汩罗江与屈子祠
流经屈子祠的汨罗江特别安静
像刚过门的小媳妇，屏声静气
甚至连江风也收敛住，听不见风的语言
对一条江来说，经过几千年的熨烫
再深的不安，也该平复如初
何况当时的朝野，哪里有方寸之土
能比映照天地的江水，温暖而洁净
这源于幕阜的水，如江南的女子
自从被一位诗人在初夏的雷雨中
种上忧国忧民之蛊，从此就割舍不去
江岸的上空，不时造访的乌云
似乎与江水齐喑：像低垂的帷幔
压住飞鸟的翅膀，和喉——
这些沉重的，贴水起舞的魂灵
江的爱和坚执，让投江人始料不及
让一条柔情百转的江，背负起无辜
更是向死而生的诗人不忍卒睹的
他们一个在绵绵无尽的江里，以泪洗面
一个在炊烟四起的人间，倚江相望
平江谒杜甫墓
先生，你入土后三十九年
中县坪的县衙迁走了，乖巧的
汨水已经改道，它们都懂礼数
喧嚣的安定镇安静，平坦的小田村更为开阔
旷大的虚无，晾不下江南
的绵密，与潮湿的归乡之憾
好在水土肥沃，元稹撰写的墓志铭
得以在此蓬勃生长，六十世子孙
茂盛成杜家洞，和所遗落的朝代
你游历已久的行囊，完好如初地
保存在铁瓶①里，被幕阜的水
漂洗得鲜艳如新，阐幽庵的佛号
晨昏不停地将搭载先生的扁舟喂养
秋风肃杀地臣伏在四周
但再不甘，也奈何不了
唐宋元明清至今的，时光之重
①铁瓶：即铁瓶诗社。与阐幽庵、草堂、杜甫祠等一道，均为平江杜甫墓地的建筑。
邂逅一首诗
未到江南先一笑
——黄庭坚
在岳阳诗词碑廊，猝不及防地
与这首脱胎于蛮夷的诗迎头相撞
坚硬、奇虬的枝干
像镌刻它的玄武岩
没有人注意我的疼痛与惊骇
八年啊，先生，三千个日升月落
雪山移到了你的头顶
屈辱与愤懑冰释于江水
无边的荒凉，阔大了心胸
苦寒之域，宜诗亦宜修行
东风的响箭，命中柔软的穴位
你以生的渴求投荒万里
却沿江湖的小径，重返庙堂
饱蘸冰冷的巴陵夜雨
为凉薄拟好温暖的墓铭
北宋的寒风中
八百里洞庭，春潮奔涌至今
黄庭坚手书石刻
为了衬托山的高大
你将身姿降低降低再降低
所有的字
都写在山脚下
我怀疑，你是匍匐在地
才得以挥动笔毫
先生，黄龙山不矮
你再挺拔，也无损它的伟大
但你竟如此低调
毕生将它仰望
千年后，我终于明了
为何你能与山一样伟岸
古砺石
那磨损的，与岁月
被绿色吞尽
像海水退潮
所有的鱼类隐去
曾经盛大的场景
还有映照先人的火光
在磨损面留下镜像
人们蚁聚在一起
解读你的密码和基因
神情极像古人，凝视星宇
.对话一枚新出土的石箭簇
无论什么原因，作为武器
沉睡就是悲哀，尤其
历经千万年，锋利依旧
武器的使命是杀戮
战场才是它与人类
角斗的生死场
托着小小的物件
我攥掌成拳，让古老
和锐利，生长疼痛
我们默契地做着这一切
好像不是刚刚谋面
而是深交于五千年前
像互相研判的对手
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
目光温暖得，令人咋舌
马唐草
像牛筋草、车前草、芨芨草、白茅、何首乌
要铆劲深挖、抖腕
松散土块
慢慢提起根蔸
甩土扬沙
然后根须朝上
放在石块、树枝、刺蓬上
进行仪式简单的天葬
当然，也可拿回家
做猪食或肥料
但总有残物遗留
不须多，一场雨
就让你见识
一株草的辽阔江湖
水葫芦
在农村
每个屋场前
都有一个水塘
洗手洗脚洗菜洗衣裳
也养鱼养虾养鸭
夏天，还养水葫芦
用竹杆木棍，在水面
圈大小宽窄不一的四边形
就隔出各家的地盘
夕阳西下
主妇们横挎大竹蓝
手持长竹杈
来起水葫芦：猪的食材
阳光下水葫芦长得快
早晨还稀疏的水面
中午就挤得堆叠起来
其时，圆圆的水塘
只剩中间一小块
从高处望下去
像枚绿色的古钱币
当然，这是说从前
如今的水塘
大多已填埋建房
偶存的几个
也荒芜萎缩
几株水葫芦
就盈满整个天空
苍耳
遍体的毒
与全身的刺
注定遭受诅咒
除了孩童们
偶尔用来恶作剧
人们都避让而行
即使不小心粘上
也会摘下远远扔掉
只是不想这样
反倒播种了更多
望秋
山林开阔空旷，幽深的
小径上，落叶厚实温暖
枯黄的叶片上下，坚果
绘制着，寻访者的地图
天地清爽。蚂蚁在阳光上行走
松鼠正潜心修建，迷人的粮仓
有风掠过树稍，铅华退幕
云朵向所有眼睛撒下诱饵
我于路边小坐，几只小雀飞过来
聊着家长里短，仿佛我并不存在
作者简介：戴逢红，江西修水人，在《诗刊》《诗潮》《诗词》《延河》《新大陆》（美国）《文学月刊》（香港）《中华散文》《青年文学》《江西日报》等发表作品，著有《黄龙宗禅诗》《黄龙宗公案》《黄龙宗简史》《全丰花灯》《每一朵雪花都是奔跑的疼痛》（合）等。现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