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油菜花开时。
油菜花是江南农村特有的一种冬季油料作物开的花儿,每年的二三月份,它经过霜雪的孕育和春雨的滋润,仿佛一夜间迎春怒放开来。放眼山乡,一簇簇、一丛丛、一片片油菜花,犹如给山野田园披上了一件黄灿灿的衣裳。置身在金色的海洋,沐浴着明媚的春光,浸染于怡人的清香,它给人们带来一种超凡的视觉享受和心灵的洗礼。
说起来,我对油菜花情有独钟,并不是因我生长在农村,与它有过亲密的接触,而是缘于它普通平凡,伴农而生,且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抽调参加了党的基本路线教育活动,亲手栽种过油菜,与社员们一道分享过丰收的喜悦。仲春雨天的一个双休日,我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一张泛黄的合影照片上:照片中,以绵延不尽的油菜田为背景,4个英姿勃发的年轻人在齐腰的油菜花丛中站成一排,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微笑,那时的我们多么年青啊!照片右上角“在一起,77。3.3日”的字样,又把我带回到30多年前难忘的“路教”岁月……
1976年6月,我作为留城青年有幸分配在会同供销社工作。3个月后的一天,主任跟我说,公社抽调你参加党的基本路线教育工作组,10月2号到公社集中培训学习。参加学习班的队员中有七八个来自县里各局室,他们将分驻到圩镇的社属单位,我们这10余人则来自本公社所属单位和各大队,分成3个组下到山区大队,开展为期半年的“路教”活动。我与照片中的其他3人被分在南坑大队,由公社副书记李家龙带队。说起李家龙,可以说全公社无人不知。他个子瘦小,皮肤黝黑,是全社有名的“草鞋”书记,他一双解放鞋、一顶斗笠、一根竹棍,这套行头伴随他长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走遍了公社的山山水水,与群众摸爬滚打在一起。我暗自思忖:分在他手下,这下可有“苦头”吃了。公社学习班结束的第二天,在李书记的带领下,与其他3个“路教”队员一起背上被席直奔10公里外的南坑大队。按规定,工作组长驻大队所在地的生产队,以便统领整个大队的全盘工作,我们4个队员则分驻到其他生产队,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晚上抓革命,白天促生产。你还别看李书记铁面无情,可在队员分工这件事上还是蛮有人情味的。我们这4个队员,3个来自农村,唯独我年纪最小才18岁,高中毕业刚参加工作且从未接触过农业生产,李书记把我分在全大队条件最好的王沙一队,村里还有个知青点,十几个知青全部来自县城。那天,全大队生产队长会议结束后,我跟着40多岁的刘队长来到王沙村,开始了既短暂又漫长的“路教”生活。
第一餐派饭当然从刘队长家开始,不知是他家条件稍好,还是因我初来乍到的热情,那餐晚饭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显得格外的丰盛。从未喝酒的我盛情难却喝了半碗米酒,以致于那天晚上的社员大会上出了些“洋相”,次日睡到九点多钟才醒过来,差点误了第一次参加队里的劳动,这件事至今还有当年的知青朋友不时拿来调侃我。在此后长达半年的派饭中,我时时感受着群众朴素的情感和待人的真诚,王沙一队有40多户,其中两户是吃政府救济的困难户,队里没有安排派饭,但他们找到我和队长,执意要我到他们家里吃饭。他们说,肖同志是党派来的,我们也是贫下中农,受党的恩惠,党的干部怎么能避开我们?轮到他们家派饭时,他们非常高兴,早早地作好准备,虽然端上桌的只有炒鸡蛋和一些自产的蔬菜,但我清楚,他们自己平时不舍得吃一个,那是攒下来换油盐的鸡蛋啊!以后我才知道,在农村,若哪家不安排派饭,那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
工作组进村不久,正好是农村收割二季晚稻的农忙季节,对于一直生活在圩镇,从小吃商品粮长大且未参加过农业生产节气不分的我来说,是个极大的考验。踩打谷机不要多少技术,只需一身的力气,凭着年少精力充沛,我自告奋勇与我的房东小胡担当此任,一天下来,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更要命的是,收工时每个男劳力还要挑满满一担谷子回村,走的可是上岭下坎的羊肠小路!我凭着年轻气盛,谢绝了队长的照顾,硬是咬牙趔趔趄趄挑回村里。半个多月的收割时间,除星期天按规定回家两天,就这样还是挺过来了,令全队社员刮目相看。
收割结束便是冬种,种一些油菜、小麦什么的冬季作物。扶犁翻耕、抡锄作畦是技术活,我一时学不来,便与那些年纪较大的社员铲田埂,20多天下来,两个手掌新茧叠老茧。社员们看着心疼,说:肖同志好样的,两个月不到,跟村里的知青没什么两样了。在随后发生的一场种子“风波”过后,社员们更是把我当作自家人看待。油菜籽该落地了,可队里出纳兼保管的老张从谷仓里拎出来的几袋油菜种子,却是霉变的霉变,虫蛀的虫蛀,这下老张可傻了眼。社员们知道后,有的说要追查责任,有的说要查清原因,一下子全村像炸了锅似的,在这以阶级斗争为纲、政治挂帅的年代,这可是天大的事啊!季节不等人,我冷静下来,果断地对队委几个人说,其他的都先放一放,首先必须解决种子的问题,不能耽误了季节,这个事由我来想办法。连夜赶回到供销社农资部,找到保管红花草籽和油菜籽的老王,但存货不多,马上向县农资公司求助,最后才在邻县农资公司那里购回了油菜种子,及时平息了这场风波。
冬种相对于收割,比较轻松一些,我便每个星期安排两个晚上组织社员读报纸、学社论,每个月还利用阴雨天未出工,出一期宣传栏。我找人在队部门口的空墙上抹上水泥涂上黑漆,做了两块永久性的大黑板,一块作“路教”的宣传栏,一块刊登时事政策、重要新闻和农技知识,记得那时粉碎“四人帮”的消息就是我通过宣传栏传递给当地群众的。由于宣传栏制作精美,图文并茂,过往群众都会驻足观看,受到他们的一致好评。每逢晚上无事时,我会去知青们的驻地玩,我们这些风华正茂的同龄人凑在一起,嬉笑打闹,无话不说,兴起时有的吹笛子、有的拉二胡,我也吹起了口琴,霎时,歌声、笑声、乐器声融汇在一起,在山村静谧的夜空中飘散开去,一天的劳累也随之烟消云散……
转眼间到了翌年的正月,我们亲手栽种的油菜绽放出金黄色的花儿,蓬蓬勃勃开遍了村前屋后的田畴。放眼油菜花的海洋,闻着沁人心扉的花香,想着半年的“路教”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面对这眼前熟悉的山村,面对这日夜在一起淳朴的社员,以及当初的畏难和如今的难舍,不免一阵伤感袭上心头。是呵,半年来与他们朝夕相处,他们照顾我的生活,教会我的农活,把我当作他们的晚辈、他们的朋友,而我为他们做的却很少很少,一时不觉眼泪模糊了视线。第二天,我邀上驻南坑大队的其他几个“路教”队员一起到我驻地王沙村做客,伴着明媚的春光、置身油菜花海,留下了我参加工作后第一张弥足珍贵的镜头……
当我收回思绪,平复心情,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闻着远处飘来的阵阵油菜花香,我想,眼下全国各地正在开展的精准扶贫、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工作,与40年前我们参加开展的党的基本路线教育活动有很多相似之处:群众就像广袤的土壤,我们好比一粒粒渺小的油菜种子,只要撒进群众的沃土,就一定能够生根发芽、开花结果。