植了一生务农的情怀。方家和商品粮户口从此绝缘。

方牛娃没有考上大学又没有光荣入伍,张小兰心里暗自窃喜,没事了爬墙头就喊:“牛娃哥,你帮我到涝坝挑一担水吧;牛娃哥我家梯子坏了,帮我修修……”张小兰是农场里人人称赞的一个美人胚子,圆脸杏眼,皮肤白净,沙漠的风奈何不得她那越晒越粉的脸蛋儿,两条黑油油的大长辫子在翘起的屁股蛋子上甩来甩去,尤其低头弓腰时,弹跳在牛娃眼里的两个迷人的奶子,在夏日暖阳里发出细碎碎、闪亮亮的白光,让牛娃的心像揣着一只小兔子一样,咚咚乱跳。先前方牛娃心思在考大学上,不在张小兰身上,也不在其他任何一个女孩子身上。

大学落榜后,陈清白老师的女儿陈天丽来三大队看望方牛娃,提升了方牛娃在张小兰心里的份量。一件东西你不觉得非常珍贵,当别人也稀罕时,或者一个地位比你高的人稀罕时,它在你眼里即刻增值,人也是一样。一个姑娘追的人多了,她就有了一种无形的魅力,无论她多么平常。这就是很多女人都会在别人面前自觉或不自觉地夸耀自己有多少追求者。男人同理,只是他们不说。无论自己如何平庸,喜欢的人多了,其中不乏一、两个优秀的女人,男人就不仅仅是自我感觉良好这么简单的事,他会长时间地自我迷醉。方牛娃被陈天丽看上了,不但张小兰更加喜欢了,方牛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沉醉不知归路,不问东西,不管南北,不能正视现实。

于张小兰,方牛娃除了消瘦些,面庞还是非常清隽,个头又适中,眼里永远藏着深不见底的奥妙写真集,一个内秀的书生模样,较王胜利更能入她的眼,也能让她一时半会儿忘了商品粮户口的诱惑。当看见陈天丽从公社风尘仆仆来看方牛娃时,方牛娃在张小兰眼里更是增添了无限的魅力。

陈天丽被一所省城大学录取了,是来向方牛娃告别的。高中时候,一次春天植树,方牛娃带领女生栽树苗、填土,休息时陈天丽在大家没注意时给方牛娃递过来一块手巾让擦汗,方牛娃看到陈天丽修长白皙的手,伸出的手在空中停住,没有接那条白而软的手巾。他看见自己因长期干农活而骨关节凸起的粗糙黑瘦的手,和陈天丽的一双手形成了阳光下的两个等级,他因此将伸出的手迅疾缩了回来,连头也掉转了方向。方牛娃知道陈天丽本来就是城市户口,无论能否考上大学,她都是一个城里姑娘,而他方牛娃只是一个准备跨进城市大门的乡里棒,这个严格的城乡差别不得不让方牛娃把手收回来。

方牛娃明白陈天丽递给他手巾的含义,他希望自己能够通过高考跨进城市的大门,然后亲自向陈天丽表白,可命运捉弄人;他更明白陈天丽大老远来看他的含义,可他面对陈天丽的告别,有无限悲哀又无语言说、无从说起。他把陈天丽送到通往热瓦普公社的土路上就回来了,连回头再看一眼都觉得多余。他抬头看天,像是在和自己赌气又像是在和脚下的沙子赌气,把厚厚的沙土用脚踢着往前走,没有风,黄沙随着他的脚抬起又落下,他不用看,都知道自己在沙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知道脚底下沙子的流向。方牛娃心里清楚无论陈天丽将来如何,都和他没有一丁点儿关系,当然以前也没有关系。陈天丽是一座城市的标签,他是乡村的标签,类别不同,归属不同,方向不同。陈天丽是天空飘着的彩带,他抬头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将自己深深地埋进了土地。

王胜利从入伍第一天就开始给张小兰写信,航空信件像雪花一样飘来,张小兰象征性回过几封,还是在张老汉的催促下回的,有几封信是张老汉说张小兰写的,具体的内容都是张老汉的意思。张老汉当然希望女儿能找一个吃商品粮的。他扛过枪打过鬼子,进疆抓捕过国民党特务和里通外国的苏联特务,整个新疆边界都走遍了,吃过别人没吃过的苦,见过常人没见的世面,懂得一个女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重要性,懂得城市和乡村的区别,更懂得自己和这个唯一的女儿差了整整一代人,自己已经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一定要在闭眼之前把宝贝女儿一辈子的日子安顿好。

王胜利的信像雪花一样无声落入泥土,方牛娃知道装糊涂。他被张小兰青春摇荡的身体吸引,关于爱情,他已经掐灭了燃起的火焰。关于娶一个媳妇,父亲给他提过,他想连肚子都吃不饱还谈什么娶媳妇。可父亲的意思很明白,找一个更穷更吃不饱的人家,彩礼也就二十斤麦子,一家子人勒紧裤腰带省两年够了。重要的是娶了媳妇,多一个挣工分的劳力,再等一年牛娃的大弟也初中毕业可以到农场干活了,这样他家就是五个劳动力,一年下来能分几十块钱,就算王队长再克扣口粮,八口人的家庭,五个劳力养三个闲人,吃不饱就已经明显说不过去了。

方牛娃不想娶媳妇,也不想加入到父亲描绘的家庭宏伟蓝图的梦想里。但张小兰身上的诱惑实在不小,确切说是王胜利隔三差五飞到大队部的航空邮戳信件实在碍他的眼。一次方牛娃路过大队部,碰到计工员,让他把一封王胜利给张小兰的厚厚的信件带了回来。这封信改变了方牛娃和张小兰的人生。

计工员也算三大队的管理层,除了给王队长鞍前马后跑腿,每天按照王队长的要求给上工人计工分,帮王队长给谁家送个信传个话,代替队长敲个钟,当然敲钟这种代表王队长皇权的事,一般不到万不得已王队长是不让计工员代劳的。对王队长来说,站在那口钟下,每敲一下,都象征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活出了王家祖上几倍人没有的尊贵。

王胜利给张小兰的信多,这是三大队公开的秘密。刚开始王队长瞅见儿子给张小兰的信,怕别人看见了惹眼,收起来抽空送过去。慢慢地他觉得这小子,不在部队好好干,等着提拔,心思尽在张小兰这里,就有意把那些信拿回去偷偷看完烧了。王队长想这不是给他这个当队长的爹添堵嘛!要说张小兰模样人品那是没说的,问题是找张小兰这个农村户口的儿媳妇,不得他去跑工作吃商品粮嘛!王队长也希望儿子出息了找一个城里姑娘,给自己减轻些负担,不用低三下四求人,他还有两个女儿呢,不得下功夫让他们进城,难道守着这土坷垃过一辈子嘛!

王胜利从张小兰的回信中得知收到的信件数量不对,就给父亲王队长写信说:“爸爸,我猜肯定是方牛娃那小子把我给小兰的信私藏了,我们三大队最不服气我当兵的就是方牛娃。爸爸,你帮我把方牛娃看管好了,他在小兰门跟前我不放心。爸爸,你管理的三大队出了这样严肃的政治问题,连军人的信件都有人敢藏匿,破坏军民鱼水情,你应该严查到底,这个反映到热瓦普公社会严肃追查的……”王队长看到这里,出了一身冷汗,把儿子的信件私自烧了,还能上升到破坏军民团结的政治问题上,于是给计工员说:“以后那混小子给张小兰的信,让方牛娃捎回去,隔着一堵墙方便,我这个身份跑去给大姑娘家家送儿子的信也不合适,对吧”计工员连连点头称是。

方牛娃口袋里装着王胜利给张小兰的信,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方牛娃为啥就要听着王队长敲响的那口刺耳的钟声去劳动,王胜利为啥就能穿上那套绿军装。方牛娃心里是极其不平衡的!那条沙土路上王队长赶着驴车的背影,王胜利带领男同学春天植树时挥舞着坎土曼挖坑的健壮身影,就像沙浪一样在他脑子里翻滚。方牛娃想着想着脚步向大漠深处走去,一直到了无人烟的一堆梭梭草后面,撒了泡尿,安定了一下情绪,把那封厚重的信从侧缝处用指尖刮开,在自己的潮湿处窥见了王胜利的阴暗,两个见不着太阳的心碰撞在了一起。

可以说王胜利在信里除了表达对张小兰的爱慕之情外,更多的是描述部队的生活,这个是最戳痛方牛娃的地方。什么食堂一天三顿白面馒头随便吃,什么每天必须有肉菜,每次吃肉菜时都想着能让他心爱的小兰吃上一口该多好啊!最可恨的是王胜利那样的学习成绩居然在部队当了文书,看到这方牛娃眼睛湿润了。刚开始方牛娃对偷看别人的信还有点忐忑不安,觉得非常不道德,专门跑到这个大漠孤烟的深处拆开了来看。

当他看到信的最后,王胜利指名道姓说他方牛娃如何不道德,藏匿了信件,故意破坏了他王胜利和张小兰的爱情,在张小兰面前把他方牛娃贬损的一份不值时,方牛娃抓着信纸的手开始颤抖。他站起来,把信揉成团扔在地下,一脚踩下去,长出一口气。他看着夕阳把沙漠的天空染红了一半,弓腰抓起一把沙子高扬起来,风把沙子吹向自己的脸,他张开嘴,又合上,牙齿咬着沙尘咯滋直想。被冤枉、被欺负、被鄙视的人格让他想提起一把刀直戳进王胜利的心脏。

方牛娃向着天空唾了几口,吐尽了含着沙尘的唾沫,感觉嗓子有点发干,干咳了几声。他捡起信,稳定了一下情绪,慢慢展开,轻轻捋平,坐在沙窝里细细又重读了一遍,把头埋在两腿间很久,很久,眼泪滴在沙土中,潮湿了一片。当暮色完全遮盖了近处的沙包、芦苇、梭梭草,方牛娃才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家。他在见底的八五面面粉袋子里勉强地兜了一把面,放在铁勺子里搅了些浆糊,把信封好,放在上衣口袋里,用炉膛火卷了一根莫合烟,他第一次抽烟,但却似乎抽了很多年,非常老道地用食指指尖掐灭,再点燃,眼神在烟雾里穿梭离乱。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方牛娃爬着墙头喊道:“小兰,起来了吗?部队的挂号信”张小兰第一次听到方牛娃叫她小兰,平日里都是叫她张小兰,脸不觉得红了,在院子里应了一声,说:“早起来了,院门开着呢,你送过来还是我去取”方牛娃说:“我这刷个牙就过去”方大锤听到儿子说刷牙,嘴里没好气地说:“把自己还不当个庄稼汉,刷牙,那是城里人早起闲得没事,白沫子在嘴里用水冲冲就是对牙齿好?我看那是在损耗牙齿的寿命”方牛娃没接父亲的话,按照高中宿舍的习惯把牙刷完,用毛巾把牙刷裹住塞进陶瓷缸子里,去给张小兰送信。

张小兰当着方牛娃的面,接过信故意往炕上一撂说:“懒得看,都是那些车轱辘话”方牛娃说:“小心你爸听见了教训你,好歹人家将来都是有商品粮本本的人”这话说得有点酸溜溜,张小兰听得出。张小兰说:“我爸天不亮就搭王队长的驴车到公社赶巴扎去了”

张小兰对商品粮户口当然是喜欢的,当个城里人哪个农场姑娘不愿意,不对,应该是农场人哪个都愿意!可张小兰对学霸方牛娃的仰慕之情多少减弱了对王胜利准城市人的感情。说实在嫁给方牛娃,张小兰感情上是愿意的,可面对现实生活,张小兰又觉得少了些啥,不那么如意。主要是方牛娃的心思就像一眼不见底的深井,让张小兰永远向里张望,永远无法探知他的深度,实在是难以估量。张小兰知道,倘若方牛娃是个城里人,以方牛娃的学问他俩是没有一点可能的。面对方牛娃这个人,面对方牛娃的家庭境况,只要牛娃哥真心实意喜欢她,给她表白,她会愿意的!虽然父亲给她说了,坚决不同意她嫁到方家。倘若她非要走一条背离父亲意愿的决定,父亲也是无可奈何!这个需要牛娃哥用爱情点燃她爱情的梦想!这些天张小兰正在犹豫,正在思考,正在想未来该如何往前走……没想到被方牛娃迅速地给了她一个答案。

对于方牛娃,要说娶张小兰,她从来没想过,因为这不在他的思想范围之内。早先看见王胜利屁颠屁颠往张小兰家跑,他不屑一顾,觉得他们是一对臭狗屎。现在一个臭狗屎远离了她,另一个又和她搅合在一起,他有点看不起自己。昨天偷看了王胜利给张小兰的信,方牛娃肚子里的一股子气,从上无法出来,因为无人诉说;向下,还没有转化下沉到一个屁,也没法出来,就是出来了,这也不是一个屁可以解决的问题;用拳头把王胜利打翻在地或者用一把刀子直戳王胜利心脏比进城都难。这股子气在方牛娃身体里想扭转乾坤,但又困难重重,就这么憋着挺难受。

方牛娃对自己命运的不公无处发泄。现在面对张小兰大清早刚梳洗完的清丽面庞,擦了雪花膏后女孩特有的体香阵阵袭来,一股无法抵御的冲动让他想把这一切都发泄出来,也或是想用这种方式报复王胜利。他顺手扣上了门,将张小兰一把拦腰抱起摁倒在炕上,张小兰在惊恐慌乱中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方牛娃胡乱地撕扯开衣服进入了她的身体。张小兰顺从了,顺从的既紧张又兴奋又不太情愿。确切说她是喜欢方牛娃的,但是她从方牛娃口中没有听到任何你情我爱的话,或者是一句表白的话,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嘛!说强奸,她自己又没有抵抗;说情爱,方牛娃又没有表达。正处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张小兰,心里的矛盾纠结是城市农村两条深刻的道路。此刻,方牛娃把她带入了一条干脆利索的农村道路上,她来不及考虑,迎接了方牛娃突入其来的膨胀身体,两个青春燃烧的身体在血液沸腾后平息了下来,神经刚平稳了一大半,双方还没有来得及就这突然其来的问题说上一句话……

“砰砰,砰砰”敲门声把两个人都搞紧张了,张小兰说:“谁啊,这么急着敲门,我爹不在”“开门,我就是你爹,大清早地扣着门干啥呢?”张老汉那经过战火纷飞的大嗓门对着窗户直吼,像是一门迫击炮在大地炸响。方牛娃提了裤子下炕,急忙坐在了灶火跟前,紧张地有点不知所措,心想:“老家伙干活没体力,嗓音倒是挺亮活的”张小兰也急匆匆下了炕开门,张老汉进门看见两个慌里慌张的人,炕头乱七八糟摊开的被褥,就啥都明白了!他气得脸色铁青,像是被冷戈壁的风冻硬了的沙枣树皮干裂粗糙,又像是打扫战场时一滩凝固了的僵血。转过身先把门扣上,一把拉过女儿问到:“方家这小子对你使坏了……” 张小兰不知是紧张还是羞怯,也或是怨恨方牛娃没有任何表白就这么轻易占有了她的身子,心里隐隐地感到气愤,也或是当不了城里人的失落,居然在父亲面前呜咽呜咽哭了起来。张老汉哪里允许自己的宝贝女儿这般的委屈,拿起门后面一个铁锨把就朝着方牛娃一顿,方牛娃没有躲,任凭铁锨把子落在他单薄的身体上,让他痛楚的心有一丝舒展。

方牛娃心里清楚当下说啥都是多余。张老汉说:“去把你爹叫来,我们是私了还是公了,女儿是死都不能嫁给你”方牛娃声音像风箱里夹着的老鼠吱吱呜呜地说:“张,张大爷,您,您老人家大人大量,这事你说咋样就咋样,就求您别叫我爹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张小兰看着方牛娃头埋在灶火跟前的寒碜样子,心软了,对父亲说:“爹,算了吧,放了他吧,我听您的话,等胜利回来我就嫁给他”这话让方牛娃舒坦又隐隐有点心伤。舒坦是他觉得他把王胜利未来的老婆欺负了;心伤是因为他把一个女人的处女身子占有了,而人家却毫无愧色地当着他的面说要嫁给自己的敌人。

张老汉怜爱地看了一眼女儿,对着方牛娃,眼睛像是要冒出火,眼珠子似乎鼓到了眼眶外面,愤愤地说:“我要今天把你送到笆篱子,怕坏了我女儿的名声,滚,滚得远远地,我永远都不想见到你,兔崽子”方牛娃低头从门里出来时,张老汉“呸”一口唾沫吐到方牛娃脊背上,他没有回头,心里是羞辱是痛恨是占了王胜利便宜的快活。

张老汉坐着王队长的驴车到公社赶巴扎,刚出了农场,一摸口袋,走的匆忙忘了带钱,想着不带钱,到了巴扎啥也干不了,请队长下个馆子,总不能让队长掏腰包吧,所以硬是找了个借口回来了,这一回来就让张小兰的婚姻急转向王胜利。如果张老汉没有撞见这件事,或许方牛娃和张小兰又是另外一种结果……

方牛娃想这件事了结了,王队长让他们一家挨饿不说,在他光荣入伍的道路上使了个绊子,让他在进城的道路上永远失去了机会。王胜利诋毁他、冤枉他,可他方牛娃欺负了他王胜利未来的老婆啊!这也多少让方牛娃失衡的心有点小公平,他想起满当当一驴车西瓜,扬起的一把沙尘向着驴车的方向在空中滑落,王队长没有回头的背影,深深地印在他的大脑底部,现在又重新浮现,嘴角微微翘起又抿紧,心里的痛快劲战胜了脊背上唾沫星子溅起的滋味。于张小兰他没有爱也没有恨更没有愧疚,有的是男人对女人的冲动掺杂着对王胜利父子的复仇心理,他把张小兰当做了王胜利的附件。他想把王胜利的附件欺负了,就等于欺负了王胜利。给王胜利戴了一次绿帽子,他总算赢了回了一次人生,至少在王家人面前,他心里狠狠地这么想。

方牛娃接下来的日子依然是每天听钟声上工,听错别字的会议报告,晚上围在计工员跟前核对工分,有时会为了白天干的活多活少和计工员江江(维吾尔语争吵嚷嚷,这句话已经是农场人吵架的口头禅)几句。一个高考一分之差的学霸完全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为了多喝一碗包谷糊糊的工分争得面红耳赤。有时方牛娃腰里一根草绳因为争吵用力会挣断,第二天再去搓上一根绑在腰间。当方牛娃将自己和张小兰的那件不愉快已经忘记时,事情突然让他不得不想起,不得不面对。也让张小兰来了个措手不及,当头一棒。

王胜利的信依然雪花飘飘般飘进大队部,方牛娃没有再帮忙带过信,张小兰下了工有意到大队部放报纸的桌子上瞅瞅,只要有信准是她张小兰的名字,浅蓝色横纹延边的航空信封,鼓囊囊沉甸甸,压在张小兰手里,掀起她心底的一丝波澜,方牛娃对自己的不屑一顾,加快了她对城市的向往,揣着王胜利的信如同自己已经揣着商品粮本本一样快活。有时候张老汉怕信搞丢了,毕竟那封张小兰当着方牛娃撂到炕上的信已经证明了有几封信是被方家那小子藏匿了,所以张老汉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他要在有生之年让女儿攀上王队长家这个高枝,让女儿拥有商品粮本本,跨进城市的大门。张老汉经常没事了踅摸着公社送信员到来的时间,自己到大队部帮女儿取信。

日子一天天滑过了三个多月,王胜利和张小兰在信里已经明确了关系,王胜利还说争取三年复员回来到公社上班,部队提干的事他因为想念小兰,没有一点心思不说,就算提干还得等两年才能带家属,所以他想赶紧复员,天天和亲爱的小兰在一起。信里还提到他不像金刚那样为了考军校没日没夜的学习,他的梦想就是和小兰在一起飞翔,没有小兰所有的生活都失去了颜色。信的最后王胜利还说自己已经给父亲说了,帮小兰先张罗到公社国营门市部站柜台的工作,这样他们将来就是公社上班的人,转正式工,转户口,等于是半个城里人了。

王队长在儿子的央求下也渐渐接受了张小兰,毕竟张老汉有个老战友在省城里当大官,虽说几年不见一面,但死人堆里一起滚过的人,只要啃个气,啥大事都是小事。张老汉是国民党起义部队一名炊事班班长,解放兰州时,用大铁锅给团长挡了子弹,救了团长一命,兰州解放后他们一路向西到了酒泉,在酒泉部队休整了一个星期。仗打完了,战士们以为马上可以回到各自老家去,没想到接到通知让他们进军新疆,有个别战士思想想不通,违法军纪连夜逃跑,张老汉也是其中一个。

违法军纪,扰乱军心,是要杀头的,张老汉因为救过团长保了一条命,作为改造分子才落得今天的境遇。团长后来到省城当了大官,有一年从省城到毗邻地州视察工作,路过这个沙漠边缘的小县城,提了一下张德昌的名字,从上到下就开始对张老汉照顾有加不说,连他的女儿张小兰小小年纪就挣大人的工。王队长是按照上面的意思办事,具体张老汉那个战友他根本也没见过,别说他,就是公社领导也没见过。王队长把张老汉父女俩照顾的有理有据。老革命,老前辈,老战士,就是他女儿一天工不出,大队养着他父女俩都是合情合理的事。

张老汉想着女儿的事有了着落,心里一天美滋滋,日子乐悠悠。王队长心里想着张老汉省城里当大官的战友,原来他不这么想,八竿子打不着。可现在儿子要娶张小兰,两家要成亲了,如果他央求张老汉写封信给省城的战友,他王家还有啥难事嘛!虽说张老汉是有名的绝胡子老汉,不会轻易低头求人,可毕竟自己是队长,县官不如现管,这几年也没薄他张家父女,更何况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还说两家话嘛!为此他也是成天喜上眉梢,总是提前站在那口大钟下面,把敲钟的锤举得更高,把上工的钟声敲得更响亮,让三大队以外几公里都听得见他王队长权利的钟声。王胜利爱着张小兰,航空信件一封又一封;张小兰想着跨进城市的门槛,想着王胜利比方牛娃的各种好。这四个人一时间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想来这事自然就成了板上钉钉子的事了。万事具备只待王胜利三年后回来和张小兰成亲,手牵手去压热瓦普公社那条宽阔的马路。

十二月间,天气已经明显冷了,大地失去了颜色,雪迟迟不来,张小兰穿着一件蓝碎花布棉袄,扣子紧紧地绷着快要从扣眼里挣脱,身体明显较三个月前胖了许多,她自己也觉得身子有点沉,困乏的老是想睡觉。农场的人都是吃了上顿等下顿,活又苦又累,没几个能像她这样胖起来的,所以张小兰的这种胖也就成了大家议论的焦点。有人说和王队长家要成亲了,生活越来越好,白面馒头就是养人;有人私下里说,不会是怀了王胜利的娃吧!当然这种话只是几个妇女偷偷说,谁也不敢当大家伙儿的面说。

有一次,方牛娃的母亲给一个妇女说,前些日子她在院门前看见张小兰扶着墙头一个劲儿吐,本来想进去问问,后来想人家没准吃好东西撑住了呗,自己去问,显得多余,讨个没趣。这话自然是方牛娃母亲实话实说,可那个妇女和其他妇女凑一起一传,话就越传越变味,张小兰怀孕的事就成了方牛娃母亲传的了。传到张小兰耳朵里,开始把自己唬了一条,但转眼一想自己多少年身上来例假都不正常,这次三个月没来,觉得没那么巧,就跑到方家门上问方牛娃母亲说:“姨,您怎么能说我胖是怀孕了呢”方牛娃母亲说:“你是听谁嘴上没把门,这样乱说,我咋会这么说话呢,我只是说看见你在院子里吐了……”方牛娃听见了冲着母亲嚷道:“妈,您关人家闲事干嘛么”母亲委屈地说:“没有嘛,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不知道搅合啥呢”

张小兰怀孕成了不争的事实。本来她例假不正常,这次也没当回事。可是大家传来传去,倒把她给传心虚了,和方牛娃母亲对完闲话第二天,跑到公社医院去检查,果真是怀孕了,而不是凑巧身上没来,这下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纸里包不住火,雪地里埋不了死人。张小兰怀孕的事全农场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张小兰怀上了王胜利的孩子。方大锤两口子幸灾乐祸,方大锤还给方牛娃说:“我家祖上教导我们仁德厚养,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大戏吧!我要是像王家黑肚子那样一封信告到部队,他那个小子准会被开除,乖乖回来种地,甭想在部队提干,更别想回来谋个干部当”方大锤的老伴说:“前几日,小兰还理直气壮来问话,好像是把她给冤枉了似的”方牛娃听父母说这些话,心里猫爪似的搅成乱麻,他希望张小兰的怀孕和自己无关,但他清楚王胜利根本没有回来过,回来的只是王胜利越来越多的航空信。

方大锤夫妻俩做梦也没想到张小兰怀孕和他方家有关,因为很长时间张小兰连爬到墙头喊他家牛娃帮忙都没有,牛娃从张家院门前也是躲着走,仇人家的儿媳妇,这些他两口子似乎是理解儿子牛娃的反常表现。方大锤每天晚上靠着墙根喝糊糊时都筛筛子一样把农场远近的姑娘们给儿子说一说,唯独没有提起过门对门的张家姑娘。

有一次他对着牛娃说:“咱家里,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你有方家人的骨架子,皮囊又随了外家,走出去人模狗样的,又是个高中生,当然这个不重要。我看你找个称心的媳妇不难,从你下农场劳动,给我面前鼓捣提亲的人不少。我方大锤人穷,但活人没有活到绝路上呀!”方牛娃听父亲说着,没有吱声。倒是母亲接话说:“唉,要是隔壁那货不要和王家搅打在一起,倒是可以找个人上门寻思寻思,模样好,性情也好,从小看到大,错不了,唉……”方大锤厉声喝道:“白送都不要,除非打光混。”把个老伴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想想也是自己嘴臭,惹得方大锤闹怒,仔细想来人家和他方家就不一个阶层,人家将来是城里人,是王家的人,和他方家是对立面,是“美帝国主义!”和农场劳苦大众都是对立面,是能把白面馒头可劲吃的富汉人家,她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张小兰给父亲坦白了外面疯传的真实结果,张老汉两手捂住脸蹲在炕延上半天不语,这个比他当年违反军纪当逃兵更让他觉得丢人不可面对。当年他作逃兵,原因是从国民党抓壮丁到打日本鬼子到后来的起义,再到解放战争的大胜利,二十出头到四十多岁没有回过家,家里老母是否安在心里实在着急。当时他们几个商量着逃回老家的战士,都是想看一眼老父老母,哪怕只看一眼再打起背包奔赴新疆,谁知是死罪一条。他因为救过团长捡了一条命,才知道事情不是他们想得那么简单,违反军纪,搅乱军心,是杀头的罪。可他到至今都没想明白,当时兰州战役打响,军长在站前动员大会上说一鼓作气打下兰州,全国解放了,大家就可以回家,是军长说话不算话,他一个小兵几十年没见过老母亲,想回家,不丢人!有时候张老汉躺在沙包上晒太阳时还喃喃自语:“你们那么大个官说话都不算话,我一个小兵娃子想回家看一眼老母,有啥不可以的?谁没有老母呢?全国解放了,革命胜利了,穷苦人翻身当了人民的主人,可以回家陪伴老母亲,过天下太平的日子,谁知……”

张老汉虽然因为逃兵的问题一直在农场没有出头之日,但他不后悔,后悔的是到老母亲过世他都没能看上一眼。收到老母亲过世的信是平息田州暴乱三个月后,他捧着沙子朝着家乡的方向扬起,在沙包上用心给母亲堆砌了一个墓碑,长跪不起,泪水纵横,伤心欲绝。他家几代单传,母亲还指望着能有一个孙子看上一眼,就这么一年一年等下去,不要说孙子,连儿子也没最后见上一面,就离开了红旗飘飘的新社会。碰到小兰他妈,是那个他救过命的团长下命令给他的媳妇。小兰他妈原本是到部队找自己丈夫,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找到了丈夫所在的部队,没想到丈夫在酒泉前往和田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路上与几千名战士都干渴在了沙漠里。一个快要饿死的妇女,几千里地找男人,男人死了,有个男人靠着不饿死就是好日子。当时部队没有老婆的人多,营以上干部都排着队呢!可团长在大会上说了,他张德昌虽然有历史遗留问题,但平息田州暴乱有功,子弹打没了,和暴乱分赤手空拳拼大刀,将功补过,算是组织上先照顾他张德昌,领回了小兰他妈。

团长让其他人都不要着急,说媳妇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这样他张德昌就先其他人有了老婆,领着小兰他妈到了农场过一份平安的日子。谁知好景不长,老伴生小兰时大出血走了。他一把尿一把屎把这个宝贝女儿带大,希望自己在有生之年给她找一个好人家,过上有吃有穿的富裕日子。他对吃了上顿没下顿,经常踅摸到他家混点白面干馍和自留地里讨要点瓜果的方家人根本看不上,这也难怪!穷怕了,苦怕了的人,怎么会把女儿嫁给一个挨饿、没有家底不说,还有一群光头接二连三等着娶媳妇的家庭呢,他张德昌眼睛又没瞎,怎么会把心头肉嫁到方家去呢,他对方牛娃一百个不满意,一百个不顺心,可现在没想到……

张小兰怀孕了,怀的是方牛娃的孩子,这个新闻在农场超过了方牛娃高考预选第一,也超过了方牛娃落榜,更是超过了方牛娃入伍被刷下来,总之张小兰这一次的肚子是农场有史以来最大的爆料新闻,也是人们茶余饭后不能消停的话题。方大锤气坏了,抡起棍子冲着儿子就打,方牛娃如同一具僵尸,任凭父亲手里的棍子雨柱般倾斜而下,他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母亲急得扑上去抱住儿子冲着方大锤说:“他爸,这事是丢人了点,但你也不能往死里打啊,这打坏了可咋整啊?咱不是正愁媳妇没着落嘛,这不送来了媳妇又送来了孙娃嘛,一分钱没花,事情就成了。赶紧寻个人去那边传个话,定个日子娶过来不就得了嘛” 方大锤连气带用力,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把手里的棍子一折两截子扔到了方牛娃面前,冲着老伴说:“丢人现眼,我宁愿花钱找个儿媳妇。”老伴说:“你说的轻巧,花钱找个儿媳妇,钱在哪里呢?肚子都吃不饱,还有力气说大话”

方大锤当然说的是气话,打儿子打累了,气还没有消,把一个缀满了补丁的粗布蓝褂子脱下扔到炕上,只穿着那件已经磨得油光发亮的补丁落补丁的破棉袄,找不到本色布的一丁点儿颜色,几乎失去了保暖功效的棉袄。他坐在炕延上卷了一根莫合烟,吧嗒吧嗒地抽着 寻思老伴的话也对也不对,心里想这非要和王家人较上劲,惹上事,这以后日子还咋过啊!当然他方大锤不是怕事,只是不想惹事。当年和王队长争了一回保管员,就成了仇人,现在把人家的儿媳妇给夺来了,这仇可是不比当年啊!人说夺妻杀父挖祖坟,他方家人老祖辈没有干过这样缺德的事啊!

方大锤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问道:“你也算装了一肚子墨水的人,把墨水倒进狗肚子里了。你准备咋办?把人家肚子搞大了,说句话呀,你现在哑巴了?”方牛娃蹲在地下一言不发,对于他,高考落榜,入伍没成,心里的爱情飞走,王胜利的女人他横竖是欺负了一次,把受的气和不公平待遇暗地里赢了一回。生活才刚刚开始,还没想好未来的路该往哪里走,没有辨清风吹来的方向,就已经被这突袭的沙尘暴来了个猝不及防,刮倒在地,满目皆非,满盘皆输。突然之间,被他发泄过、欺负过的仇人的女人要变成自己的媳妇,还有一个将要出生叫他爸爸的孩子,这一切戏剧般横在了他的面前,他束手无策,但必须面对。他的未来已经和这个女人捆绑在了一起,他有点不甘心,有点无奈,但现在又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假若张小兰没有和王胜利的那一层关系,当他送走了陈天丽,以他家这样的条件能找到张小兰这样模样、身条拔尖,家庭又好的女孩子,于他也是非常不错的姻缘,可错就错在多少年里张小兰和王胜利搅合在一起,吃着王胜利的干馍,嚼着王胜利的大白兔奶糖,吸溜着王家的水果罐头,在他方牛娃眼里张小兰就和他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车走车路,马走马路,这怎么一下子车马路不分了,马挤到车道上来了,马惊了,车翻了,一切都乱了方寸。加之,张老汉和王队长多少年里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穿一条裤子,现在等于这鼻孔长错了地方不说,自己的一条腿又伸在了别人的裤腿里了,把裤腿扯开了,这咋想都不对头。

最主要的还有他们那次意外的激情后,张小兰当着他父亲的面扯下了一张纯真无邪的脸,为了进城,为了一个商品粮本本根本没有顾忌他的感受,在他面前直接答应他父亲要和王胜利成亲,如今……张小兰昨天夜里已经在院门口给他把话撂下了,“你如果不愿意,我只有带着你方家的种跳河去,我已经没有了退路……”张小兰的话在黑漆漆的夜里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带着一股杀气直逼他方牛娃的鼻尖,似乎可以把他的鼻尖削去,任凭狂风在那个伤口肆虐。张小兰说的是没有退路,而不是喜欢他,而他现在也是没有退路。两个没有退路的人要成为同床共枕的夫妻,成为一个锅里搅,一起承担风雨,一起在白天黑夜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面对的人,这如何接受?他方牛娃固然是穷,固然是在这没有尽头的饥饿中奔跑,但他曾经是有梦想,有追求,也有过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啊!现在一切来不及去想,不容他去想,张小兰的肚子就是他要面对的全部生活。

方牛娃半天抬起头看了一眼父亲,站起来,在父亲低头抽莫合烟的沉思中,走过去,双膝跪在了父亲面前,嗓音颤抖着说:“爸爸,我对不起您,我给方家祖上丢脸了”那一刻,方牛娃想到的是父亲为了他上高中下的决心。那一年秋天父亲把家里唯一的一塔河包谷卖了,送他到公社中学报到,一家人为了他上学,三年里吃芦苇根,挖苦苦菜,吃凉拌瓜皮,天天喝糊糊,几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他又想到父亲为了他高考借了五户人家才借到十元钱,在高考的教室外面,父亲手里始终攒着两个白面馒头却舍不得吃半个,最后是他以一分之差落榜,借下的十元债还没有还上。现在他又让父亲在农场丢尽了脸面,把他方家几辈子的人都丢到了他的手里,他可以想到父亲直起的脊背被鄙夷的眼光压弯,农场落满唾沫星子的天空是冲着他方家来的,尤其是王队长那更加变本加厉的克扣,高高翘起的鼻头和不屑的目光。他恨,恨自己,恨王队长,恨王胜利,也恨张小兰,方牛娃把这些恨,混合在生命的血管里要活下去……

方大锤看着长跪不起的儿子,把脸转过去,眼睛湿润了,这是给了他多少希望又让他如此失望的长子啊!方牛娃的母亲看着这父子俩,给老汉塞了一条手帕,赶紧去把儿子扶起来,用袖口把儿子的泪拭去,说:“就不要再纠结了,娶回来吧,我找金大婶子去说个话,好歹娃是咱方家的娃,娃没有仇没有冤,这个月找个日子就迎过来,门对门的,都这个份上了也没啥讲究的了。我看呐,穷有穷的福气,富有富的祸害。他爸,脸面啊抹一把,放在裤裆里吧,不值钱!多一个劳动力,还多了一个孙娃娃,好事,好事,别人爱怎么说就让说去吧!要说丢脸,那张老汉不是扛过枪打过仗的嘛,咱呀,和红心萝卜一起丢脸,丢脸还有人陪着呢”方大锤瞪了一眼老伴,心里想着也就只能这么办了。

金大婶子提了三十个红皮鸡蛋,这还是方大锤借的十元钱到公社巴扎买的,算是给足了张老汉面子,也给了张小兰一个进方家门的台阶。要是给了以前,方家赶一头骡子估计都会被张老汉大炮一般的嗓门轰出去,可现在人家三十个红皮鸡蛋算是来提亲,不同意也得同意,就是找个媒人空手来,你张老汉还敢说不行么,难道让闺女在家里临盆坐月子嘛!金大婶子会说话,一口气说了一个时辰没喝一口水,最后一句话顶用,张老汉听着气顺了些。她说:“您老人家福气着呢,一个闺女变成三个人了不是么,说是闺女嫁过去了,这不是在门跟前,天天陪着你,和没嫁人一样,家里还多给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你这是一个儿啊!你得了方家一个儿子,你应该高兴才对。要是小兰嫁到城里去,你十天半月啊不一定能见上一面,这在家门口,知冷知热的小棉袄,多好!方家给我说了,就走个过场迎过去,他们小俩口住你这边,你不冷清,有了孙娃娃给您老解个心慌,他们都依着你”方大锤这么给媒人安顿,是因为家里说是要给牛娃说媳妇,但是并没有提上议事日程,新房还没有给大队部申请,也没有多余的新房。原来是想着要给牛娃说亲,就用芦苇泥巴墙在他们房子后头向西延展出去一间房,现在这事来得突然,住在张家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不能公公媳妇住一个大通炕吧!

张老汉还能说啥,女儿把他的腰压低了,比他当逃兵不知要臊多少面子,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了,总不能把娃生下了再给方家下话吧!自然是媒人来了,事情顺水推舟就成了,张老汉是有名的老革命,农场里有名的没人敢惹的绝胡子老汉,现在他低下了头。大半辈子革的就是地主阶级的命,现在却被方地主家革了自己的命,把自己心尖尖上的命根子送给了地主阶级,他心里能舒坦嘛!可不舒坦又能咋地。

方牛娃和张小兰结婚了,张小兰挺着大肚子和方牛娃到公社扯了一张结婚证,从大队要了一头驴子,还是张老汉抹下脸给王队长张的口,王队长不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一头驴一尺红绸子在驴脑门上系了一个大红花,方牛娃骑着驴在农场里转了一圈,到了张老汉家门口,放了一串鞭炮,让张小兰骑上驴,方牛娃牵着缰绳在前头走,张小兰挺个肚子骑在驴上,又从方牛娃先前来的路的相反方向在农场里转了一圈,到了方牛娃家门口,再放一串鞭炮,就算完成了娶亲仪式,入了洞房。一桩沸沸扬扬的故事算是有了一个开头,以后如何,方牛娃和张小兰都不知道,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结婚第一晚两个人各自钻进了自己的被窝筒子,连一句亲热话都没有。

王队长对儿子找张小兰本来是不太愿意的,因为儿子光荣入伍后,他希望直接找个城里的姑娘,但在儿子的再三央求下她也给张小兰联系到了公社大商店站柜台的工作,说是零时工,但那也是有希望转正的国营门市部售货员,不是人人都可以去干的零时工。这样公社那边也知道王队长未来的儿媳妇竟然和别人有了孩子,这个新闻同样让王队长在有头有脸的人面前失了面子。

王胜利为这事从部队请了假回来到公社武装部告方牛娃破坏军婚,可是武装部到民政上一问他俩没有结婚证,不能构成破坏军婚罪。王胜利又想告方牛娃私藏军人信件,可是证人都成了方牛娃的老婆,他只好无奈作罢,憋着一肚子气回到了部队。三年后王胜利复员回来,果不其然在公社当上了干部,后来竟然是公社赫赫有名的王乡长,再后来到了县委大院,上下班都是吉普车接送。

张小兰的城市梦化为了泡影,王队长给她把公社国营门市部当营业员的事办成了,听说就是她和方牛娃结婚那天来的通知,事情就这么凑巧,还是张老汉背着方牛娃偷偷责怪张小兰时说漏嘴的,张小兰也有点后悔,毕竟一个农村姑娘能到国营门市部站柜台,是一件不易的事,是一辈子的好日子,是一个华丽的转身。在那个年代,一个农村姑娘,如果说母亲生她是一次投胎,那么去城里上班就是另一次投胎,一般人是想都不敢想的,只有她张小兰能把这想法变成现实,缘于王队长,更是缘于王胜利那个小子,农场人都为她惋惜,都说她把福气踢他掉了。张老汉说:“死丫头,你就是个穷命,一切苦果都是你自己酿成的,只有你自己吞下去”张小兰心里是五味杂陈,后悔与否都已经毫无意义。在以后几十年里,张小兰的感情是万水千山千古不变,一心一意跟着方牛娃,无论方牛娃对她态度如何。

张小兰是翻年夏天生下了他和方牛娃意外怀孕决定他们婚姻共同体的男孩,取名方夏。方夏的到来给方、张两家起到了一点融合的润滑剂,方大锤和张老汉说话上明显不太冲了。但对于方牛娃和张小兰并没有带来多少爱情生活的惊喜,尤其是方牛娃对张小兰的态度依然是冰山一角,没有因为方夏的到来改变他对张小兰的态度。张小兰努力让自己变的优秀,但就是焐不热方牛娃那颗冰冷如石头的心,更是捉摸不透他的思想。

1980年的春天,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这个沙漠腹地,听说农场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就是土地又要包产到户到个人手上,王队长拿着报纸的手微微发颤,一再强调大队部的权利,说土地、马、牛、羊、驴、骡子虽然都要分,但是每户人家每年都要分摊义务工,比如修渠、修路,再说严重点,万一发浑水了,大队安排谁家多少工,必须出工,否则就要收回土地,收回给你家分的马、牛、羊等牲口。还说头一年先把地分下去,耕种、打场大队给每户统一分配牲口,明年再慢慢往下分,他想以自己老练而谨慎的态度进行三大队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可这个方案报上去后,公社没批,社员反映也很大,要求一次分到底。

实际公社已经开了大会,要他们下来召集农场社员先学习,全公社在不影响春耕生产的情况下逐步推进开展工作,公社下派的工作组随后就到三大队蹲点,要求当年秋种之前必须完成。快的农场大队春节过完就开始把土地综合起来丈量,划等级,核算人均亩数,春耕前土地已经全部分到了个人户头上了,连每户多少自留地也都全部分下去了,马、牛、羊等都归到了每户的圈里,饲养员和大队干部同样失落,农村其他人欢天喜地,形势一片大好,不亚于当年打土豪分田地的热情。

热瓦普公社的三大队农场是全县最后一个包产到户的农场,全部结束农业合作化集体耕种是当年的秋种之前,主要原因还是王队长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权利,不积极组织社员投入工作,总是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延迟土地包产到户,握着敲钟的锤不忍放下,但大势所趋,这也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实。土地包产到户对张老汉的打击,不亚于王队长,虽然他们现在已经是儿女姻缘上的仇人了。但在他们两个内心深处,尤其是张老汉心里,他和王队长依然还是贫下中农,是一个阶级兄弟。

张老汉心想自己几十年打土豪分田地,不就是让私人的土地回到农业合作社嘛,现在到底怎么了,又要把土地分到私人手里去,说三十年不变,这和私有土地有啥区别嘛,难道社会主义要变了嘛!他想着当年军长在兰州战役动员大会上的讲话,什么这是最后一场战役,打完了大家就可以回家,可是不但没有回家,且一直往西,再往西,到了今天的这块土地上。他心里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想着上面的大官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没准啊,这个包产到户只是说说而已。为此,张老汉夜里偷偷敲开王队长的门,给王队长说:“这两年我也是没脸见你,但我们还是一个队伍中的人,我想你不要着急,莫非这次只是上面头头脑子一热随便说说而已,我支持你,我在阶级立场上永远站在你这边,站在贫下中农的队伍中”王队长对张老汉此刻的到来还是非常感激,他说:“唉,张大爷,现在不讲啥阶级了,更没有阶级敌人一说了,现在当兵、招干、考学填表时家庭成分一览都变成工人、农民、干部了。这次看来是动真格了,听说口里都已经全部包产到户了,公社让我们赶在秋种之前全部完成,工作组也到位了,扛不住呀”张老汉摇着头,百思不得其解地回来了。

张老汉已经干不动活了,自留地一点小活就呵喽气喘,完全成了女儿女婿眼里的闲人。这两年方家是靠着他手里的粮食才勉强没有挨饿,眼眉上对他也算抬得起。可现在包产到户了,人家方家一个接一个的壮劳力,已经不用看他的眼眉了,倒是他要看人家的眉眼了。张老汉在方家矮了下来,在农场也矮了下来,没人再照顾他了,土地分给你,你干动干不动是你自己的事了,他把又红又专老革命的本钱天天挂在嘴上,莫非队长亲自给他干活么?不可能啊!队长也是巫神保不住巫神了,巫神已经身困马乏了,巫神也需要下地干活啊!谁还能认他这个老革命么,大家都各顾各,忙自己地头的活去了。

大队部像是一夜之间被人掏空了似的闲置下来,没人再对掌握着皇权的那个地方多看一眼的功夫了。听说一次下雨,王队长让保管员给那口钟盖个塑料布,免得下湿了上锈,保管员因为自己麦子地里撒化肥没功夫去。最后是王队长心疼地爬到那颗挂钟的老桑树上给钟盖塑料布,不小心掉下来把腿摔断了,缓了半年才拄着拐杖能走,公社民政上知道了,年底给王队长颁了一个爱护集体财产先进个人的奖状,听说还是他在公社上班的儿子王胜利给乡长建议的。农场没人关心那个奖状,重要的是大家都顾不上谁被表扬谁被批评。大家平时只关心自己地头庄稼的长势,秋后入冬关心自己家驴、骡、马是否膘厚、体强、毛光滑,不要说是给王队长颁发了奖状,就是颁给农场任何一个人,估计都没人稀罕了。

物质生活充裕后,精神生活的饥饿如何填补?灵魂的归属又在何方?

包产到户头一年,方家就吃饱了,有了余粮,还清了欠款,生活的温饱在每个人脸上闪着金子般的亮光。方大锤的老伴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家后窗户上一朵红彤彤的牡丹花把整个房子都照亮了,醒来后就说是个好梦,说这日子是有盼头了。方大锤家的房子是旧牛圈改造的,说是后窗户实际是在后墙上挖的一个透光的洞而已,一家人把它称为后窗户。

方大锤刚来三大队时,一家三口挤在一个阴冷潮湿的地窝子里住,听说大队牛圈搬迁,方大锤找了王队长,那时方大锤和王队长还没有因为争保管员一职而翻脸。王队长看着这个虽说家庭成分高,人倒也实诚的方大锤,很大气地把旧牛圈给了他。方大锤和老伴白天上工,晚上加班拾掇牛圈,半个月后把个破牛圈收拾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家,除了方牛娃,其余四个儿子都是在这个前身是牛圈的家里出生的,一晃这个牛圈改造的家已经陪他们度过了十几个春夏秋冬。

秋后方大锤的老伴居然怀孕了,孙子都一岁多了,四十九岁的奶奶怀孕了,把老伴羞得不敢言传,自己悄悄到县城医院去打胎。医生说孩子都三个月了,你又这么大年龄了,我们不建议打胎。老伴回来后给方大锤说了,方大锤倒是满开心,他说:“我看是个女娃,咱家一堆和尚,就缺个女娃,老天给的就要”老伴说:“人家年轻人都开始宣传计划生育了,我们活到这把岁数还要生孩子,不是让人笑话嘛”方大锤说:“宣传归宣传,你生你的”老伴两手捂住脸说:“我地给妈呀,这老脸真是没地方搁了。”方大锤说:“你是偷人了还是违背政策了,丢人啥?他们这不才宣传呢嘛,这女娃就已经有了,来的正是时候。等他们宣传毕了,开始计划了,我们这女娃就出生了。” 老伴说:“张口一个女娃,闭口一个女娃,要是个男娃不是害人吗”方大锤说:“就冲着你做的梦,是女娃错不了。就算是个男娃,又咋了,现在包产到户了,咱自个儿光阴自个儿扒拉,还怕过不到人前头”

方大锤的话给老伴吃了一颗定下丸,但她还是希望这个孩子能自然流产,至少在媳妇张小兰面前她有点难为情。方夏天天奶奶、奶奶地叫着,让她挺着个肚子浑身不舒服。她只好背着方大锤喝藏红花泡酒,一担一担到涝坝跳水,把个大缸装得满满的,可就这样折腾,孩子还是如期生产了,果真是个白白胖胖的女娃。

方大锤喜得不得了,起名疆红,说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戈壁沙漠,边疆大地一片红红火火,疆红也寓意他们老方家在边疆的日子越来越红火。疆红是踩着计划生育的点子来到这个世界的,算是和阴间打了个擦边球来到了阳世。疆红出生后,农场全力实施一对夫妇二胎政策。王队长没有从集体预留土地中给疆红分地,理由充足,分地结束以后出生的孩子和过门的媳妇一律没地,方大锤也不缺这一个闺女的地。没地可以,但没户口是万万不能的,像是一个人在这个世上不被承认似的。

方大锤在给闺女疆红落户的过程中,王队长没少为难。不过已经包产到户了,方大锤自己种地自己吃肚子,谁的脸色都不看,跑到乡政府给乡长说的有理有据,他说:“你们宣传计划生育政策的时候,我这孩子已经在她妈肚子里了,你们实施计划生育政策的时候,我这个孩子已经出生了,咋地也不能是黑户吧”最后方大锤交了500元没明堂的不知什么钱,给闺女上了户口,这就是方家唯一有户口没有地的家庭成员。后来长大了的方夏有一个小自己一岁多的亲姑姑,是长辈是玩伴的疆红,和方夏在一起玩着玩着就吵起来,小孩的通病。每次方夏吵不过疆红时,就会喊道:“小姑、小姑,咕咕叫,黑户、黑户,黑乌鸦”气得疆红哭闹不止,非要妈妈去教训一顿方夏才肯罢休。对于方大锤的老伴一边是老根子女儿,一边是孙子,无法调停。遇到这种时候,多数时间都是大嫂张小兰在中间哄了小姑子,再哄儿子。张小兰在方家大大小小的关系中都处理的非常妥当,唯独和方牛娃一直以来别扭着,主要是方牛娃和她别扭着,说不清道不明。夫妻俩无论个体在社会家庭中如何优秀,在社会事务中如何出色,但在对方眼里优秀才是根本,也或是吸引才是本质,你优秀了也不一定就吸引对方。

方大锤有了宝贝女儿方疆红后,认为老伴怀孕时做的梦是个好兆头,决定从三大队走出去,乘上改革开放的列车,到一个更能施展拳脚的地方,干一番事业,发家致富。他给方牛娃说:“现在政策好,家里这些承包地和自留地你守着,只要你不种大烟壳子,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方家当地主靠的是实诚,靠的是劳动,现在这些家当全给你留着,我和你妈带着弟妹们出去承包些地,土地长出粮食容易,但让土地长出钱,就得捉摸、捉摸”方牛娃说:“爹,我也想出去,看着农场这些人的脸,心里堵得慌”方大锤说:“堵啥?当年挨饿受气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堵啥呢,和小兰把地种好,娃带好,谁的脸色都不用看。春耕、夏忙、秋收,让你弟弟们过来搭把手。如果我们在外面混得好了,再接你一家三口出来,哦,不对,你们一家四口,那张老汉也就靠你了。”方牛娃没有吱声,算是默认了目前的现状。

方大锤又冲着隔壁院墙喊道:“方夏他外爷,在屋里么?给你商量个事”张老汉提着烟斗掀开门帘说:“他爷,在屋里,你有事就说,还商量个啥,我听小兰说你们要进城去”方大锤把跻拉着的黑方口布鞋弓腰用手指一勾,起身跨进了张老汉的院子,左手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卷烟纸,右手顺手捏出一把烟叶,吐着吐沫星子卷上,凑到张老汉的烟锅子前借了个火,吧嗒抽了一口说:“亲家爹,我这不是进城,我这就是换个地方种地,我们老方家啊,人老祖辈就是在地里抛食,改革也好,开放也好,还是解放时的革命也好,我们老方家离不开土地,离开土地心慌。我们呀进不了城,也不稀罕进城”张老汉听着方大锤的话音前面对劲,后面就有点不对劲,他想戆上一句,又忍住了。这两年虽说和女婿别别扭扭,但至少是他给人家接济些吃头,人家不给他脸子,好歹闺女生了个男娃,方大锤和老伴对他这个老骨头也是亲家爹、亲家爹地叫着,有啥好吃的都在院墙上喊一嗓子,女儿也是出嫁不离家,他以前没有和方大锤正面戆过,现在人家方家壮劳力像门柱子一般立了起来,眼看着人家的日子一天强过一天,他还戆啥,有啥戆头,他也是收拾着快进土的人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上了,没啥戆头了。再说小兰是看人家方家人的脸过日子,以前是,现在更不用说,他就悄悄哈吧!

张老汉把烟锅袋子转了一下,猛吸了一口烟,在嘴里憋了好一会,先从鼻孔冒出一缕子青烟,接着再从嘴里徐徐吐出,微微抬了一下头说:“现在这个政策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啊!”方大锤接了一句说:“亲家爹,是各路神仙,大显身手的时候啊!人人都是神仙,不止八仙了”张老汉弓腰在脚上磕磕烟锅,又从眼袋里捏一撮烟叶放在烟锅里,走近方大锤借了个火,说:“管他是几路神仙,都和我没多大关系了。你们要走就走,要留就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家的人你们看着办,我一把老骨头了,像风中的蜡烛,说灭就灭了,或许今晚风一吹,明天就灭了,什么改革的春风还是秋风,和我呀关系都不大了”

方大锤想你们都是吃革命本钱的人,原来都是一劳永逸,图公家照顾的人,如今你那一亩五分地得靠我老方家照顾,才能有收成,但没有说出口。他说:“亲家爹,我看你这老骨头还硬朗得很,给牛娃帮着看看方夏,再把这两个院子照看着,牛娃和小兰把地头的事情操心好,地不薄谁,只有人薄了地。牛娃也是当父亲的人了,我们家口大,不能拖累了小兰不是,我这几个光头儿子接二连三都该娶媳妇了,难道就这塌塌牛圈棚里娶亲?我给牛娃说了,农场承包地都由牛娃和小兰守着,等于是给他把家分了,就这些家当全留下。”

张老汉脸上舒展开来,心里想着方大锤还没有坏了良心。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人老了,得有个根,他两个给你们一大家子守着个退路也好”就这样,方大锤带着一家七口到城郊承包了三十亩菜地,开始了在土地里找钱的日子。方牛娃和张小兰在农场扎下了根,和张老汉一起扒拉农场的二十几亩地。生活对于方牛娃和张小兰来说才刚刚开始。

精神饥饿相比较物质饥饿更深刻,是穿透灵魂深处的饥饿。

方家院子空了,方牛娃心更空了,除了方夏叫爸爸的声音能让他脸上绽开笑容,其余除了到地头干活,回家来等着张小兰把饭端到跟前一吃,就是捧着几本小说看。他的心在地里、在家里、在书里,唯独不在张小兰身上。他两口子从结婚就一直别扭着,确切说是方牛娃别扭着,像一颗歪脖子树,长歪了,过不来。他对张小兰是有成见的,这个在他一生到老都没有转过弯。人说读书明理,方牛娃所有事都想得通理得清,唯独这件事纠结了他一生。

方牛娃不仅是读书有本事,种地也是无人能比,他家的庄稼长势好,产量高,质量优,乡农科站首选他家的责任田作为全乡小麦良种示范实验田。有一年乡政府带人来参观他家的责任田,让他讲讲经验,可他在参观的人群里看到了王胜利两手背在后面,大背头油光可鉴,宽大的脸更宽了,一副超过地埂子宽度的厚重身体摇摆在他方牛娃的地头上,听说王胜利已经是副乡长了。前面有人正在给王胜利汇报良种繁育的经验,后面有人拿着公文包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当王胜利走到方牛娃跟前伸出宽大的手掌时,方牛娃停了几秒钟,迟缓地伸出粗黑的手,单手握了一下王胜利的手梢子,握得很轻,几乎是不情愿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必须握一下的手。不像其他农场的人,看到原来王队长的儿子当了王乡长,急急上前,双手握住王乡长权利的大手,满脸叠起一堆微笑。方牛娃觉得那就是绿头苍蝇看见了一泡屎。

阳光下曾经呈现两个阶层的手似乎是重新上演了,历史是深刻的,人生是蹊跷的。方牛娃在陈天丽递过来手帕的白皙的手上看见了城乡差别,在王胜利伸出的一双手中看到了官民之区别。王胜利作为劳动委员植树时抡起坎土曼挖坑的形象,和作为学习委员的方牛娃,在数学课上流利地回答问题的形象,此刻,在两个人脑子里同时浮现,各有各的心结,各有各的小九九。本应是拿着铁锨当农民的王胜利成了国家干部;本应是拿着笔杆子当国家干部的方牛娃却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阳光下相握的两双手,给了方牛娃莫大的屈辱,给了王胜利王者的骄傲。

王胜利两手背在后面,时而点头时而抬头,方牛娃连一句话都不想说,嘴巴紧闭着,脖子梗着。在乡农科站人员再三劝说下,方牛娃撂下一句经验交流的发言:“我也没啥经验,就和大家一样该种啥就种啥,该啥时候种就啥时候种”他像是没说,又像是说了。乡农科站的工作人员解释说他这人非常低调谦虚,不喜欢抛头露面。最后是张小兰给大家做了个简要的介绍,她说:“我家就是慢工出细活,不管是一行麦子,还是一行苞米,来回几趟地翻地耙地磨地,把土块掰碎了搓绵了才下种,二十多亩地,超出人家一倍的工,时间花在哪里,哪里就会开花结果”张小兰说最后这句话时看了一眼方牛娃,她想让方牛娃明白她这么多年在方牛娃身上用心付出的时间,用情付出的真爱。当张小兰利索地给参观团补充了几句后,大家齐刷刷把目光聚焦到张小兰身上,王胜利从张小兰的身上依然回味着曾经、过去……

王胜利复员回来就结婚了,找的是县里的一个女干部,满脸雀斑,身条倒是细挑,听说父亲是副县长,结婚的时候农场的人都说:“哎呀,新娘子看身条还好,脸上没看头,咋农场随便拉出来一个,都胜过王队长家儿媳妇的脸蛋”王胜利爱情没了,彻底失望后就把婚姻赌在了仕途上,经人介绍攀了个高枝,日子一天推一天往前过,唯一让王胜利满意的是从招干提拔到当副乡长,都没有太费事,老爷子一个电话就解决了,要不是为了仕途一路光明,在基层镀金,他也早就调到县委办公室了。

王胜利看着张小兰说话时右嘴角牵起的一丝淡淡的微笑,心里想,要是跟了他,现在该是个啥样呢?至少他王胜利的老婆长相是全乡数一数二的,是他曾经梦想中最骄傲最得意的伴侣。可能不能像现在这么快提拔个副乡长就很难说了!既想抱得美人归,又想仕途有靠山,哪里有那么两全其美的事啊!他为曾经的爱情痛苦过,为现在的生活满意着!

张小兰,一个漂亮的农场妇女,实验田的女主人,和城市一念之差成了方家的人。她虽裤腿子上甩着泥,但人人可以看出她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看到王胜利当了副乡长,她没后悔,更觉得这就是命运!她后悔的是自己曾经为了商品粮户口对王胜利的暧昧态度,后悔自己没有意志坚定地追求方牛娃,后悔听了父亲的话和王胜利恋爱的那些时日,那些信笺上落满了对城市向往的张小兰,似乎已经离自己远去了。方牛娃现在就是她的全部,是她永远想去探个究竟的男人,她不懂他,又想弄懂他,却到死都没有弄明白……

张老汉对方牛娃不温不火、不急不恼的务戏庄稼的本事那是没得说,但对方牛娃这样对他和小兰不近不远、不亲不疏是有怨言的,可又挑不出教训他的理由,你也看不出方牛娃哪里对他这个老丈人不敬重,而且和小兰也是不吵不闹,打就更别说了。不像农场的小两口们,三天吵两天打,一阵子又嘻嘻哈哈拌嘴打趣儿。人说小两口吵架不记仇,床头吵床尾和。可方牛娃和张小兰自从结婚就没吵过一句,从来不吵架的夫妻人说相敬如宾,那是书里写得,电影里演得,实际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但凡存在这样的夫妻,绝对是不正常的,要么是不能长久的。

张老汉从没见他们拌过嘴,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问题,但又觉得有什么问题横在他们两个之间,像一堵无法逾越的铜墙铁壁。农场小两口吵架打架闹得不可开交了,老人们就说你们像人家牛娃两口子学学,尤其是女的会说上一句:“看看人家牛娃,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在家看书,没有那些抽烟喝酒的坏毛病”男的会不服气地说:“看看人家小兰,把屋子收拾得亮亮堂堂不说,牛娃出门衣服展挂得连一个褶子都没有”方牛娃和张小兰是农场里的模范夫妻,张小兰是方家上下都满意的媳妇。唯独张老汉经的事多,又天天眼皮子底下瞅着,看出他们之间不对头,但是他却不能说,确切说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说方牛娃没有理由,说女儿也觉得她样样都哲哲也也。

起先张老汉想着是因为方家一大家子人,方牛娃又是长子,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两个人互相敬着顺着是顾忌一大家子人的面子,不吵不闹那是自然。在他眼里牛娃顺着小兰,小兰呢又一心在方家,和公婆小叔子们处的也非常好。婆婆怀孕生小姑子时,都是小兰昼夜伺候,把这个比自己儿子小一岁多的小姑子心疼地跟自己的孩子似的。但是后来,方家大半个家都搬走了,张老汉就寻思女儿女婿还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小兰问一句,牛娃答一句,不问不答,家里安静地如同死寂般沉闷,不像别人家过日子那样,锅碗瓢盆总是发出点声音,而他家却始终没有。到底是哪个地方有问题他也说不上,总之就是感觉不对头,看着不对劲,日子不愁吃穿,活的却乏踏无味。

方牛娃和张小兰在外人眼里确实是非常般配的两口子,牛娃长得清秀,脾气好,有文化,没沾染上一点儿农场人的坏毛病;张小兰漂亮勤快,屋里屋外一把好手,嘴巴又甜,从不得罪谁。可他俩就是般配的有点死气沉沉,有点不正常。夫妻间柴米油盐酱醋茶难免会磕磕绊绊,可他俩总是少些夫妻间过日子的吵吵闹闹。家里大小事,张小兰问一句,方牛娃答一句,不问他也从来不说。钱是张小兰管着,给他买烟他就抽,不买他也不要;衣服给个啥样就穿个啥样,脏了自己脱下洗,张小兰不让洗,说一个男人干这些女人干的活没出息,一把夺过去,他就依了她。多少年里夫妻间的那点事都是张小兰钻进方牛娃的被窝。张小兰钻进去了就有故事,不钻进去就没有故事。为这个张小兰一遍遍问方牛娃,可他从来都不搭话,经常是拿着一本书躲避张小兰尖锐的提问,有时候被小兰问急了,方牛娃起身出去了。张小兰给方牛娃生了两个娃,农场没人听过这两口子吵架,也没听过这两口子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说些浑话。

正午的阳光烘烤的的人不知道该躲到哪里去,方牛娃吃了午饭在新盖的砖房里躺着看书,准备睡会儿午觉到地头去看看手底下雇的几个人活干的咋样了。方牛娃家包产到户没几年就已经开始雇人干活了,不仅是农场的二十几亩地,连城郊承包的三十亩菜地都是雇人干,方家弟兄几个,每人手里都有个几十亩地。农场很多人把土地撂下天南海北跑买卖去了,方家就成了实实在在的种植大户。

在张老汉眼里他家已经回到了解放前的大地主规模,从雇工上说甚至超过了当年他们打倒的大地主。农忙时节比地主还雇的人多,像个资本家。如果方牛娃是地主,他女儿就是地主婆,他就是地主婆的父亲,是地主老太爷,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战争年代腰腿受伤的枪眼和风湿病都找上门来了,他也顾不上谁是地主谁是贫下中农了,生命于他是有一天没一天,能过一天算一天。生活完全靠小兰照顾起居。

在方牛娃看书休息的当儿,小兰却瞅着这阳光最毒的时候把父亲推到离农场不远的沙包上,用沙子把父亲的腿深埋上,治疗缓解一下父亲的风湿痛。方牛娃说需不需帮忙,小兰说不用,就自个推着父亲出来了。农场的路和以前大有不同,都是柏油马路,确实也是不需要搭手。小兰把一顶草帽戴在父亲头上,手旁边放了一壶水,说过上一两个时辰再过来接他,让他好好埋埋沙子,晚上腿会舒服些,就回屋去了。

方牛娃吹着电扇在屋里看书,不自觉睡着了。方夏被爷爷奶奶接到城里上学了,和小姑姑疆红一个班,学习和方牛娃一样,班里拔尖,中考全县第一,小兰根本不用操心。小儿子在农场上小学,她带在身边也不寂寞。放暑假了,前几日小叔子说婆婆想孩子了,把小的也接到城里去了。孩子不在跟前,老人也不在跟前,新砖房空得厉害,说话的声音回响在时空中,本来没那么亲切的两个人,就更有了距离感。张小兰看方牛娃睡着了,上前关了电扇,她怕吹这个风,生小儿子正赶上秋收,婆婆忙着给雇工做饭,照顾得少,牛娃地里头活忙完了,回到屋里也是冷冰冰扯着个脸,她性子强,洗洗涮涮都自个儿做,年轻,也不管水凉不凉,能不能受风,这不落下了毛病。现在一吹风,浑身骨节凉飕飕地。

张小兰关了电扇就挨着方牛娃躺下了,也是想眯一会儿再去接老父亲。没想身子却不由自主燥热起来,想来也有些日子没有那点事了,就顺势脱下了衣服,以夜里的方式希望赢得方牛娃的回应。张小兰哼哼唧唧把方牛娃折腾醒了,本来天就热,方牛娃是吹着风扇睡的,这风扇一关,风不但没了,又滚过过来一个燃烧着的火球,方牛娃没有了夜里的兴奋点,一张冷脸甩过来,身子腾地坐直了,冲着脱得精光的张小兰吼道:“你这大白天的干啥呢,不嫌臊得慌,睡个觉都骚搅!”

张小兰被浇了一盆冷水,没了激情,边穿衣服边说:“我有啥害臊的?你是我男人,我臊啥?两个儿子给你方家生了,不都是这样生的嘛!这个事谁规定了白天不成,就得晚上,你第一次要我不是大白天啊!我看电视里演得啥时候都成,还不分屋里外面呢”张小兰说这话时已经穿好了衣服没了一点激情,也没有生气的成分,只是想和方牛娃多说几句话,他们两个能多说几句话于她张小兰来说都是幸福。

方牛娃估计是瞌睡被折腾醒了,火正大呢,也被戳到了痛处,第一次张口骂道:“你真不要脸,还提当初,当初你是想和我过日子?你是想进城”张小兰愣了一会儿,转脸又笑着说:“那会儿农场姑娘没一个不想进城的,年轻的时候谁不想进城,你考学当兵不也是想着进城嘛”这又刺激到了方牛娃的痛处,居然一改常态,扯着嗓子吼道:“我那是通过自己的本事想进城,如果,如果不是王家那狗杂种,我今天会蹲在这里?你呢?你是想通过王胜利那个狗日的进城,现在人家在城里,问问要不要你,要你,我让位,你跟他进城去。”

张小兰怔住了,方牛娃从来不爆粗的人今天一反常态,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方牛娃青筋暴露的脸,不知该说啥,但是理解了方牛娃这么多年的压抑与愤怒,她想着火发出来也许就好了,走上前去轻轻搂住方牛娃的后腰,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说:“牛娃,你说啥混话呢,我心里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了,我对你有过二心嘛!都过去了,我们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嘛,日子也不差他们啊”没想到方牛娃胳膊奋力一甩,一个急速转身,吼道:“这不是我想要的日子,不是,不是……”张小兰没妨着,突然失去重心扑倒在地,一颗门牙磕在水泥地板上,迸起又跌落,嘴里鲜血直流,方牛娃没有扶她一把,而是甩门扬长而去。

方牛娃甩门的声音在新砖房的空旷里回响,张小兰趴在冰冷地地板上,心开始滴血,泪水汩汩涌出,像断线的珠子,她趴在跌倒的地方很久,很久,骨关节开始冰凉疼痛,她全然不顾,忘记了在沙包上埋腿的父亲,忘记了孩子,把自己这么多年对方牛娃的爱和付出从头整理了一遍,捡起磕掉的门牙,坐在镜子前,泪水再一次决堤,她放声恸哭,之后大脑一片空白,但又思路清晰。她洗了脸,给自己化了一个淡妆,换了那套结婚时骑驴走过农场的大红色衣服,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粉白透亮的皮肤,一双杏眼水灵灵惹自己爱,可方牛娃不爱。她是那样舍不得父母给她的这双眼睛,对着镜子注视了许久,许久,走出门往涝坝奔去。风在她耳边呼啸而过,头发散乱着,大中午农场的人们都在午休,张小兰像一团烈火又像一个正午的幽灵跳进了涝坝,腾空而起落水的那一刻她想到了两个儿子方夏,方秋,没有了妈妈的孩子,她不想这样离开孩子,又想起了沙包上埋腿的年迈的父亲,但大脑迅疾闪过的一瞬,身子已经无法回到岸边,夏日里的一团火淹没在了涝坝一个深深的漩涡里,沉了下去。

方牛娃万万没有想到张小兰寻了短见。他离开屋子去了地头,看到地头干活的农工把安顿的活都干得利利索索,一个个躺在树荫下乘凉。这些农工都是几千里地从甘肃、宁夏来沙漠农场打工的,个个有的是力气,有的是情义,方牛娃对他们不薄,所以活儿干得也好,年年过了春节,就早早上来跟着方牛娃干,一直到秋收结束。农场其他人家雇不上人,方家雇的人只要干一年,第二年自个儿就来了。工人看方牛娃来了,都赶紧站起来。他便说:“今天没啥事了,都回去休息吧,回屋里喝点凉茶吹吹风扇,这树荫下风都是热的”大家伙儿一听大东家如此开恩都乐呵呵地回去了。方牛娃在地头又转了一圈,往同学金刚家去了。

自从金刚得了精神病回来这些年,方牛娃没事了就去看看,他对金刚也是同情的。金刚在部队没日没夜地复习,一个初中生要考上军校,不但自学高中课程,而且还要保证各方面表现积极,部队才允许你参加考试。因为金刚知道自己复员回来和在石油上不能转正都是回农场种地,他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可是在第四年终于破茧成蝶考上了河北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却被团长的小舅子顶替了,他一气之下当着全团战士掴了团长一巴掌,因此关了禁闭,导致精神出了问题,从部队复员回到了农场。

虽然当年金刚和方牛娃争过当兵的名额,但方牛娃把这个气是记在王队长身上的,把自己不准备娶张小兰的恨记在王胜利身上。他觉得不是王胜利冤枉他,他不会占有张小兰,更不会糊里糊涂就把自己的人生和张小兰绑在一起,那么他就不会一直在这个农场待下去,也许他会沿着那条砂石横飞的大路向东去……这么多年,他说不出张小兰哪里不好,但就是没有爱,没有激情,没有生活的希望。他想离开这个农场,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他想沿着已经是柏油路的那条通往省城的大路走出去,可是他一直没有行动,他心里虽然不爱张小兰,但他的责任好像捆绑着这个女人和曾经看不起他的老丈人,无法远离这块心痛的土地。

金刚在院子里玩泥巴,嘴里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mi suo la mi sao ,la suo mi dao ruai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歌声飞到北京去,毛主席听了心欢喜……”看见了方牛娃,金刚兴奋地手舞足蹈跑上前,大喊着:“牛,牛娃,我考上了,我可以穿上四个兜的衣服了,我是城里人了,我,我吃上商品粮了”牛娃走过去,扶着他坐下说:“我知道,你很厉害,我都没有考上,你却考上了,我很佩服你”金刚说:“咦,不是,戴大红花的时候你不在,我,我和胜利在,你,你到哪里去了”方牛娃说:“你忘了,戴大红花的时候我在,是你老了,忘了”金刚说:“噢,噢,是,是我忘了,你看我这脑子,你的大红花比别人的都大,大,比别人的都红,红”方牛娃帮金刚擦着流在嘴角的口水,看着他毡片似的乱糟糟的头发说:“走,回屋去,我给你洗洗头发,刮个胡子”方牛娃给金刚洗头刮胡子,眼里是疼爱,是怜悯,是无限的惆怅,只有他没事了来陪陪这个精神病人,他的父母死得早,有个弟弟两口子也是给碗饭不让他饿着,其余也都顾不上。方牛娃每次和金刚说会话,也是和自己说会话,心里会舒坦些。

方牛娃给金刚收拾干净了说:“我走了,改天我再来看你”金刚说:“我知道你要给小,小兰洗头去,小,小兰好看,我,我喜欢,她,她不喜欢我。她说她,她喜欢你,她,她说我要是城,城里人,她,她就喜欢,嘿嘿,我,我现在是,是城里人了,我,我是军官了,她,她肯定喜,喜欢我。不,不喜欢你嘿嘿!她的头发长得很,很长,你慢慢给她洗,你,你不要欺负她,你欺负她,她,她就跟胜利走了,胜利不欺负她,我,我也不欺负她,你欺负她呜呜呜呜”金刚说着坐在地下哭起来,哭得特别伤心。

方牛娃把他拉起来说:“你看吧,刚洗干净的手搞脏了吧,小兰看到你这么脏,不喜欢了,你起来”金刚说:“我,我不起来,你,你欺负她”方牛娃说:“你起来,我不欺负她,我一定不欺负她,我给你保证”金刚一咕噜噜爬起来,又开始唱他的歌,他虽然说话结结巴巴,脑子有问题,可唱军歌一字不拉,音调准确顺溜,像个正常人,更像个军人。

方牛娃离开金刚家往回走,正午的阳光已经偏斜了,风换了个方向吹,他感到有一丝凉意,紧缩的心伸展了些。每次他看了金刚都会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为自己不幸的人生找到一点安慰,看到了未来不远处的一点光,那就是闪烁在两个儿子身上的光,他一定要让两个儿子完成他没有完成的心愿。心里这么想着一直低头往前走,迎头碰上急匆匆走来的金刚弟弟。“牛娃哥,牛娃哥,不好了,你老丈人在沙包上咽气了,大家到处找你呢,这大热天的,死的也不是时候啊”

方牛娃赶紧往沙包上跑,心里想着张小兰也不知道干啥去了,把老父亲扔下不管了,这时候他脑子里闪过了张小兰扑倒在地的情形,迸起跌落的一颗牙齿,他当时是绕开了那颗牙齿跨出门的,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地板上趴着呢,也或是已经开始忙着收拾屋子,把自己老父亲忘了……

沙包上围了很多人,家里人没来,谁都不敢动。张老汉身子靠在堆砌的沙堆上,一只手伸向轮椅,两条腿在沙子里埋着,旁边的水壶歪斜着,一滩水已经干了,在沙包上干裂成一块,壶盖子和杯子被风刮到不远处的一个沙窝处。大家伙儿一看牛娃来了,都七嘴八舌地怪罪起来,说:“你们把老汉放到沙包上就不管了,烤干了么,这么大年龄了,几个时辰能扛住嘛,你来了,小兰呢么”牛娃说:“可能在家里呢,我从金刚那里刚过来”金刚弟弟说:“你家里院门大开着,我喊了半天没人应,进去一看,没人,大立柜门也半张着,像是进贼了似的” 牛娃说:“现在顾不上进贼不进贼了,拜托大家帮着到涝坝挑水洗身子的洗身子,穿衣服的穿衣服,刮胡子的刮胡子,我赶紧打发人去公社买棺木,给我父母通知,把地头的农工赶紧安排去挖墓地,天气热不能耽搁啊!”

方牛娃和金刚弟弟分头到农场去找张小兰。方牛娃边走边喊着张小兰的名字,想着张小兰平日里不爱串门,能到哪里去呢?他从来没喊过“小兰”自从那年那个早上爬到墙头喊过一声“小兰”后发生了历史性的巨变,他方牛娃多少年里从来没有喊过“小兰”这个亲切的称呼,都是连名带姓叫张小兰,此刻他依然这样喊着,却万万没想到“张小兰”会永远在他面前消失,这个名字在他方家的户口本上会被注销。

挑水的人们看到涝坝上漂浮着的红衣女人,头发黑漆漆散落着,在绿树掩映的涝坝里,红的衣服、黑的发丝在树梢的倒影里随风摇摆,静止的涝坝因这红衣、黑发颤动着,几个挑水的汉子吓破了胆,撂下水桶扁担惊呼起来。等牛娃到的时候,大家已经把小兰的尸体打捞上来,在涝坝边上垫了一把干麦草,把尸体横停在上面。她的面庞依然白净,只是没了血色,平日里粉嘟嘟盛开的花儿似的脸庞变成了一个肿泡泡的大白面馒头,走形的体态,裹在骑驴走进方家的大红色套装里,红上衣、红裤子像一抹落日残阳,映红了夏日里浑黄不清的涝坝水。

方牛娃几乎是吓傻了,呆若木鸡似得站立着,张着嘴半天合不拢,眼睛直愣愣停止了转动。牛娃晕倒了,大家伙儿又揪耳朵又掐人中,醒过来的方牛娃扑倒在张小兰的尸体上,放声恸哭,像个孩子似得摇晃着已经被水泡得不成样子的张小兰,破天荒地喊着:“小兰,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是我,都怪我,我对不住你,你为什么会这样狠心撂下我啊”农场办理丧事的老头,把方牛娃从尸体上拽起来,说都已经死了,先办理后事吧,说着用一把扯扯秧草盖在了张小兰的脸上。

方牛娃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挣脱了老头,走到张小兰的尸体前,蹲下来,用手轻轻移开扯扯秧草,双手捧住张小兰的脸,那张少了一颗门牙的嘴豁着,像有说不尽的委屈,让他的心针扎般一阵抽搐,是他心中一个无言的疼痛。他记得自己甩手出门时,绕开了水泥地板上那颗跌落的门牙,他多想让小兰带着一口齐整的牙齿合上半张着的嘴,弥补那永远的缺失啊!老头走过去说:“牛娃,赶紧盖住,一个亡人能在大太阳底下这么晒着?会留下怨恨,魂灵儿归不了天,赶紧盖上吧”方牛娃半世含恨的泪水伴着心灵的伤痛把扯扯秧草重新盖在了张小兰失去娇羞美丽的脸上。

张小兰和父亲就这样同一天走了,留下了方牛娃以后多少年里无法弥合的心灵。方牛娃把张小兰埋在了张老汉的右下角,在张老汉的左下角留了一块和妻子张小兰互通的墓穴,大小结构朝向都和妻子张小兰一模一样,而且里面同样用水泥全部砌好,与小兰的墓穴中间只隔着一堵薄墙。张小兰躺在了那个空着的墓穴旁边,有一个陪伴着她的空墓穴,那是方牛娃灵魂的惊醒。在她活着的时候,方牛娃虽然人陪在她身边,可灵魂游离在外。而如今她离开了,方牛娃却把自己的灵魂早早安置在那个空着的墓穴里。挖墓坑的时候三个连着挖、连着砌砖、抹水泥,定制水泥盖板,大家都知道方牛娃的用意,只是感觉他为自己准备的过于早了,毕竟他刚四十出头。有人说以后再准备也不晚,方牛娃说年轻也好,老了也罢,迟早要到这里报到,不如早早准备好,免得将来惊动了小兰安睡的灵魂。

那一年,夏天的高温出奇的高,破了历史记录。出殡那天,气温高达摄氏四十度,人说:“会死的死到二八月,不会死的死到六、七月”出殡来的人多,王队长拄着拐杖,斜拉着往钟上盖塑料布时摔断的一条跛腿,由老伴搀扶着来送张小兰父子;王胜利带着满脸雀斑的爱人和两个进城后刚刚下岗的妹妹也来了,虽说脸上收住了往日乡长的派头,可停在三大队路口的小车和跟前跟后的秘书足以让别人猜想到他在县城里的职务;金刚在弟弟的陪伴下也加入到送殡的队伍中。

炽热的阳光和黑黑压压的人群,让空气显得格外沉重燥热,每个人的胸腔都像积了一把待燃的火苗,窒息憋闷。金刚热得脱掉了弟弟给他穿上的黑衣服,在人群里大声嚷嚷着要穿他的四个兜的军官服,戴他的军帽。弟弟哄着,劝解着。一会儿他又指着张小兰的仪容大相框说:“小,小兰好看,他,他不喜欢我,他,他说我不是城里人,他喜,喜欢牛娃;不,不对,他,他喜欢胜利,胜利能让她进城”一会儿又嘻嘻笑着说:“小,小兰,我,我是军官了,你,你不喜欢我,我,我找,找漂亮的城里姑娘”弟弟赶紧用手捂住哥哥的嘴,一边把他往人群外面拉扯,一边哄着说:“小兰不高兴了,你乱说话”金刚又开始哭哭啼啼说:“我,我不乱说话,你,你不要再拉我,我,我要送小兰,她,她死了呜呜”人群惊愕地转头朝着金刚看过去,前面的话农场的人已经听习惯了,后面这句“小兰死了”似乎他是个正常人,一个精神病人说出一句正常的话如同一个正常的人说出一句傻话,同样让人们感到愕然。

方大锤一家和送葬的来宾一一握手致谢,王家父子和方家父子在张小兰父子的丧礼上都低下了多年高昂着的头,死者为大,一切都在这悲痛的哀乐声中化为一行清泪,融合在这夏日高温咸涩的汗水里。金刚走在方牛娃面前时,方牛娃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似乎唯独这个人值得他如此释怀恸哭。

方家办理丧事雇佣的人多,价格给的好,前期没出一点纰漏。可方牛娃给张小兰定制的金牙没有送到,高价请来的葬仪师是从几百公里的地区请来的,当时县城还没有这样的人。葬仪师第二天要给一个出了车祸的大领导整修面容,小车从地区连夜来接,葬仪师等不及,走了。定制的金牙又没能及时送到,不是钱的问题,是路上车子抛锚耽搁了。有些事钱确实无能为力,可爱钱是活人的一种精神。等金牙送到的时候,葬仪师已经走了。无奈之下大家只好把张小兰已经修整好的嘴撬开,将金牙安置在了空缺的位置,没有专业的设备和技术合拢回复到原貌。张小兰的嘴只能张着,那颗金牙闪烁着明亮的光,昭示方家的财富,但也看到了张小兰缺失的真牙。

瞻仰遗容的人们从张小兰张开的嘴里看到了金钱的地位,看到了方牛娃对张小兰的尊重;从送殡队伍中看到了王队长的拐杖和那个拐杖所折射出的权利成本;又从王胜利跟前跟后的秘书身上和停靠在农场路边的小车,看到了权利的荣光。王家用权利抗衡着方家的金钱。

张小兰高高堆砌的坟堆上立了一块大大的墓碑,上面刻着“爱你的丈夫:方牛娃;爱子:方夏,方秋”墓碑用花岗岩大理石砌成,高大阔气,在沙尘弥漫中闪烁着乳白色柔和的光,只可惜是一块墓碑!这块墓碑是方牛娃让人从几百公里的地方运来的,只要是钱能办到的事方牛娃都办到了,钱无法办到的是他那颗失去了方向的心,那颗守着空墓穴的灵魂……

方家从吃不饱到给死去的媳妇装金牙;王队长的儿子王胜利从当兵到当乡长,再到走进县委大院;金刚从当工人到参军,到疯了,都是三大队人们多少年里热议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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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韩世霞,女,汉族,公务员,1970年生,新疆大学自考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现就职于乌鲁木齐市米东区米东南路片区管委会,系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曾在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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